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之珊与周元忠谈起这件事。
「请恕我多嘴问一句,为甚么杨汝得只把股份留给你一个人?」
之珊笑笑。
「你终於发觉了。」
「可以讲给我听吗?」
「之珩不是他亲生,我父亲只得我一个孩子。」
「呵。」
「家母带着之珩嫁我父,之珩也改了姓杨。」
周元忠恍然大悟。
「外公为着叫家父服贴,才投资杨子行给他打理,子珩一直觉得杨子行是外公谈氏的企业,她说:外公出钱,母亲出力,最终有人结一次婚就得到一切。」
其实之珩说得很难听,之珊不想逐个字复述,之珩是说,有人在床上得到一切。
她对继父没好感。
为着母亲面子,她走得极远。
现在,命运召她回来。
「其实,她可以改回原姓,但是,母亲又不允透露,她生父真实姓氏。」
周元忠真没想到杨家还有那样的故事。
之珊说下去:「杨子到今日,家父有功劳,可是妒忌的人老不服气,觉得他坐享其成,家父的压力不少。」
周元忠不出声。
之珊最喜欢他这一点,不应该讲话的时候,一言不发,你不问他的意见,他也绝对不说甚么。
他带之珊去吃烧饼油条。
两人坐在路边小摊子,卫生条件略差,滋味一流。
她诉说家事:「离婚後母亲到外国居住,她在感情上一生欠点运气,但是生活无忧,对一个中年妇女来说,似乎更加重要,她住山上,有女佣帮手,开一辆欧洲跑车,时时到名字像一种糖果似的岛屿上度假,她有一群朋友,一起众集开过画展,又往英国参观全国玫瑰园,带返种籽:不愁没乐趣。」
周元忠听得津津有味。
「家父的女友都对我客气,包括年轻的王晶晶在内,是笼络我?不见得,只是不想多一个敌人,像我这样的角色,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周元忠越发觉得之珊可爱。
他忽然轻轻问:「甄座聪呢?」
之珊反应很快,笑嘻嘻反问:「你想知道甚么?」
周元忠涨红面孔。
之珊说:「我跟他学到很多,曾经一度,关系亲密,但最近有了分歧。」
周元忠静静聆听。
「我们之间有利害冲突,见面已无话可说,想深点实在悲哀。」
他俩在一起,曾经度过许多好时光。
之珊不便透露详情。
「此刻姐姐回来主持杨子,姐夫一定尾随而来,甄座聪地位受到挑战威胁,两家会成为对敌。」
”这一切,都是为着谁在杨子掌权。」
「是。」
「杨子赚大钱?」
「收入固然不错,但是杨子在行内有特殊声誉,杨子以大胆著名,最爱挑战大机构,好打不平,又喜替穷人打官司,招牌无人不知。」
「据说,这些都是甄座聪的主意?」
之珊答:「他父亲是一名小贩,曾蒙不白之冤,受过两年牢狱之灾,他决定替穷人伸张正义。」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与外表大不相同。
周元忠咳嗽一声,「他可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杨子占为已有?」
之珊静默一会,不得不承认事实,「我想是。」
“一半还不够吗?」
之珊答:“一个人若有野心,世界也不够大。」
周元忠点头。
之珊说:「我想去看看身败名裂的父亲。」
上次他们一起去过,在门外一见父亲外遇,之珊立刻倒足胃口,掉头就走。
今日心情又不一样。
周元忠令她看到杨子以外的世界。
之珊驾车到父亲家门。
杨汝得开门出来。
他看见女儿很高兴,十天八天不见,父女都瘦了,杨汝得穿便服,剪平头,比起从前的他,更为轻松愉快。
对於周元忠,他奇道:「星期三上午,不用上班?可别为女朋友荒废事业,我这女儿,最懒最刁钻,你别太迁就她。」
杨汝得根本不记得他是周元忠督察。
他接着同女儿说:「之珊,过来看我新置的鱼缸。」
一派无职一身轻的模样。
看来他适应得比想像中好得多。
周元忠心中啧啧称奇。
杨汝得无意中闯入世外桃源。
只见他在书房一角放下一座硕大鱼缸,里边养着各种热带鱼,品种不算华丽,但足以恰情养性。
之珊大乐,「唉呀,这是我小时养过的红剑、黑摩利及神仙鱼。」
三人坐下来喝咖啡。
「爸,生活可寂寞?」
「我又不是文人雅上,哪有资格动辄诉说孤寂。」
「从前的朋友——」
门钤响了,佣人去开门,一个标致的金发女郎走进来。
杨汝得轻轻说:「对不起两位,我学习德文的时间到了。」
之珊啼笑皆非,「好端端学甚么德文。」
杨汝得眨眨眼。
他与金发女走到邻室去。
之珊悻悻说:「他们对杨汝得一切评论都是正确的,并无将他描黑。」
周元忠说:「不过,他不是坏人。」
之珊有点高兴,「谢谢你。」
「你看他随遇而安,悠然自得,能屈能伸的本事,值得每个人学习。」
之珊说:「也许,他的意愿就是不停更换年轻貌美女伴,无所事事过日子,从前,是他岳父逼他主持一问律师行。」
周元忠微笑。
「今日他可能因祸得福。」
周元忠问:「你呢?」
之珊一怔,真的,她呢。
若不是王晶晶失踪,她可能已经与甄座聪订婚。
她因为这宗变故成长。
杨之珊沉默。
第二天,之珩派一个任务给之珊:「替我租一幢清静四房公寓,聘保母打扫各一名,速。」
之珊跑了半日,已有成果。老房子,宽大,连家具出租,价格略贵,不过在预算之内。
她向之珩报告,之珩道谢。
之珊顺便问:「你在公司怎样?」
「你交了给我,就别再过问。」
之珊替姐姐添置日用品,像毛巾牙刷海绵等。
她不知道那天周元忠也搬了新家。
周元忠做事总是不声不响,低调处理。
保母来报到,之珊面试后认为满意,立刻向姐姐报告:「孩子们可以动身,只是,学校呢?」
“一早已经联络妥当。」
「佩服之至,姐夫也一起来?」
「他还有点事待办。」
之珊不便再问。
姐姐等待扬眉吐气的一天已经很久,这是她大施拳脚的时候。
祝她大展鸿图。
忙了三天,连鲜花都插好,她与保母驾车到飞机场去接外甥。
孩子们独自从外国乘飞机来到,也不害怕,只与母亲通过一次电话便由阿姨接到新居。
之珩在下午才来看子女。
她一整天都不打算再出去,公事都接到书房,传真电邮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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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个新家比老家还舒适周到。」
「多谢夸奖。」
「之珊,几时考试?」
「下个月。」
「准备得怎样?」
「我尚有小聪明。」
「之珊,在公司几天,我发现惊人真相。」
「是甚么?」之珊转过身来。
「公司根本全由甄某操纵,员工全是他的心腹,杨汝得已经许久不理公事。」
「甄可有亏空?」
“这倒没有。」
之珊已经略为安心。
之珩看着同母异父的妹妹,不禁怜惜,「你看你,这样大了,喜怒还全体形于色,七情六欲,像一本书般写在脸上,即使考得执照,你又如何上庭?小时以为你骄纵放肆才会这样真情流露,到了今日,才知你天性如此。」
之珊吁出一口气。
「做人,要忍耐沉着。」
之珊全没有听进耳内,「公司还有无纰漏?」
「名为杨子公司,实由甄氏控制,还不够可怕?」
「爸在公司做些甚么?」
之珩笑笑,「与见习生厮混,大量无故动用公款的是杨汝得,时时大笔一挥,签账出外旅行,花数十万元回来,会计部手足无措,由甄叔替他设法报销。」
「他们是否朋友?」
「他们狼狈为奸。」
这种不良评语之珊已在母亲口中听过。
「公司现在四位律师全是男士,助手三名,一女二男,加上我,只得两名女将。」
「打扫斟茶的两个阿婶呢?」
之珩瞪之珊一眼,「对,下次开会,把她们也请进会议室。」
之珊这时才知道只有周元忠最忍耐她。
她悻悻说:「考到执照後我会到律政署工作。」
之珩的两个孩子忽然吵起架来,她说:「他们累了,才会这样失常,我去照顾他们睡觉。」
之珊心想,不用动手,看着都累死。
她趁空档找周元忠,电话拨到派出所,接待员这样说:「周元忠督察已经离职。」
之珊呆住。
「可用接到当值警官?」
「不用不用,谢谢你。」之珊放下电话。
他辞了工!高级公职人员离职不是可以站起来拍枱子拂袖而去的事,他们需经过繁复手续,深思熟虑才能辞工。
当日她叫周元忠辞职,不过一句戏言。
是因为她的缘故吗,之珊内疚。
之珩安顿好孩子出来,看到之珊一声不响坐着,表情有异,笑问:「为何这样惨痛?」
之珊摸摸面孔,站起来,走到窗前,绕着手,不出声。
她轻轻说:「我是有点任性可是。」
「你是你爸的奇珍宝贝,惯成这样。」
“这种脾气真得改一改。」
她拿起外套告辞。
之珩叫住她,「之珊,我们同胞而生。」
之珊握住姐姐的手,「我一向都明白这个,我最遗憾你婚后事事以夫家为重。」
之珩点点头。
之珊上车时泪盈於睫。
谁会想到这个叫王晶晶的女子能为杨家带来这样大的冲击。
假使王晶晶这时在她面前出现,她会说:「谢谢你。」
之珊回家,用锁匙开门,一推门进屋,看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她,她立刻转头定。
那人抢过来,用力拍上门,险些夹着之珊的手。
那人是甄座聪。
他喝令她:「之珊,坐下,别再胡闹。」
「你怎么进来?」
「我不会伤害你、之珊,你不必害怕,我只想好好跟你谈一谈。」
他瞪着之珊。
之珊只得坐在他对面,「你擅自跑到别人家,那是犯法的。」
「之珊,门匙由你亲自交到我手中,记得吗,你有一次忘记带门匙,需召锁匠撬门,从此你把副匙放我处以防万一 ,之珊,近日你似失忆,为甚么?」
「我受到极大打击。」
「我明白。」
之珊低着头,「我怀疑每个人都会加害我父亲。」
「你叫之珩回来,你知道她不是你父亲的女儿,杨汝得从未考虑过之珩做接班人。」
「我们可否明朝回到公司去谈话?」
「不,之珊,我想问明白,你今日为甚么会变得怕我。」
之珊说不上来。
冷汗已经湿透她背脊。
「我们已经谈到婚约,记得吗?」
那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电光石火间,之珊明白了。
她已经不爱他了。
她变了心,她现在对他没有感情,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凉薄无情,故此害怕交待,一直逃避,要把他撵出她生活才甘心。
之珊一直不愿承认她会同父亲一般喜新厌旧。
今日她发觉甄座聪阴沉、贪婪、自私,而且像一些怨妇般,不懂得在适当时候退出。
她怕他心有不甘,会伤害她。
这些都叫她恐惧。
在紧急情况下,她突然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又更加惶恐。
之珊忽然流泪。
甄座聪想握住她的手,她退缩。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年轻女子曾经对他无限眷恋,愿意无条件追随他,以致同事都明白,他与她一朝结婚,整间杨子等於全归甄氏名下,因为她的所有属於他。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敲门,「之珊,你可在屋内,快回答!」
之珊大声叫:「我立即来开门。」
她不顾一切扑去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周元忠。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自负自信的甄座聪仍然不知自他处夺走杨之珊芳心的就是这个愣小子。
他冷冷说:「原来是周督察。」
之珊立即走到周元忠身后。
这时,她的双手才簌簌颤抖起来。
身段扎实的周元忠沉默地挡在之珊面前,一双隼似凌厉目光注视甄座聪。
见惯世面才华盖世的甄大律师如雷殛般发现真相:杨之珊已不属於他,枉他计划周详,做了这么多事,他没料到自小看到大,骄纵天真无甚思想的杨之珊会转移目标。
他在该刹那老了十年。
甄座聪疲态毕露,双肩垮了下来,下颚忽然多了一堆松皮,眼袋呈现,像变魔术一下,他一向坚强的自信心在这一刻崩溃。
他斗不过杨之珊的青春,他输得一败涂地。
两个年轻人同一阵线,四只亮晶晶大眼睛看牢他。
周元忠沉着地说:「甄先生,这是你离场的时候了。」
甄座聪已无需在杨之珊面前展露最佳一面,他完全像一个中年人,佝凄着背脊,拾起外套,走向大门。
「甄先生,」周元忠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你,当年梅以和,可是你名下的见习生?」
一听这问题,之珊张大了嘴。
甄座聪转过头来,他虽然又倦又累,但一只狐狸,毕竟尚有机智。
他镇定地说:「周督察,你有话,找我律师说。」
他低头地离去。
这一仗输在太过轻敌;他以为年幼无知的杨之珊插翅也飞不出他的掌心,谁知她忽然长大,孕育智慧,叫他摔了一跤。
大门关上之後,之珊立刻说:「我要搬家。」
周元忠说:「我即刻陪你找公寓。」
他们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想到甚么可以即时实施。
一日时间,便办妥一切。
新居,就在周元忠家对上一条路,元忠送之珊一把古董裁纸刀作为新居入夥礼物。
「你辞了职。」之珊把玩那把别致的开信刀。
“一早想离开警队进修,」他取过刀放桌上,「小心锋利。」
「你没与我商量。」
「你已有许多心事。」
之珊说:「你几时发现梅以和是甄氏的徒弟?」
「我们大意,把所有账项算在杨汝得头上,其实,梅以和的恩师,是甄座聪,她想讨好的,也是甄座聪,她为他犯规,想他高兴,她把自己的前途当作生日礼物送上给甄氏。」
之珊不出声。
「事发了,甄座聪立刻撇清,在聆汛中他说:『梅小姐自把自为,茫视法纪,几乎牵涉我在内,我毫不知情……』 ,但是,他的确一直有施予压力,暗示她可大胆妄为,之后,赢得官司,他又给予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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