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过了很久,初一迟疑地问了一个问题。
阮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声音。
初一突然长身而立,身子在空中姿势优美旋转两圈,在触及地面时,右手由上而下拉出一道凌厉闪耀的光线。
阮四冷淡如石的脸看了这一招后终于微微变化,他不由得站起,凝视着初一。
初一静静地站在这个坚硬冷漠的少年面前,平视着,看着他冷光四射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
冷彻见底的双瞳,淡漠木讷的面容,阮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
“你怎么知道‘流刃’中的最后一招?”
初一看着越来越冷冽的眼睛,那个坚强冷漠如花岗岩的少年,双眼竟然带有血红的光。那个在万军之中抿着坚毅的嘴,挥动稳定的刀的少年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看穿后的惶恐和无措。
初一平静地说:“这是不传之秘‘流刃’的第三招,也是最后一招。众人皆以为快刀阮四杀人只会反复一招,又怎见流光后的华美一击。”
阮四的手格格作响:“你到底是谁?”他压抑着声音,偏偏无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流刃’的空灵碎影,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够效仿?”初一不改语调的平静。
阮四马上冷静了下来,他突然忆起刚才的初一的确只是有招式的绚丽而无刀法的心得。他的眼睛黑黝黝的泛着冷漠的光,眼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移动。
“你不必担心我,对于你而言,似乎我窥探了你的秘密;只能说我有缘得见先祖的刀法而已。”
初一看到阮四又恢复了先前的堤防与冷漠,微微一笑,不过透过这层僵硬的脸皮,这种笑容很难得传达到意。
“我们现在好比是同一条线上的蚱蜢,再互相揣测,恐怕错失良机。”
“说来看看?”黑衣的阮四直视着对面的青衫少年,口气里满满的是怀疑。
“你可曾见过一种‘乌丸泥’?”初一突然发问。
阮四直接闭上了嘴巴。
“这种乌丸泥顾名思义,是形如墨漆,味如焦泥的东西。重要的是它是西域的贡品,精湛易容术必不可少之物。”
阮四好像听懂了点什么,眼光停留在初一的脸上。
“孤独镇主给我们易容那晚,我用指甲刮下一点回房后仔细闻过,正是乌丸所制。”
“初一的意思是……”
初一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伴以乌丸易容的面目是不能恢复的。”
阮四坚毅的面部已有一丝动容,他迟疑地开口:“神算子为什么要使用这种药物?”
“很简单,因为我们最终一定会死,所以没必要恢复本来面目。”
阮四直直地站着,初一目光平静,说出此话时让人觉得好似是无关紧要之事。他追问一句:“什么意思?”
“此药如此名贵,易容之后依附在脸庞之上,至死也不能揭下。神算子想必让我们一举成功不留后路,因此根本不会担心回头还为我们恢复面容,在他看来,我们就是死人。”
房内又恢复了漆黑和冷清。
阮四的脸隐藏在孤独凯旋精湛易容之下,很难看出他真实的想法。初一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闪着光彩。
“今日一事,初一看出了多少?”
初一走到窗前的木椅前,默默地坐下,靠着椅子低低地说:“负责白日盯防我的是病公子聂无忧,很显然,他不是赵老爷这边的人。”
“何以见得?”
“我提起他放在草丛之中,触及过他的脉络,脉象微凉,身体孱弱,一直咳嗽,正是传闻中足不出户的聂无忧。”
“赵老爷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羽鞭、杨晚、呆呆的少年这三人是孤独镇主的人,想必是为了托付龙纹剑一事;赵老爷,你,我,马连城,长风镖局是一起的,而病公子聂无忧一定不是我们这批人里的……”
“马连城也来了?”阮四着实吃惊了不少。
“‘紫衣怒马,秋色连城’,的确是塞外马王马连城。今日不是他在马上那一手,很难看出久负盛名的马王也为辟邪少主奔波。”
阮四吃惊不已,单是打破禁忌的聂无忧就让他微微动容,再加上马连城,来路不明的初一就让他不易平静。
“初一如何看出这些来的?”
“我误打误撞进入辟邪青衣营中,除了辟邪中人,搜集的江湖众人资料齐全,有的配有详细图画说明,足见辟邪搜罗情报力度之深,因此要看出以上众人也并非极难之事,阮四也是如此。”初一说到这里停顿,微微一笑。
“聂无忧不是辟邪之人?”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咳嗽。”
初一看到阮四直视自己的眼睛,转过目光看向窗外,接着解答他的疑问:“试以七星之首的病公子聂无忧,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抑制不住咳嗽声,向别人示警呢?”
说罢,脸上仍是一片木讷呆滞。
“是不是,聂公子?”
阮四心下一惊,凝神看去,窗外胡杨树下飘飘荡荡地站着一个人影。
来人轻轻咳嗽几声:“说的好,初一。”
阮四刚还看到病公子站在树下,语声一落,也不知怎的就来到窗前。
“外面风大,公子请进。”
病公子像片纸般飘了进来。他的肤色惨白,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竟然泛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初一脸上:“初一认为我是向谁示警呢?”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江湖之事我仅是略略揣测一二,其余不明了之处还请公子明示。”
病公子的嘴角微微勾动,他的眼光一瞬不移初一的眼睛。
“十月十日我接到孤独镇主传信,请我十日后在青龙会合,负责组织押送一只箱子。”
“以公子之力,护送箱子易如反掌,只是不知为何一路上频频发声警示刺客?”
“我依照镇主之意。”
聂无忧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脸色平静,眼睛冷澈见底,不生一丝波动。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8。箱子
初一垂下眼睑,看似木讷平静,心里却极快地转过数念。
我这好比是赌一次,看我认出的阮四是否值得相信;今日混战的黑衣人有两批,各自有不同目的;这个笑得比狐狸还狡猾的病公子白天咳嗽引得黑衣人一直刺杀,仿似担心别人不知箱子的去向,甚至他的话也不能完全信任;孤独镇主看似独立做生意,却和辟邪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病公子轻轻一咳,脸上微笑不止:“初一好生安息,今日初见初一身手,当真是深不可测啊,我还是跟着初一稳当些……”语声渐渐低缓,身子一倒,轻飘飘地躺在初一先前休息的床上。
初一不置可否地抿着唇角,身子静静地靠在椅子上。“这只狐狸害怕小四盯不住我,居然亲自来了。”
黑暗中,阮四突然开口:“聂公子,今日唐门为何杀了先前一批人?”
这也是初一不明白之处,只可惜聂无忧刚才转开话题不肯回答,看来小四按捺不住,先前问了起来。
“他们以哨音驱蛇原本是杀光一切的,怎料到火烧之后孤独镇主请来了小姑娘,偏偏那小姑娘又厉害得紧。”
病公子双手后枕,平平淡淡地说着,嘴角牵动着一丝笑容,眼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初一。
“那姑娘是何来历?”
“不知道。”聂无忧回答得十分爽快。
初一回想起杨晚绝妙的轻功和轻灵的剑法,的确不是他所熟悉的套路,而且聂无忧也没必要句句属实相告。
“并非常人,江湖中为何典籍无名。”
病公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正值动荡混乱之际,群雄并起,高手林立,原本隐世山林的人物在战火侵袭之下纷纷现身自保。”
“公子出现也是这个原因吗?”初一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时却插上一句。
“初一真是谨言慎行啊,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打探问题。”
初一听后微微一笑,他所有的微笑转到脸庞上来,仅仅只是唇角悄悄绽开弧度:“公子不说也无妨。”
“很简单,小四,你,我,每个我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人来这里都是有原因的。”病公子眼光微微一转,落到初一脸上,“初一为何来到这里?”
初一低头沉吟了下,心下明白要打消这两人的疑虑,实属不易。
“初一不说也无妨。”
“我是个多余的人,死不足惜,只求明白一死。”
聂无忧和阮四都抬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身躯在晚风中纹丝不动,发尾轻轻拂起,脸上如出一辙的平静,可是他的语声含有无边的疲倦与厌弃。
窗外传来浓浓风声呼啸而过,甚至夹杂着隐隐的打斗之声。
初一眉眼不动,静坐于窗前。初一不动阮四自然不动。再看病公子聂无忧,索性闭上眼睛弛然平卧。
于是房内静寂无声,这三人都沉得住气,可把左边院子的赵老爷急死了:“都死了吗?来个人去看看!”无人应声。只听得打斗声渐渐转移到村口初一他们栖息之地。
“小四!”赵老爷大吼一声。
阮四沉默地起身,慢吞吞地朝门外走去。
过了好大一会,阮四又慢吞吞地回来了,已经不闻赵老爷的嗓音。
阮四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一坐一卧两人。“不关心发生了何事?”他冷淡地扫向空中。
“箱子在就行。”似乎已经睡着的病公子淡淡回答。
“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聂无忧又回复闭目养神模样。
“喻雪带了数十人,抢走了青羽鞭。”阮四就用这简短几字描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相对于初一的沉默,聂无忧马上起身直视阮四:“龙纹剑呢?”
阮四突然也闭上了嘴巴。
“数月前江湖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位是否得知?”聂无忧突然开口。
“我们一直身处海外,不曾听闻。”初一代替阮四作答。
“辟邪少主带着药王传人诸葛先生,神算子,影子冷琦,银光公子等一行十人血洗了唐门。”
“那一战唐门施毒无效,众弟子纷纷被辟邪少主分经错骨后活活疼死,百年唐门毁于一旦后继无人。战后秋叶少主之残酷邪魅令人闻风丧胆,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唐门镇门之宝‘琉璃火’。”
“琉璃火?”初一低低地重复一声。
“小巧轻盈如雨滴,引爆后威力无比,爆炸延绵不绝方圆百里夷为平地,色彩绚丽之极有如空中琉璃塔顶,是以冠名琉璃火。”
聂无忧似乎已经猜测到初一在想什么,淡淡续道:“箱子里正是琉璃火。”转眼阮四惊呆如泥塑,只有初一静止如水端坐椅中。他也似乎渐渐明了一个想法:初一这般貌不惊人少年,为何引起自己注意,不仅如此,辟邪中人也一直紧盯他不放。
正是他的沉着安静,他那内敛不可察觉的气息,平静得让人忽视。
阮四看着聂无忧,仍然没从那种悸动中回复过来。他突然想起先前初一的询问: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那语声里如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更多的叹息。
原来初一早已明白辟邪山庄草菅人命的本性。
他即使不明白箱子中确切装的是什么,但是他谨慎地托起避开草丛,不抓不踢,足见他的小心甚微。
这个人如此沉默聪明,难怪赵老爷一直要我与他随行盯紧。
阮四随着众人沉默许久,看向初一的眼里有着微微的光:这个人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如他所说死不足惜?
不待阮四的沉默,聂无忧一字一顿开口:“龙纹剑。”
“雪公子手下分成三路袭击清水村尾,被院中青羽鞭和闻讯赶来的青龙镇人打退。雪公子突然出剑重击青羽,连人带身后锦盒一起抓起。那个小姑娘和杨姓少年被缠住,影子冷琦突然出现凌空抢夺锦盒,雪公子卷起青羽飞走,只留下两派众人尸首。龙纹剑还在锦盒内,现在在冷琦手里。”
“冷琦看来一直混在队伍里,这几日并未离去。”初一看着阮四,“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只是不知孤独镇主为何不亲自前来押送?”阮四也在揣测此行众人的目的。
初一看着聂无忧笑得一派淡漠开心,平静地说:“不,孤独镇主只怕也在这里。”
经过一天一夜地苦战,初一这批人心里想的恐怕都是一般:这样无止境的争战估计无法停止。
每人各司其职,在各自扮演的角色上兢兢业业出演,如履薄冰。
无人知道隔壁住的到底是谁,对自己是否有利,无人得知任务的目的,仅仅揣测一些端倪。
好比长风镖局的镖头赵前,在夜间折损了镖局六名镖师后,渐渐地按捺不住急欲先行。
夜里刮了一晚的大风,吹得镖旗东倒西歪,一层稀稀薄薄的黄土落在长风镖局的镖车上,可赵前对这丝毫不在意,在凌晨众人熟睡之时招呼剩余手下偷偷出行。
手下钱二见大家走了很远,才挺直了猫着的身子,对着副镖头一阵猛夸:“还是镖头想的周全,把马和车轮上都裹了黄草,走起来才顺当。”
赵前看来心事重重,仍然弯腰低头大步朝前:“快走快走。还没离开清水山山麓。”
天蒙蒙亮,路边萧瑟的村庄城墙都是一种冷淡阴郁的色彩,延绵开去,远处秋水寥落寒山凄清,晦涩的林间寂静无声。
“唐十一,你以为你能逃得走吗?”
长风镖局众人听到惨淡冷漠的语声阴恻恻地响在晨间林中,个个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一株白杨树枝上轻飘飘地立着一道黑影。
漆黑的双目闪耀着凌厉冷酷的光芒,眼睛细细地眯起,和苍白的脸色配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尖诮嘲弄之意。
钱二抬头看了看这个长得像地狱修罗般俊美的少年,紧了紧口水,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为何拦阻我们长风镖局?”
黑衣少年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容。
“箱子留下,人也留下。”他冷冷地说。
“什么箱子?”钱二一阵张望,只见众人都是迷茫的神色,唯一的镖头赵前又低头不语。
树林中响起一阵尖尖簌簌的声音,像风吹动了碎木流丛,随着风声渐息,镖车四周的镖师已不见人影。
赵前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躯急速跃起,眼睛里掠过的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就在刚才那阵风里,林间、草叶、地上均伸出细细麻麻的不易察觉的天蛛丝,像蜘蛛攫取食物般,所黏上的身体来不及闷哼一声就被拖入暗处。
赵前莆一发动身形,树上的少年嘴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赵前在空中交换了几种身影,听到这种笛声时身子突然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心里的愤怒、恐惧、仇恨一瞬间涌上他的眼睛,像头困捕的兽在网中嗷嗷低吼。
立于树枝上的少年根本一丝未动,只有衣抉飘飘在天地晨昏光线变幻中淡淡飞舞。
赵前噬血的面孔渐渐扭曲:“冷琦,你好手段,好……”
冷琦冷冷地看着地上匍匐的身体,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热度。
“唐十一,血蛊的滋味好受吗?杀你不需要我动一根手指。”
赵前五脏六腑火烧一样,血液里急升的燥热让他疼痛难当,他努力控制蜷曲的身体,颤声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唐十一?”
“无论身形、声音、武功、喜好都看不出破绽,唐门之变后你居然按制心思潜入长风镖局中伺机反扑,漏网的唐五、唐七、唐十一、双唐棍等人少主岂能不知?一只箱子就能把你们全都诱出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