心头更难受得要命,打定主意,快步向那两个小孩走过去。那个小哥哥看丫头站在他们身边,狐疑地抬起身望着她。
躺在地下的小孩儿脸色发白,嘴唇发黑,看来是冷得受不住了。入画赶紧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用手拢了拢,把他严严实实的包起来。虽然不是很顶用,但是也比衣不遮体好。
想了想,又把手上的银镯子摘下来递给小哥哥。那是西子翼还在西府时,三夫人在过年的时候赏给她的,她还央千鸣给她刻了“入画”两个字。小哥哥没接,瞪着一双与脸型极不相称的大眼睛望着她,里面有坚毅,有防备,有疑惑,还有一丝渴望……这种眼神让人受不了!
丫头也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说:“拿去啊,不想让你弟弟活命了吗?!”听到这句话,小哥哥身体震动了一下,抬起有些发抖的手,缓缓接了过来。
入画还摸了摸衣兜,什么都没有,不由有些后悔平时夫人们赏的东西都给她送光了,忽然想起身上还有个玉佩伸手便往脖子上摸去,但是转念一想,这可是现在这个身子身上唯一的东西,万一“她”的爹娘找上门来,没了相认的东西岂不是很对不起“她”。想了半天,手又放了下来,满脸歉意地看着小哥哥。多年以后,她还在想着今天这一幕,要是当时把玉佩拿出来,一切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小哥哥丝毫不知道她此时的歉意,大声地说:“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还给你!”瘦小的身子仿佛充满了力量,眼睛坚韧而执著。入画微微地笑了笑说:“快拿去给你弟弟买吃的吧。”转身便往刚才所站之地走去。
经过黑色的马车,忽然门帘一动,从车里走下一个人和入画打了个照面,此人面相有点凶,眉尖长了颗很大的黑痣。那男的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丫头一眼,转身离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入画觉得有点眼熟,但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转头看了一眼马车,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快步走开了。
站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苏大叔终于出来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看来他借此次出门,顺便访问朋友吧。在回府的路上,入画思绪连天,一会儿想起笔墨店那玩笑着要她做儿媳妇的肥胖老板;一会儿想起青楼里为了招揽顾客,衣着暴露的美女;一会儿想起可怜的两兄弟;一会儿又想起那辆古怪的马车,那个熟悉的背影……
冬日阳光暖暖的洒在西府书屋,入画绘声绘色地跟西大公子说着此次出府之行,当然她把小乞丐跟黑马车的事隐去没说,没说小乞丐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而黑马车是她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说出来都会有点心悸,所以她只拣那些令人开眼界的事情说了。而西子清看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一直轻扬着,甚至有了带她去看更好看的东西的念头。看小丫头高兴他就高兴的感觉,这是后来忽然发现的。
这天中午,入画正开心地爬上木质梯子扫着顶层书架上的浮土,就看见小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嘴上还嚷嚷着,大喜事啊,大喜事!
丫头白了他一眼,说:“你这小子几岁大,能有什么好事了!”小容招手叫她下来,说:“真的是喜事,不是我是大公子啊。”入画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赶紧从梯子上爬了下来,问道:“大公子的喜事,是什么啊?”
这小子平时觉得自己什么都比不上这个大自己一些的丫头,有时会觉得自惭形秽,现在是小丫头追着他问为什么了,不由得意洋洋起来,卖弄着说:“你不知道了吧,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公子要成亲了!”
入画心里头一震,说:“他……他要成亲了吗,新娘子是谁啊?”
小容更得意了,叉着腰说:“我就知道你不晓得,告诉你吧,新娘子是二等忠义侯的女儿,明湘郡主。我是听到我老叔他们说的。”小容老叔就是苏大叔,看来这件事是真的了。
丫头心里有些闷闷的,怎么没听大公子说过,想着这位英俊潇洒的大公子要成亲了,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教自己识文断字,不由微叹了一口气。
二等忠义侯,看来西家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不知道这桩婚姻是两心相悦还是政治婚姻,入画有点担心起大公子来。
忍不住又问:“那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成婚吗?”“当然知道了,是下月中旬,这亲事早就订好了的。”小容的笑容未免太灿烂了些,唉!
晚上,西子清又过来了,看着他颀长飘逸的身影,不由有些黯然。默默地帮他点了一盏明灯放在台前,转身去看壁上的书画。
平时活泼话多的入画如今缄默不语,西子清不由得心中一沉,看来自己要成亲的事府里无人不晓了。
“画丫头”西大公子呼道。
“是,公子,你还需要什么书吗?”平时西子清要找什么书,丫头总是很快帮他找出来。
“不需要了,我会在这里呆很久,你回房歇息吧。”西子清扬扬手。
“可是,公子……”
“没事,明晨你再来收拾。”
入画在桌旁看着西子清,平时明亮清澈的眼神此时有着一丝落寞,看来这门亲事有些……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向他道喜,抬眼一看,西子清正愣愣望着自己,心一跳,垂下眼帘,朝他施了一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在跨出门口一霎那,西子清忽然喃喃说了一句近似呓语,但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她耳朵里的话:“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心仿佛鹿撞,丫头抬起脚,逃也似的往外面奔去。
欲加之罪
黑漆漆的夜里,丫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脑里回荡着西子清的那句话“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我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在这个年代,你是高高在上的西府大公子,未来西府的主人,我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小丫头,就算我长大了,还是西府里的丫环而已。丫头啊丫头,你还是别想那么多,好好面对现实吧。唉,大公子成亲的对象是位郡主,二公子成亲的对象也是门当户对,非富即贵的人家吧。
正胡思乱想着,前面有几个打着灯笼的人往这边过来也不觉,等看到了,回避也来不及了。待更近些,才看出来是西府老爷,怎么现在跑到这里来了?入画有些奇怪,但是还是俯下身给老爷施了一礼。
“起来吧,三更半夜怎么呆在这里”耳边传来西府老爷有些疑问的声音。
入画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那是因为大公子在书屋里面阅书,奴婢怕扰了公子,因此到屋外候着。”
西老爷抬眼望了一下灯火明亮的书屋,唔了一声,又道:“我有些书要找,你跟着进来吧。”
“是,老爷。”入画松了一口气,站直身,眼光忽被西老爷后面的人吸引住了,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老爷身旁的人面相凶恶,眉尖有痣,便是那日出府时看到从黑马车上下来的人。怪不得看其背影那么眼熟,原来是跟随老爷经常出入西府的人,只是没打过照面,每次都是远远看到身形罢了。
那个人也是满脸惊疑,看来他当时也觉得丫头眼熟,只是没想到是西府的人而已,因为年纪尚幼的人是不能随便出入西府的。此时他的眼睛闪过凶光,入画把眼睛移开,希望自己只是看错而已。
看着丫头跟着老爷走进书屋,西子清并无丝毫异常,起身给西老爷行了个礼,道:“爹怎么这么晚还来书屋,要什么书差人来取就是了。”
西老爷朝儿子点点头说:“我是来取绝本的《西泠亭记》,好让措光拿去京城送与孔大人。”
西子清闻言,会意的点点头,在隐蔽的地方找到这珍贵无比的绝本书。
又让入画帮找了几本其他好书。西府里无人不晓得入画识字,每次有人找书都是叫这位伶俐的丫头找的,所以刚才老爷把她叫了回来。西老爷把书全交给了叫措光的凶相男子,并交待说:“此孔大人不好财色,只好书,这本《西泠亭记》更是他愿意穷其全部财产交换的书,你送与他,不愁他不愿意帮忙把尚明放出来。”措光低声说:“是,老爷,属下一定尽力办好这趟差事。”
看来又是跟富家争斗,赔了个良将进去了吧!虽然这不是什么太秘密的事,入画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隐藏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主人们的秘密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然到时候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临出门,丫头注意到一道凶光又在自己面前掠过,不由暗暗心惊。
临西大公子婚期越近,府里的人更为忙碌。入画时不时想起那个长相凶恶的眼神,做什么事都加倍小心起来。
偏偏事与愿违,怕什么就有什么。这天丫头刚刚把书屋打扫完毕,走到屋外,就听见里面哐当一声,要不是小容打扫完后跑出去玩,她还以为那小子惹祸了呢。
跑进去一看,西府传家之宝,镶金雕花青釉瓷瓶被摔了粉碎。看着满地碎片,丫头惊呆了。刚才擦好之后,明明是把它稳稳地放回原位了啊!
这尊瓷瓶是西老爷的曾祖父不知何处购得,因其色泽苍古优雅、质感如冰似玉,莫不为历代西府主人所喜好。
因为此事兹大,府里管事的不敢做主,很快,丫头被带到了博园。刚好西老爷亦在府中,此时大大小小都聚在一起,商讨着西子清成婚一事。正讨论着如何把落枫居弄得再好一些,迎接郡主居住,就被府内管事的人打断了。
入画直挺挺地跪在堂上,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如何说呢,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书屋的,而且自己还在门外,瓷瓶就碎了。
西老爷闻言气得一掌把椅子扶手打烂,心爱之物一下子没了,叫他如何咽得下气,再好的涵养也没有了。只指着入画说:“你这该死的丫头,老祖宗之物给你弄没了,该当何罪!”
这下幸灾乐祸的也有,心存怜惜的也有,暗暗着急的也有。
入画深吸了一口气,坦言说道:“老爷,瓷瓶不是奴婢摔碎的,奴婢也是听到瓶子摔碎的声音才折返回去。”
“你还强嘴,小命都不想要了,我还没见过像你那么油滑的丫头,想把责任推到谁身上了?”头顶上方传来大夫人愠怒的声音。
反正怎么都逃脱不了惩罚,入画勇敢的看着上面的老爷和夫人,眸子闪闪发亮,说道:“如果真是奴婢所为,奴婢绝对不会嫁祸别人。不过此事非奴婢所为,奴婢断不敢承认。”
这下不屑的有之,钦佩的也有之了。
在西府大概从未有过象入画这样大胆的丫头,一时间,整个大堂鸦雀无声,都把目光投向了西老爷。
西老爷却没说话,只是把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在丫头脸上,仿佛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丫头似的。
那是一张清秀凄绝的脸,稚气、倔强、坦然,就是没有一丝羞愧在里面。这丫头要不是擅于演戏就是真是被冤枉的,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不教训她不以正家法,要是真下狠心去教训她似乎有点于心不忍……
正在气氛变得有些令人窒息的时候,三夫人不阴不阳的说道:“真是的,就在大公子大婚之前把祖传之物损坏了,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一语双关,影射到西子清的婚事上去了。
丫头心里寒了一下:三夫人呀三夫人,你不念在我好歹也跟你几年的份上,帮我开腔求求情也就算了,还在这个节骨眼为了争一时之气落井下石。哼哼……心里冷笑了一下。又想起西子清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气恼婚前祖传之物“被我损毁了”,坏了兆头呢。但是却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西老爷的脸色看着又变了。善于察言观色的西府管事看出了老爷脸色不善,献策说道:“老爷,这丫头犯了弥天大错又不承认,依小的看来,把她打二十大板,再把她赶出西府就算了”
真是条好计策,就自己这身子骨,二十大板下来,估计小命也没了,再赶出西府,睡在大街,也就跟上次那小乞丐差不多吧!
西老爷沉吟了一下,把右手缓缓抬起,气氛又凝重起来,大家就等着他挥手同意这个做法了。入画看到这里,却不想求饶,只是把眼睛紧紧闭上,不管了,听天由命吧。
就在西老爷挥手的一刹那,一个清婉声音急切地响起来:“老爷,妾身有话要说。”大家惊异的把目光投向了一向话不多二句的四夫人,一个向来被人忽略的人。
望着西老爷诧异的目光,四夫人平静地站起来,轻移莲步站到丫头身边说:“老爷,这丫头年纪尚幼,本分不清事情的大小缓重。人孰无过,如今出了这等事,丫头想来是吓得头脑不清,所以胡言乱语起来。”见众人不语,四夫人又道:“这丫头身世堪怜,家在哪儿也不晓得,如果把她赶出府未免给外面的人落下西府不善的话柄。因此,恳求老爷,把她交给妾身,让妾身好好调教她吧。”四夫人说完,朝西老爷深深一礼。
西老爷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当年极宠、极爱,却从来得不到她欢心的四夫人。这个依旧娇美如花的女人,为了一个身份卑微的丫头,竟然向他低下那清高的头。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向他垦求。心里刺痛了一下,不由暗骂自己:西玉山呀西玉山,你怎么还是跟当年一样,她的一颦一笑一欲一求还是那样牵动着你的心,还是那样无法自拔,真没用!
没办法拒绝她,便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四夫人心思慎重,如果那样打发了这丫头,未免给人说府里的闲话。但是教训是少不了的,不然不以正家法,二十大板打完后送到四夫人处调教吧。”西老爷后面那句话是跟府里管事说的。
还是免不了到鬼门关一游啊,入画心头叹道!
西子清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淡淡的,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爹,孩儿不久便要举行大婚,为求事事顺利,不生无谓枝节,对这丫头略惩小戒便算了。”
这时几位夫人都没再说什么,大夫人心头仍然有气,见儿子都这样说了,便不再吭声;二夫人乐得见三夫人跟大夫人暗斗,当然不说话;三夫人本来就对入画没什么成见,只是利用她来作为刺激大夫人的武器,现下更无话好说了。只是这三人都望着四夫人,若有所思。
西老爷似乎有些疲倦的挥挥手,说:“那就十大板,下去吧,都别再说什么,这件事就这样完了。”
入画此时的心犹如坐过山车一样,一下子升到顶端,又一下落到谷底,然后升上来缓爬,却一个急转弯后再次坠入谷底。而眼里的燥热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的洪水一下涌了出来。被管事提起的一刹那,她抬眼看向了西子清,无奈泪水迷眼,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一个优雅飘逸的白色身影,渐渐从自己眼里飘远。
巴掌宽的板子重重砸在丫头的身上,开头还能硬挺着挨两下,愈往后,愈觉得身体似要分家,由头到脚的神经随着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板子声紧紧抽着,疼痛不已,声音卡在喉咙发不出来。在失去意识之前,想起了西子翼曾说过谁欺负了她就不饶谁,现在是他爹娘欺负了自己,他又能如何呢!
夕阳下,城门外,一辆黑色的华贵马车停在萋萋芳草中,里面传出一个略显粗哑的声音:“禀主人,那丫头没被赶出府,被留在梅园。此事大出属下之意外,恕属下无能,是不是去把她灭了了事。”一个清缓的声音响起:“这丫头没把命送掉是她的造化,你我何必多此一举,时刻注意她的举动便是了。想来她看到你从我处下车,也计决不晓得何事,下次小心些便是。我也要回去了,你好生注意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向我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