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布满德泽,水天相接一线分隔,红日仿似跋涉千年的旅者,历尽千辛万苦,一点一点地跃出水面。
“宛如新生。”林青鸾低低说了一句,永远记住了此人此景。
五彩锦缎恍若彩虹倒映碧水,冷双成静默注视陆离光彩许久,最终感叹一声:“想必公子见多了海上日出,衔着光辉出生的人,永远不懂暗中求生的艰辛。”后面的叹息却是戛然而止。
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呢?冷双成在心里默默地问,如果我见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20。连环
天放异彩,灼灼霞光盈满树梢中庭,紧簇如胭。秋叶依剑沉默坐于窗畔,正对漫天光辉,酡醉红晕拂照在他苍白面容上,犹罩云霓顿生美丽,他迎眸光亮,神色冷漠如常。
银光毕恭毕敬立于一旁。凌晨安送灵慧公主就寝后,公子加派人手至南苑,自身却沉寂静坐在厅中,看着昼夜更替不言不语,银光小心陪站一宿,目视公子斧凿一般的侧脸,不断揣测他的心思。
“公子,休憩片刻吧。”银光鼓足气出声唤道。
秋叶依剑转过寒霜瞳仁,冷冷道:“人都跑了,我如何睡得着。”
银光踌躇一下,又道:“哨羽传回消息,川中八客自毙于密林。”
“看来是碰到冷双成了。”秋叶依剑语声不改,仍是古井寒潭无波无疾,“如此一来,密宗迟早能发现尸体,一定会沿河追杀,我就看看他们发动的第一击是在何时。”
银光嗫嚅接口:“夫人武技强于密宗,应该没什么大碍。”顿了顿,他才听出了公子的言下之意:“公子是在等待……”
秋叶依剑冷漠道:“如果两次伏击时间相隔不远,只能说明我们身边有密宗的暗线。”
银光暗中叹了口气,他倒是没想到密宗有可能安排了眼线,否则行辕不会一出事由,暗杀就发动了。
“公子认为何人是内线?”
“公主身旁随从最有可能。”
“可要抓捕?”银光顺势问出。
“不,日后还有用处。”
秋叶依剑转视花果累累的窗外,垂锦流丹遍披霞彩。他起身跺至窗畔,突然冷漠说道:“冷双成连十日都不能等,险些乱了我的计划。”
银光听到此时想不吃惊也难,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安颉被掳后,冷双成一直想还他人情,又因贡品流出市面、白石狼群出现,她猜测山里发生变故,所以忍不住要去探探究竟。”秋叶依剑回转身躯,语声变为凝重:“可她不曾想到,我心里也会担忧,依她骨子里的血性,如果遇到狼群,会不会……”说到后面,截口不语,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银光不理解公子的隐虑,又无法得知什么,只得问了问:“发生何种变故?请公子明示。”
“派出安颉同一天,我唤哨羽细查白石及周边村落,一切等消息传回才能定论。”
银光想起了公子先前所说,又禁不住问道:“那和公子提及的计划有何关联呢?”
秋叶依剑回道:“十日之内,必有海潮。密宗倾巢而出袭击无方,一定要等到海潮打开云层断口。”
银光身子一震,大惊:“公子既然如此肯定,为何按兵不动?”
“暗桩已经送出去了。”
“谁?”
“安颉。”
银光大叫:“安师傅?”
秋叶依剑冷冷睥睨他一眼,说道:“安颉饮酒必误事,醉后必多言,我仔细叮嘱他,让他自己也相信是被我派出办事,那么密宗抓住他后,不管问出什么他们都会相信,我的计划才能成功。”
银光一直震惊不已,为公子深藏的心思,也为安颉逃脱不了的命运。在枝繁叶茂的无方海岛上,安颉亲自开垦一方花圃,每天笑眯眯地对花饮酒晒太阳。公子一直告诫他不要贪杯,否则言多必失,银光还记得安颉有次壮胆回答:我改不了我这德性,公子就让我醉死吧。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公子如何笃定密宗一定会抓安师傅呢?”
秋叶依剑笃定说道:“不抓的话,我制造点契机送也送到她面前。”
银光呆立,道:“安师傅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秘密?”
秋叶依剑不再隐瞒,和盘托出所有瞒住冷双成的事情:
“十年前,安颉在我成人礼上与我赌酒,醉酒后依言找来他的弟弟柴进才,此人隐市前是个土木水利高手,他执拗不过安颉的请求,替我在辟邪山庄底部安置机关,此次密宗掳去兄弟两人,显然会得知辟邪所有布局。”
“东阁在世时,探测到海岛逐年有下沉迹象,经我同意在不能改动的机关下拴了四条锁链,用以稳住地基,这些锁链就是关键。机关布局柴进才和我都清楚,而锁链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首战就会利用它。荒玉梳雪既然对我好奇,肯定会首攻辟邪,只要斩断锁链,根基崩塌山庄倾覆,谁都不能逃出来。”
银光冷汗涔涔,道:“公子告诉我这些,难道……”
“没错。”秋叶依剑负手而立,盯着银光双眸冷冷道:“出战无方的正是冷双成,她作为我的夫人,不让她树立功勋难以在世人前立足,她去了辟邪后,吴算会受命去斩断锁链,而你必须将她制服安全送出,听明白了?”
银光听明白了,内心极为震撼,慢慢问道:“首战之后呢?”
秋叶依剑慢慢走近桌案,伸出两指推开卷轴,露出全景图形,说道:“从无方渡海而来,有两处阻击地点,一处是青龙镇,一处是七星山庄,这是孤独凯旋的地盘,想必他自有主意。”
银光想到孤独凯旋双重身份,显然不能顾全两处的调度,尝试着开口说了句:“孤独镇主身兼二处指挥,恐怕……”
秋叶依剑冷笑:“应该他担当的责任,委实不能推卸。”
银光马上住口,涉及到公子的隐怒,没人敢造次。秋叶依剑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既为郡马,一定要出手。更何况打不赢还有我。”银光心下稍安,公子说得肯定,显然不会戏言正事。“公子是打算动用卫队吗?”
“不用,朝廷的军队有更重要的任务。”
秋叶依剑说出这话时气度沉稳冷漠,仿似沙场点兵的统帅。银光心中一动,正待追问,秋叶依剑却回过眼眸说道:“你不必多虑,要不就会乱了方寸。去将鹰隼取来,我写封密函。”他远视一眼流云天色,又吩咐道:“按照常理公主此时应在熟睡,转告赵世子看护好灵慧。我要出去一趟。”
清晨微风熏面,带来远处高楼渺渺花香,如果在一间净轩内清品一盏香茗,该是多么附庸风雅的事情。
喻雪作为四公子之一,举止行为中不可避免地带有世家公子的高雅。此刻在青州一间普通客栈内,喻雪开了轩窗,挑了个极佳的位置,坐着慢慢喝茶。
风迎四壁,掠起他雪白衣襟,吹拂不起孤鸿般的身影。
“喻雪。”门外传来一个更加冷漠的声音。
喻雪眼睛如松针聚起,他抿下最后一口茶,缓缓放下杯盏,扣住了边缘。只有一个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身,只有一个人的语声如同千年冰雪,不带任何感情。
雪白的八格轩门迎风而开,秋叶依剑白衣胜雪冷冷站于门外。
“有何见教,公子?”喻雪紧了紧手掌,冷漠说道。
秋叶依剑扫视一眼相连两间轩室,冷漠不语。
“无人能请动公子屈尊他处,既然一早登门,想必有所赐教。”
“说得好。”秋叶依剑直视同样冰冷的面容,如同在看他的影子。语声未落,突然衣袖带风,身子快如鬼魅地欺了进去。
喻雪早有准备,他运力一弹,手中杯盏流星般划过空中,嗡嗡直震飞向门外。秋叶依剑魅影森森,身子斜掠避开,双掌藏于袖中,鼓起一阵强风。雪公子剑术精绝,掌法却没有秋叶依剑霸道凌厉,只见他的衣襟翻滚似浪,每次盈盈饱满后,又被秋叶依剑的掌风呲呲两下划破,顿时萎靡垂下,仿佛是昙花开败后的残蕊。
秋叶依剑抓劈五式,五指曲张如鹰,身姿宛如落叶轻灵,在第六招时,他变掌为刃切向了喻雪颈侧,这一记手刀挟着风云去势凛冽,倘若喻雪稍沾一丝锋芒,血管必爆。喻雪显然明白这个道理,脚步后错躲避,熟料秋叶依剑左掌锁扣乃是虚招,右手骈指刺出,封住了他胸前大穴。
“好个单掌诱敌……”喻雪冷冷一笑,道,“世子居然改擒拿手为流刃,心思诡变,令喻雪防不胜防。”
室内桌椅早在两人互缚中化为烟尘,秋叶依剑寻得干净角落站定,突然一挥宽袖,风帆般扬起复又落下。呼的一声,满地碎屑凝成漩涡扑向喻雪,漫天星辰砸下,雪公子衣衫上顿显点点梅花红斑。
“放肆!”秋叶依剑双眸寒芒滚过,冷冰冰说道,“数次忍让你,因你是习剑之人,谁允许你言辞愈来无礼?”
喻雪看着那双阴鸷无情的眼睛,冷冷地闭上了唇。秋叶依剑转眼看了看里室,又冷漠说道:“看来你也聪明,知道再说一个字我就会杀了林青羽。”
喻雪眼角掠到一层光影,窗外高楼下,银白羽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这才察觉秋叶依剑唤人包围了整条街道,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秋叶依剑不忌讳消息传出去,他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抓修养在床的林青羽。
21。伏击
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青山绿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轮廓披辉俨然似雪肌玉肤的宫装美女。林青鸾吃力地撑起竹篙,拙劣地控制竹筏的水向,那筏子好像和他有仇,歪歪斜斜地在水中打着转,常常是他提气撑上两篙,竹筏还在原地回旋,他捣鼓一刻后哇哇大叫:“哎——冷姑娘,我真的不行啊……”
冷双成闭着眼睛平卧在竹筏侧,平整不动仿似一块静止的大理石。她的睫毛一丝未颤,风掠过她的周身,只带起了两手边的袖襟微微鼓动。
“姑娘,你真是沉得住气啊,我划了一炷香,还没出半里地。”林青鸾提起竹篙,调向了失衡的另侧,嘴里一直咕哝不停。
“你坐在船头,现在可以不用竹篙了。”冷双成听水辨位,突然出口说道。林青鸾忙得满头大汗,听到这句话后如释大负,连忙丢了篙子背着包袱盘腿坐下。
水声淙淙,碧水清幽,竹筏果然过了逆水坡段,开始顺流飘行。清凉的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毛孔都松散惬意,林青鸾静静瞧着水色倒影极久,双瞳牢牢捕捉两岸如画风景。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水光山色真美啊!”林青鸾喃喃自语,抬首仰望苍穹,“如果一生能如此宁静,夫复何求?”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羽絮般堆叠于旷远天际,极有一番山水画卷难描的疏远骨质。冷双成心有所动,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倒是和我一样……不过你骨子里带的却是一位老前辈的韵味。”
林青鸾大奇,问道:“此话怎讲?”冷双成并不理会,闭了双眼休憩。林青鸾讨了个无趣,撇撇嘴又去看山水风景,细心凝听冷双成气息时,发觉她呼吸平稳,似是熟睡。
“睡着了也一动不动,这么拘谨。”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水势渐缓,如丝缎滑腻的水面变得粗糙起来,似乎有只手拉住了漂流的竹筏。林青鸾低头看了看,说道:“不对,如此缓慢……”细瞧一眼后,他又失声道:“是水饮!”
“水饮”二字将出,只见本已熟睡的冷双成遽然长身爆起,顺手虏起的树枪笔直刺入水底!轰的一声,原先完整的竹筏从中一剖为二,数根躯干飞震起来,凛凛带了虎啸之声击向两人。
林青鸾大惊,轻忽如烟蹿起,脚尖踏在树干上轻轻一点,风行似舞地落于半侧竹筏。冷双成一击之下,扎伤一道银白鱼身,枪花一扫,挑起一断粗壮树木,嗵的一声雷鸣撞进水中。
水下传来闷哼,几道银色水花翻过,仿似锦鲤分水划动即将跃出龙门。
“上岸!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利!”冷双成当先一喝,拉起林青鸾手腕跃向了树丛。
数条银白水靠的刺客如烟花升天,倏地蹿出水面,身上溜溜地滴着水,正是密宗调度的另支水饮。
冷双成顾虑林青鸾白日功力打折,一直拉着他的手飞奔,如伞树冠遮挡了万缕阳光,斑斑驳驳撒在两人衣衫上,跑得片刻,来到一处丛林开阔之地,冷双成旋转身躯,放了林青鸾,面朝来路微微一笑:“就是此处了……占林我为王,万人莫能让。”
她将长枪反背于身后,黑色衣衫在晨风中飞扬,身子岿然不动,如同隽秀笔直的落木,在霞光微熹下散发夺目光芒。
就在冷双成好暇以整地等待水饮靠近时,林青鸾回过神,喃喃问道:“他们为何能知道是我?”
冷双成嗤笑一下,道:“只要沿河查看,看见生人,他们就会追杀。”
林青鸾闭嘴紧了紧包裹,准备对敌。
几十名银白水靠的水饮四散追来,那些白色在阴沉密林中极为显眼,林青鸾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却听得冷双成又冷漠说道:“一共三十名,别跟我抢,让我杀过瘾。”
林青鸾诧异看了一眼,冷双成的侧脸如石坚定,轮廓迎了光亮,有一瞬间冷静的残忍,他不禁心中一动,脱口道:“看来你很记仇。”
冷双成再次一笑,不发一语地翻身跃出,直捣水饮结阵核心。枪挑一线,棍扫一片,她将所有的怒气与内力运劲枪身上,一时乒乒乓乓杀得酣畅淋漓。
这枝水饮是梳雪亲自带来中原的分支,并不知晓冷双成前番于红袖楼对阵过,了解他们的阵法和套路,久攻未果失了先机。冷双成枪中带棒,时而稳如泰山横扫,招式迅疾繁复多样,如百花盛开,又如黄河奔腾,柔中变刚强风滚滚不停。
她不忍杀生,只想借机重创密宗,想是两次打退包围后,让水饮看出了端倪,只听一人喉咙咕咕一声怪叫,极像山雀发出的声音,余下众人两手一扒胸襟,露出晶莹莹似雾的前身,弃了招式合身扑上!
这变故着实怪异,如同三十个死士不顾安危,用的是肉身近搏的打法!
冷双成眸色一变,双袖鼓起盛张,衣衫沾了韧性,震开了第一波敌人。阵外的林青鸾脸色早已是苍白,他大喊一声“小心!是自爆!”,就待发起身形抢出冷双成。
千钧一发之际,冷双成将枪棍朝土里一扎,手腕借力一点身子拔高冲起,一式“旱地拔葱”逃出了二三层的冲击。鞋底刚离地面一丈,众水饮刺客齐齐引爆,红白交杂的血花如浪翻滚,在黑魆魆的草丛里映惨了碧色。
碧绿转成墨黑,红花盛开,朵朵怒绽,血腥而妖艳。
冷双成跃上树枝,靠着枝干站定,脸色阴晴变换,仅是扫了一眼地上残骸后,她咳嗽一声,稳着嗓子说道:“走吧,再不走就会有第三次袭击,如今我们可是丧家之犬,到处挨打。”
密宗忍术如此惨烈,以人身作为代价,林青鸾即使有所耳闻,见得满地血迹泼墨溅开,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一边小心避开蜿蜒成河的血水,一边尾随冷双成而去。
青州城外二十里处,辰时。
集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叫骂声此起彼伏,透出清新一天的朝气。冷双成背着包裹,有些兴致勃勃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极像一尾灵活的泥鳅。林青鸾抓不住她衣角,只得皱着眉头发力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前者脚步轻快顽劣如孩童,后者神情恹恹苦脸如长眉僧侣。
林青鸾口干舌燥,寻了个阴凉处站着扇风,正寻思着冷双成令他见识大开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