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鸾口干舌燥,寻了个阴凉处站着扇风,正寻思着冷双成令他见识大开时,她已牵了一匹枣红马缓缓行来,面颊侵染风尘,白中滚了两三抹黑色,使她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
林青鸾看着冷双成水晶丸子似的晶亮双瞳,哑然失笑。冷双成将马缰递给他,亦不好奇,平静地携马前行。林青鸾憋了极久,最终在官道旁好奇说道:“冷姑娘,你不热么?”
“不热。”冷双成不咸不淡回了句。
林青鸾啧啧有声:“我瞧你白领紧紧,护得严严实实的,根本透不进一丝风……而且我发现你很少出汗,能告诉我原因吗?”
冷双成低头看了下内镶避水衣的白领中衣,撇下嘴没有回答。领口处本是秋叶依剑熟门熟路下嘴的地方,她平日护得紧也没他功力纯熟,但这些私密事叫她如何对外人言说?
林青鸾再三追问,冷双成被问得烦躁,低喝一声:“本人体制阴寒,即使不运力,身体亦是比常人冰冷,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青鸾瞧了她一眼,咧嘴道:“这么凶做什么,从没见你发过脾气……”说着,大胆地伸手揩了下她的脸颊,又感叹说道:“果真如此,真是冷血。”
林青鸾平素对冷双成极为讲礼,此番下手又猝不及防,冷双成呆楞一下,反应过来一声不吭地出手,袖子一动迅疾如电,掌风结结实实地切在林青鸾手臂上。
林青鸾痛苦地捂着左臂,皱眉道:“你脸上有脏乱,哎哟,下手这么狠……”冷双成闻言抬袖擦拭面颊,露出森森白齿,冷笑道:“小惩而已。”
林青鸾微微抽动眉毛,缠着她一路好奇问这问那,简直像一个无知又急欲开眼界的孩子。冷双成默默行走,有一搭无一搭回应一两声,走了只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却觉得这路太长了。
22。信函
空中飞鸟振翅声不断,一只黑翅金脚环的鹰隼一直盘旋于河岸,不忍离去。冷双成抬头无意看了一眼,继续前行,过了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这只鹰是谁家的信使了。
金光闪闪的脚环在阳光下很显眼,黑鹰振翅高飞而不低于四丈,显然是久经训练提防常人捕捉,秋叶依剑曾提及避水衣有种特制的丝线,在光亮下可以让目力锋利的飞禽所见,冷双成联想到此点,尝试着掏出哨子,抿唇吹了一下。
鹰隼扑楞楞地落在马背上,林青鸾看傻了眼。冷双成心下也惊奇,她取下漆封密函快速浏览一遍,而后谨慎地将它燃尽。
“谁写的?写了什么?”林青鸾好奇地追问道。冷双成看了看四周,折下一小根树枝烧成炭灰,对他说道:“把你白衣里衬撕点我,我写个回函。”林青鸾依言而行,冷双成趴在马背上端端正正写起了小篆,书写完毕,她抬头看了林青鸾一眼,叹口气道:“希望他讲点良心,要不我白唤了一声。”林青鸾不解,大奇回望。冷双成未多言语,沉顿下又添上两字,处理好一切后,她将鹰隼扔向了高空。
“要赶路了。”冷双成面朝林青鸾再一叹,道,“听了别紧张……我认得那字体,是公子写来的。”眼见林青鸾面色微变,她又利索说道:“公子言辞隐晦,又无称呼、落款名讳,所幸的是我大致看懂了……他询问我密宗发动的首击是在何时,并且告诉我他抓住了林姑娘,十日内处斩。”
密函上行文较简要,林青鸾堪堪扫了一眼,知道是秋叶依剑为人谨慎,害怕落于外人之手,信件上势必不会透露过多机密,他听闻林青羽消息,着实吓了一跳:“他当真抓了妹妹,简直就是说一不二的魔头……”
冷双成点头认同,正色说道:“不要紧,公子其实是限我十日返回,如果要杀林姑娘,他就不会活捉了,显然是为了要挟你我,我回去后一定会救出你妹妹。”
芳香靡霏,株植短小的榛子树散落路旁,灰蒙蒙地挂着一层道袍。冷双成想起“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心里有些感慨。此处正是她准备作别林青鸾的地方,虽说无落日烘托那番苍凉寂寥的意境,但此刻灰色山道、暗沉灌丛也增添几分萧索之情。
“这里有一封我准备好的书信,烦劳你送去。”冷双成掏出火漆封印的信函,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出自真心的惜别:“来,我画好图形演示给你看。”
她折了一根树枝,弯腰在尘土里细心指点起来:一直西去,一定会碰到南景麒,要认出他很容易,因为他有一匹神采飞扬的骏马坐骑,他身旁有位小白公子,这封信可以通过宇文小白转给药王前辈。
冷双成见小白数次逃脱危难,心里猜测药王定在暗处保护他,就像以前那样隐身不现,不过这个隐约想法有极大的冒险性,所以冷双成才劫出林青鸾,希望他同老天赌次运气,七日之毒只有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才能解除。
“林青鸾,你细心听我说。”冷双成面色严肃,殷殷嘱咐,“只要你不习密宗巫术,不轻易展现你的轻功,眼下你的面容、气息已大不相同,没有人能认出你,望你此去超然自在,再也不要回来了。”
林青鸾眼眸晦涩,苦笑一声并未作答。冷双成摸了摸枣红色马鬃,语声惋惜回环:“走罢,这个江湖不适合你这生性恬淡之人。”
怜人即怜己,这种怜悯不是对身世的怜惜,而是源于对自由的向往。冷双成没说出心底那层渴望,如今有了秋叶依剑,他不可能放任她走遍千山万水,她亦无法洒脱如云飘来荡去。
马鸣萧萧,古道峻远,一阵分离的风穿过两人耳畔。林青鸾驻足后绝尘而去,冷双成挥手作别,直到一人一马远至成小小黑点,她才松口气,折身向北。
鹰隼呼的一声扑了下来,落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上。银光看见公子冷脸掏出一方布条,面带忍耐地看了看。他唤人小心照看鹰隼,尾随公子进了客厅。
白色布帛,上面精刻着几个小字。
秋叶依剑扫视一遍,翻过来覆过去又检查了下布条两端,这才在背面找着了“夫君”二字,面色稍缓。
“还知道服软。”他冷冷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冰峰渐渐融化,面容却是冷漠如初,俊美不变,“看在这声夫君上,我先放林青鸾快活几天。”
银光察觉到是冷双成回函公子。听他口气,应是读懂了冷双成言外之意,公子暂时应允了。
风吹得布索窸窸作响,送来一丝淡淡炭香。秋叶依剑转视回函,冷冷说道:“青州西郊二十一里处有所驿亭,左侧流水,右侧种植榛木,冷双成就在彼处回信,遍观字迹凹凸不平,背面不带沙砾磨损痕迹,我推测是在马匹上草就写成,因为林青鸾腿疾未痊,她一定会让他骑马逃走。”
银光闻不到布帛上极轻极淡的马革气味,只是忍不住插说了一句:“公子高明……可是要银光去封锁西郊?”
秋叶依剑眸光落及“夫君”二字上,又继续冷漠说道:“冷双成目的是北上,不带林青鸾同行,却送他西去,想必多少为他安排好了后路,十有八九和他毒病有关,所以——”他突然面对银光,后面几句话没有说出来。
银光仍是没有反应过来,语出疑惑问道:“公子意思是?”
秋叶依剑冷漠看向窗外:“七日之毒还有四日发作,如果他大难不死,日后我再送他一程。”
语气并未加重,清淡如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窗外红日娇艳,四时花木衬着幽葩,一片艳阳风光。银光浏览美色,秋叶依剑目视滴漏,两人心神不一,均是安静不语。
赵应承匆忙走入,对秋叶依剑作揖道:“公子,继山岳门派失手后,多路人马又陆续赶来,大会将近日举行,公子还有何交代?”
秋叶依剑侧身以坐恍然未觉,墨玉瞳仁深海般盯视沙漏,轮廓冷漠深刻堪比塞外的银原雪被,赵应承眼色诧异,连声唤道:“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回过神来,沉吟一刻,冷漠道:“的确有一件事你要注意。”
“公子请讲。”
“东瀛倾其国力,人数上也难以与中原抗衡,所以我断定他们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为了以防万一,世子举行完聚会后,暗中调度你我所有兵力朝北汇集,重点防守燕云十六州。”
银光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所说的军队不能征用就是这个道理啊!
赵应承恍如醍醐灌顶,抚掌笑道:“还是公子有远见。”
“羽林卫与你的嫡亲禁卫记得留下,充作场面。”秋叶依剑又冷冷吩咐道。
“这个自然。”
赵应承见秋叶依剑恢复冷漠模样,了悟地拱手离去。
艳阳正炙,门阁外转过一抹轻纱衣裙人影,端容敛衽一礼:“公子。”
“进来。”秋叶依剑冷漠唤道。
银光抬首一看,原来是花碧透。这位姑娘是公子从扬州调配的侍女,传闻来世子府邸前深居百花谷,公子从极远地方找来姐妹二人,单唤她随身服侍冷双成。人不仅长得端庄婉约,明眸皓齿,而且气质沉敛,的确是花仙美人。
碧透走进后双膝跪下,回禀道:“灵慧公主在外,求见公子。”
“看来是忍不住了,你退下唤她进来。”
步摇珊珊,裙裾翩翩,灵慧丰容靓饰端庄行来,樱唇轻启几下,踌躇着没有说话。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冷漠道:“昨晚公主如此害怕,可是发生令你担忧之事?”
灵慧突露喜色,片刻后容颜又如花开败,萎顿黯然。秋叶依剑镇定地等她开口,眉间流转的冷漠,镌刻了全身冰霜雪雾的气息,苍白优雅一如萧萧古木,灵慧仿似受了他的默许,静寂中说出了一个秘密。
前晚荒玉梳雪掳走灵慧失败时,笑语传音一句,约秋叶依剑日后一见,否则一定会再来“拜访”她,未曾料到秋叶依剑看出了她的紧张,将她带在身旁一直照顾,而她也看到世子剑术过人,思前想后觉得不至于处落下风,这才犹豫着禀告此事。
灵慧言毕,秋叶依剑未表露任何想法,直接目视银光:“送公主回府,多加人手照看。”银光恭敬延请灵慧,灵慧咬着红唇退下。
众人退后,厅中死一般的岑寂,光线清朗而薄凉。
恒河之沙溃塔般滚动,一点一粒地落下漏嘴,秋叶依剑长身而起,垂手目视沙漏。时间仿似流逝得太慢,五彩阳光移步室内,印出斑斓横逸的各层倒影时,不过才给了他杯盏茶的感觉。眸子里幽冷的光由内及外涟漪扩散,原本凝聚成针的瞳仁放开了一树的梨花,开始杂芜缤纷。
“为什么要逃离我?为什么?”秋叶依剑面容如衣襟雪白,痛苦地喃喃低语,“你走了之后,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身形,寂静清凉的空气中,那道验证流年的沙漏如此显眼,右手凝气扣指一弹,双层漏滴应风跳起,琉璃碎片、细小沙砾散落一地,反射着熠熠光辉。
“原来这就是度日如年。”秋叶依剑自嘲而笑,双袖盛风走向门外,一改往日的轻缓无疾、波澜不兴。白衣掠过几道长廊,微风乍起,细光跳跃,搅起满湖碎金。他默默注视碧水荷塘,背对身后紧随之人说道:“事情办好了么?”
青裙纱衣的碧透恭敬回道:“碧透应公子之意,将公子交代的几副中药配齐,和在蓝影蝶的药粉喂下,此刻蝴蝶已经熟悉气味,可以放行了。”
秋叶依剑听后微微一笑,两眼蓄些满池碧色,开始有了艳阳风光。仙居碧水波纹幽深回环,他只闻了一下,便在药材中辨认出了冷双成洗身药物的配方,既然蝴蝶能按香寻人,他又何乐不为?
碧透见秋叶依剑冷漠前行,急急提了裙幅追上:“公子可是要外出?”
秋叶依剑未曾停顿,径直向前,碧透又连唤了几声,他才冷冷束音传声:“告诉银光,行辕若发生变故,唤暗夜传讯给我,我不在时万事请奏世子,我担忧东瀛声东击西追杀夫人,现在出门一趟。”
23。李铭远
冷双成告别林青鸾,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程,于第三日傍晚来到白石山脚,靠在路边微微喘气歇息。
衣衫上卷了风尘,两腿像灌了铅块沉重,冷双成低头看看青衫下摆,默默地舒缓下双腿。自与林青鸾分开后,如同一股绳索剖开了两半,密宗不易发现两人踪迹,她一路安全无虞长驱而入,只是可怜了身子骨,硬生生地连番赶路缩短了一天路途,累得快如山陵坍塌。
环视四周,山色寂然,暮霭沉沉,一排排低矮围篱的村户稀稀落落随处可见,她静寂地沿着村畔人家的泥墙走过,所经之处均是门户掩蔽,荒无人烟。
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垂髫小儿,没有阡陌纵横,什么都没有,只闻苍凉的山猫一两声叫唤。冷双成心中大奇,摸进一些门户破败的人家里查看。
屋内生活器皿、衣衫柴火一应俱全,保持着村民离开时的原样,仿似刮了一阵大风,将所有的男女老少吹走,却留下了院落牲畜的残骸。
黄土堆积成丘,四散无形,冷双成细心扒开才发觉动物尸骸,猜测家禽是活活饿死的。
焉知两百载,重回梦之乡。
白石山的草被令人惊叹,粗壮的草根上是嫩绿抽拔的新芽,随风仆倒,淡色浓郁如同层层厚积薄发的波涛,冷双成伫立丛间,触目远视的均是狂放盎然的绿意。
古诗云“近乡情更怯”,这里不是她的故居,却是令她魂牵梦萦之处——两百年前幼时为狼孩生长的地方。
杂树生花,成百成千的苹果树盛织粉红锦衣,行列整齐地直走断壁深处,冷双成缓缓踏着及膝碧草,伸手抚摸一树一木,泪眼婆娑。暖风荡漾,花枝摇曳,微微发出簇簇声响,迎面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令她深深闭上了双眼。
朦胧眼帘里,似乎又见往昔梦境。一名五岁幼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天真执拗地追逐风声月色奔跑,那个孩子赤着双脚,小小脚丫印下一个又一个血迹斑斑的足印,从断壁下的狼窠蜿蜒至山顶苹果树,夜夜如此,倔强如斯。
“我回来了,你还在吗?”冷双成跪落双膝,匍匐深吻于修韧草叶,她将脸贴在碧绿毯被上,温柔地,缠绵地,似是情人的喃喃自语:“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多少的风轻月朗、湖光山色流云千载,多少的风消月隐、梅林桂雨残留在她记忆深处,万事万物在岁月中顿首臣服,改变了颜面。冷双成泪眼相问,语风抵在舌尖低缓苦涩,漩涡儿转向青空,无语凝噎中,风声赫赫,惟独不见任何人的答复。
沉迷许久,风啸不断,日暮夕阳映照草叶上,镀过浅浅淡淡的红光,黑白分明动静相长,宛如水落石出的寒湖夜色,冷双成看着一黑一白的参差,想起了秋叶依剑的眼睛,她惊觉起身,沿山查看植被。
山脊正面朝阳,草色烟光弥漫,生长勃勃如常,山顶朝下的背脊,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冷双成衣同绿色,在林间纵横飞跃,隐蔽了身形。奔跑至落日西沉,两道门户般的断壁直耸眼前,阻挡了一切行进的可能。她抬首看向壁身,依稀记得月夜里是从这里蹿出,一路跑到山顶抓下果子饱腹,环视身畔,棵棵茁壮的苹果树威武胜芳,她心中一动,回身摘取了远近距离不同的野果品尝,直到挨着壁脚生的那枚果子才微微尝出了点苦涩。
既是干苦,想必果子树根部吸取了不同的土质。
林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壁立千仞的门户,隐隐透来啸啸狼声,一道又一道阴冷的风滚滚扑出,震荡她的衣衫随风猎猎飞舞,冷双成沉淀心神,缓缓走到山顶,纵身跃上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