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双眼渐渐潮湿温润了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双目之上是一断灰素纱帐,桦木天花板。
初一保持着安静转动脸庞,对着一张简陋剥离的红木八仙桌,上面燃着淡淡的檀香。一个衣着宝蓝袄袍的背影坐在桌旁。
初一眼里的光淡淡飘散,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又转过脸安静地躺着。
桌前之人转过脸来,朝着初一温和一笑:“初一想起了什么?”
初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平淡地说:“多谢聂公子。”说完这句话后,索性连嘴巴也牢牢闭上。
聂无忧将竹椅拉近床铺,淡淡地看着初一沉寂的面容。
“你现在身价百倍。”聂无忧看了会,突又打破沉默。
初一闭着双眼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问了几个自认为很重要的问题:“聂公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幽州青山寺。”
“是公子救了我吗?”
“是的。”
“我的伤口是公子包扎的?”
“是。”聂无忧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想,又接口道:“这里都是和尚。”
初一的眉眼轻微地跳动,抿了抿嘴唇,最后沉稳地说道:“多谢公子。”
聂无忧看着初一木讷平静的脸,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翌日清晨,当聂无忧踏进初一房间时,发现初一不在床上。他心里暗暗一惊,近身摸了摸床铺,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青山寺位于青云山山畔,时值深冬,四处寒石瘦水,此处却青色盎然。在这战火不曾污染的地方,明净得生成另一方净土。扑鼻而来野生荆棘的清香,和着高大肃穆的青柏,透着禅意深沉的庄严。
初一一身滚边白丝的蓝色素袍上套着一件夹背蓝白薄袄,将身形衬得消瘦清朗。他静静地坐在青树下,闭着眼睛聆听一声一声来自天籁的晨钟。
这钟声穿透苍白青湿的空气,似那远古的洪荒,一下一下撞击在初一的心间。
聂无忧背着双手,合着钟声的节奏,一步一步走近初一。
初一睁开双眼,落落大方地站在聂无忧面前,长身一礼:“公子。”
聂无忧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步,侧落在初一身旁,刚好躲过了初一的兜头鞠礼。“初一……”聂无忧的语声有些迟疑缓慢,他盯着初一的脸默默打量。
初一正视聂无忧的双眼,冷澈见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见一丝波动。
“能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聂无忧淡淡一笑:“问问题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缛节。”
初一点点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和我一起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聂无忧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着初一,似笑未笑的说:“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觉得满腹的苦水都涌上了嘴里,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荆湘国第一少年将军,传闻出生之时荆湘皇帝梦见满天云彩,瑞兽南升,御赐姓名南景麒。怎么,初一不认得此人吗?”
淡淡的话音落下,初一猛然转身面朝岑寂的庭院,双目紧闭,身形微微颤抖。
聂无忧站在初一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在无风的晨间微微抖动。
初一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控制身形。耳旁又传来一声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子划过初一混沌黑暗的大脑,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他慢慢慢慢地放松双肩,垂下双手,缓缓转过身子,再次对着苍暮的远山,平静地说:“不认识。”
“不认识初一会在辟邪少主手中拼死救出一个陌生人?”
初一垂下眼睑,心里一沉:原来那个剑艺高超的少年真的是避邪少主。想也别人无可超越的剑术,除了避邪少主还能有谁?
初一抬起眼,语声平静:“极像初一一个故人。”
聂无忧洒然一笑,转过身躯和初一并肩看着远山云雾:“这般说辞聂某相信,只可惜避邪少主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公子对避邪少主知之甚深吗?”
“你不必套我的话,初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这般爽快,是不是等会初一也必须回答公子想知道的问题?”
“聪明。”
初一沉默了会,刚才的混乱伤痛已经渐渐散去,心里的清明让他理清了点头绪。“我在晨昏之间赶去,就凑巧救起了南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聂无忧双目浮起点点冰绡似的光芒,仍然背着手慢斯条理地说着。
“荆湘国自前唐战乱以来,国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联合前唐旧部李敬唐欲一并占领瀛云镇,这向来是南北走向的兵家争夺之地。表面上是昏庸的荆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艳而来,实际上南景麒暗地调动禁卫军围捕,顺便抢夺家传之宝——龙纹剑。”
“只可惜他们小瞧了辟邪少主的能力。你走之后,苍山三隐斩杀双唐棍,冷琦斩杀王一飞。避邪少主一夜剿杀荆湘三百卫士,毒杀荆湘国君,铲除前朝李敬唐势力,动摇荆湘军心,震惊朝野。”
初一现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栈大厅之中,李敬唐为什么身中埋伏之后还这么镇定自如,原来是客栈外还有援兵潜伏接应,只可惜全军覆灭,还真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
“现在整个武林和朝廷都谈论此战,民间街谈巷闻都是落雁塔一役,有个不怕死的少年,从避邪少主手中,身中子母连星还拼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想必这个消息也是避邪少主故意让它泄露的,否则几个心腹手下和训练严谨的箭卫胆敢私嚼舌根?
初一蹙起了额眉,心里慢慢推敲避邪少主步步为营的心计。
“避邪少主第二日在全武林下达赏金贴,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赏银百两,斩杀此少年提头来见者赏金百两。”
说到这里,聂无忧面朝初一微笑。
“你不怕避邪少主找到这里吗?”初一双目微垂,语声清淡。
“这又得从偶遇初一说起了。”
“请。”
“那日南将军坦然地带着你在幽州凉平镇求救,早有人报告给避邪少主。我从回春堂后门进入,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让他以分开疗伤为借口支开南将军,就很轻松地带着你出了城。”
聂无忧发现他每次说出“南景麒”这个名字时,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动一下,他暗暗好笑却不声张。再看初一面容时,眼前的少年严肃的脸色,低敛的眉目,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持续不断的笑容。
“公子是如何带我出城的呢?”
聂无忧这次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药,再放在马车的夹板之中。”
初一眼里光芒一敛:“无人盘查这辆马车吗?”
聂无忧哂笑一下:“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静静地看着聂无忧。聂无忧却自顾自地一笑:“神算子请来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这个自然。”
“水家不仅善驭鸟类,而且模仿通晓鸟类语言,这个江湖中知之甚少。神算子请来水家当家小姐一路传信,极其方便及时,自然不会怠慢水姑娘。于是水姑娘在回家之时提出用辟邪山庄的豪华马车护送,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我——”聂无忧直视初一双目,淡淡说道:“顺路搭个车。”
初一移开双眼,看着旁处:“南将军现在在何处?”
“初一是想问南景麒性命是否无忧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纪就久经沙场闻名的少年将军,事后怎不会察觉初一被劫走?南将军自然也就会离开。”
聂无忧看着初一沉默的侧脸:“初一怎么不关心水姑娘怎么会这么配合救你一命呢?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聂两家是几十年的交往世家,想必是公子劝说了水姑娘。”
聂无忧的眼光淡淡地扫视远山,脑海里想起水芊灭明亮决然的脸,一时喟叹无言。
初一的脸色还是一如平常的木讷宁静,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青山寺距离涿州两百里远,接近桑乾河的边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将你放在这里。寺里枯木大师俗时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东阁先生的学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树下坐定,安静地问了一句:“聂公子,我是该唤你无忧公子还是称你为孤独镇主呢?”
聂无忧背部对着初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许久的青山,才回旋身躯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温暖的光线,只剩下几缕苦涩盘绕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聪明,平时见你不吭声作气,原来是腹中了然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着自己的衣襟下摆:“还未请教公子和东阁先生的关系。”
“他是我师兄。”
——原来都是药王弟子,难怪我昨晚查看伤口时干净利落,的确是医术高明的手笔。初一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继续想理清这几日余下的几个问题。
“初一是如何看出这个隐藏近八年的秘密?”
“传闻无忧公子足不出户,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极少,此次虽说是为了护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单薄。”
“还有呢?”
“一路走来只见聂公子发号施令,却不见孤独镇主踪影,很显然两者不能在同一场合出现。”
“不再同一地点出现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计数。”聂无忧淡淡地说。
“孤独镇主医术精湛,为我易容当晚便知晓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问之时聂公子无一丝赧然,似乎有先见之机,自我存世以来,只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我一次大意靠在肩头的阮四,一个就是孤独镇主。”
聂无忧负手无语,淡薄的朝阳映照出他双瞳中的琥珀流离的光彩。过了一会长叹一声:“孤独凯旋是真正的青龙镇主安插给我的身份,我其实就是聂无忧。”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亲让我习武,又将我投拜到药王门下,其实师傅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一次,我的医术都是师兄代为传授的。”
说完之后,聂无忧默默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多谢公子坦诚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无痕,里面不掺杂一丝杂质。
“还请公子最后告诉我两个问题。”
“但说无妨。”
“阮四和如夫人的尸体在哪里?”
“被少主下令用唐门‘散石水’化去。”
“哪里能找得到避邪少主?”
聂无忧的双目凝聚,散发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着千条万壑的松动:“初一为何自投罗网?你若是落在少主手里,怕是死无全尸。”
初一面朝远山温文一笑:“无关紧要。”
聂无忧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语气似六月飞雪的天空,说变就变:“何苦要救下你,让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视庭院角落里冒出的一棵荆棘,苦笑一声:“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是个多余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不,公子。我的师傅朋友都离我而去,老天却单独让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避邪少主手中的一枚棋子,挣不脱,死不了。我本想就这样麻木地活着,但是让我遇见了那把剑,那把和我紧密相连的剑。”
顿了一顿,初一无比坚定地说:“长佑剑是把仁者之剑,现在却被避邪少主拿来枉开杀戮。长佑剑,谁也不能拿走。”
16。醍醐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斑驳陆离的阴影洒落在静寂幽深的禅房甬道,花木深深。影影绰绰的台阶走道上纤尘不染,往来无人,四周清净安静。
聂无忧陪着初一慢慢走到角落里的禅房外,顾全初一的伤势,两人惬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伤势如何?”
“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很多了。”
“少主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避邪少主。”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医庐里研习武功医术,在哪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天天被逼着从海里钓一条据说特地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少主。”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辟邪山庄和朝廷也有联系吗?”初一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和少主在一起的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而且少主负责保护赵将军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现在避邪少主在儒州吧?”
“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所能帮助你,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又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所以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这种霸道的毒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目光深远。“能增长百年内力,服用者阳寿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空中只闻丛中虫子唧唧鸣鸣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血蛊不是毒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压抑的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最终拈起初一头上的一片落叶。然后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着手,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垂下眼睑。
里面传来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