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深夜,院子里高树上,不知是什么鸟在叫,非鹊非鸦,哀嚎凄厉。墙上那画,忽然无风自动,微微的颤抖了一下。裘青眼睛定定的望着这画,心想,当初这三个都是活人,现今却全是鬼了。
32钱生
雪后的石头城,天气冷的无情,清晨街头看见冻死的僵尸已经不是奇闻了,人的狗的都有。人们无事便不上街,只在家里对火,因此木炭和酒都贵了很多。闲谈中都说当今天子如何的圣明,天气如此的冷法,分明是要杀泥土里的害虫,预备明年丰收云云。
金七进城时,所带银两非少,原本预备小梅医金的,如今杨珠死去,用来操办居然不够。幸亏裘青资助,才得以完成。那小刘本就是一个才长大的孩子,诸事不懂,樊虎自幼在军中长大,也是不懂,两个家人,本是无用之辈:所以这一切竟是全靠金七操劳。金七与杨珠本来何等谐好,忽然生死离别,本就痛伤心肝,再加上丧事忙碌,几日下来,已经身心憔悴,远异昔日。裘青生长豪门,不知俗事烦杂,加之心痛越寒之死,除送金银外,也想不到命人去帮金七。金七因夫妻情重,凡事定要亲自挑拣,衣裳棺木,色色都尽心竭力,因此更加劳累。
时光易过,转眼死者均已入殓,裘青便在北邙买土葬了越寒——他王府规矩,无子之妾不得葬祖墓的,樊虎将小梅棺柩停于家宅中先母的居室,金七这里筹划如何扶了杨珠灵柩回家。时近年关,石头城里脚夫车辆少有愿意出远门的,要寻人竟是非常的不易。因此金七和小刘便分头上街,冒着寒风,去那客栈等处询问可有愿意出门送棺柩的车辆。
这日金七正在街尾某店,向一客栈老板问起脚夫价钱等,忽然旁边有人低声唤“金兄”,声音甚是耳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细柳镇钱家的少爷,名字唤做钱浦,字若水,号叫诚斋的那位。只见他形容颓废,精神萎靡,更兼一身旧衣。忙去见礼问候,心想这天地也忒小了些,不料今日都在异乡相见。
叙话时,才知这钱若水进城是走门路的。原来钱父为官,因耿直,得罪不少人,偏巧任上闹了亏空,再加些别的事情,便被抓住把柄,几个人一起煽风点火,凑了罪状弹劾了,现被拿问。多亏几个昔日朋友帮忙,才只羁押,并未如何他。亲戚们或穷或弱,也是都帮忙不上,钱家便只钱浦一个人奔走,现弄到只要补了亏空,便只革职,其余无事。钱浦卖了家产,银子送出,此时是等里面消息。
两人谈着,钱浦便感喟人情冷淡,世态炎凉。见金七形神俱变,不免关切,动问近况。金七说了家中惨变,又是落泪不止。钱浦安慰道:“人事无常,须要尽力看开。我家细柳镇上,惨事也是不少。明明好好的活人,什么事也没有,居然都去镇外树林吊死。我家下人,也死了两个。因此镇子上人心惶恐,谣言不少。可见这太平盛世,也不是人人都平安的。死者已逝,生者自己保重,才是道理。”
金七叹道:“那时在你家,听说镇上留棺不葬的风俗,甚觉可笑。此时想来,若是死者可以复生,我刀山火海,都是不辞,日日伴着棺材,更是可以。”
钱浦:“我镇上的风俗,再虚伪不过。说留棺不葬,是希冀死者复生,都是给外乡人听的,其实何尝是思念亲人。那棺木中,大都放了积攒的金银,棺材者,‘官’、‘财’是也,留着不葬是当钱匣子使的,顺便图个升官发财的谐音。镇上本来盗贼不少,金银放棺材里,贼的规矩是不偷的。哪里是什么孝道了!”
金七忽地想起白葵,道:“你家那个卖身葬夫的人,可还记得么?”
钱浦:“你不说也还罢了。细柳镇上,现供着她牌位呢。她立志殉节,我祖母赏了棺材,是我家人和几个乡人发送的。方才说那去树林里吊死的人,大都是当初埋她的,传说她死的不是情愿,是被那几个人逼死的,死前骂了咒,要那些人都死。果然,才半年,那些人死的有好几个了。镇上乡民,最怕恶鬼索命,便凑钱请了法师,去镇压邪气。谁料,连她的棺材都掘了出来,还是镇压不住,只得供起来。其实乡人愚钝,那死的几个,多半是仇人害的,假说厉鬼报复,好让人不去寻仇。”
金七听了心想,白葵是我偷救,棺材掘出,里面定无尸体,这钱若水说来,毫无异状,却是为何?难道那棺木中,不是空的不成?
只听钱浦又道:“那天咱们花园文会,许多人都见过这个女子,后来听朋友偷偷说起,她的容貌,颇似这石头城里卢府小姐卢琬。可见相貌相同,贵贱有天壤之别,这人世的定数,是谁也说不准的。”
客栈甚小,店内只有几人,原是闷头喝酒的,不料钱浦“卢琬”二字出口,忽地有人大声叫道:“卢家的事情,我最清楚不过!”
钱、金一起看时,见是一个半醉的粗人,满口酒气,端了酒碗,径直来面前坐下,抱拳招呼了,也不等问,接口说道:“卢家的小姐,还有那丫头叫水什么的,都不是好死的!你听我说―――”
不等他说,店家早跑过来,喝道:“张闲!你又要赖吃白食了?你欠的酒钱再不还清,我打断你的腿!”
张闲听了,也不生气,打着哈哈去和店家嬉皮笑脸闹了,方才的话题,也就丢开。
钱、金二人对视一眼,均心照不宣,钱浦想的是:“好事果然不出门,坏事无腿走千里”,卢府何等清贵,其家务隐私,居然流传于市井粗人之口。金七想得是:卢琬之死,当今世上再没一个人知道原因了。其情状恐怖,若是这粗人知道,怕是也早已吓死。虽裘青,也只知其事涉及机密,知情者必死,杨珠、越寒都因此自尽,至于那机密是什么,却是谁也不可说,谁也不可听了。不过裘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细柳镇的事情,白葵种种异状,其中隐约牵涉魑魅鬼神,怕是只有金七自己知道,其间若无卢琬冥冥中相护之心,怕是自己也早遭害,想到此处,猛然一惊,心想天下人多,每个人都知一点,若都说出来,有心人听多了,难免会不猜到真实处。再往下,自己也不敢想了。遂说出觅车之事,告辞出门。那粗人犹自和店家厮闹。
33鬼病
号称“一针扎活死人”的鲁先生,忽地告老了。
这鲁先生本不是官员,只不过一个有名望的医生,居然也告老,太也不合医道,教人好生奇怪。他这告老,不是全不看病,而是不看难病,说是自己年老眼花手拙,用药用针都不准了,看些寻常小病还可,如果是疑难怪病,那是休要请他。
鲁先生行事向来古怪,他便是晴天披蓑衣,人家也不会说怪,待他告老的口信一传出,亲戚朋友便都议论纷纷,说是他从来没这等怪法,做医生做了几十年,忽然说不治难病,真是怪的不可理喻。好在乡村之中,再没什么过于疑难的症候,他又济世多年,人人尊敬,因此他这“告老”,一时只是空谈,除了他夫人齐氏,也没人说他笑他。
这日无人来请看病,甚是清闲,忽然听外面的村人说,金七家的人从石头城里回来了,只是未全回来,小梅和杨珠都死了,那金七和小刘,老远的扶了棺木回来,杨珠家里人不依,金七已然捱打等等。
这里齐氏夫人便絮叨抱怨:“都是你老不死的古怪,那小梅多好的一个孩子,你要是花些功夫治好了她,他们何苦去石头城里?如果不进城,杨珠那么好的一个人才,也不会就横死。”
鲁先生对夫人的唠叨,是向来听惯,今日见她又来了,便摆出一副高深模样道:“你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个事情,就是华佗在,也帮不上忙。”
齐氏道:“我就不信有你医不好的毛病!那小梅,不过是惊吓的傻了,只消几副药,养养元神就好。你却推三阻四,为的是什么?难道你和金家七郎的先人,曾有什么过节不成?如有过节,要报复也要趁早,这都什么时候了,拿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出气!”
鲁先生一边理着医书,一边和齐氏斗嘴:“你知道什么!就这般乱说!那小梅的身世来历,我都清楚,就算她不是金家的人,也是该救治,只是遇见这等事情,已经是没有办法了。”
齐氏:“你总是说这个事情那个事情,究竟有什么事情,又不肯说。是真是假,你知道,我可不知道。”
鲁先生见此事没完,索性放下医书,看着他夫人,道:“你真要知道?”
齐氏:“自然是要知道。你有什么事情,都不可瞒我,几十年的规矩都这样,今日也是不错。”
鲁先生道:“好,只是要你听了不怕,我才肯说。”
齐氏:“我怕个什么?你说。”
鲁先生道:“那日去金家看病,那女孩子小梅,已然是死了。”
齐氏:“呸!又在胡说,既然死了,别人看不出,还要请你去治?”
鲁先生:“小梅是死了,她的灵魂却还在,其身体中也藏了别的鬼魂,强占了她的身体。”
齐氏:“你这话,编的太也奇怪。人死了,自然灵魂飞走,哪里会‘还在’?”
鲁先生:“她一个身体中,藏了数个鬼魂,我诊脉得知,其中一个正是她本身之魂,其余的都是别的。”
齐氏:“那你不会赶了别的,留她一个?”
鲁先生叹道:“若说平常的人呢,鬼魂是轻易不上身的,不晓得这小梅,前世有什么因果,招来这许多外鬼!个个根基都硬的很,强赶的话,连小梅也性命不保。只好用三棱针放血之法,救醒了她,让她有口活气,指望她自身强壮,可以抵御的了别的鬼魂。若好了,便是好了,若不好,便是不得了的纠缠。”
齐氏咂舌道:“如果不好,岂不乱了?若是几个同争,今日这一个胜,明日那一个胜,这人,便是今日是此人,明日不是此人了。”
鲁先生定睛看着齐氏,道:“原来你也是得道的高人!失敬,失敬!这病实在太不寻常,纠缠小梅的鬼魂中,不仅有山村野鬼,连贵不可言的恶鬼都有,断断不是针灸汤药能顶事的,要治它,只好看天地的造化如何了!”
齐氏:“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厉害?不要瞎编了鬼神故事吓我。”
鲁先生:“你不信?你想,金七娘子为什么死?恐怕也是被鬼魂沾了,眼见也得这病,不是病死,便是自己畏惧自尽。你还不信这事情的厉害?”
老夫妻正自说话,忽听门外有人道:“就是这里了。”
随即进来一人,一身粗布短打扮,大汗淋漓,气喘如牛,道:“鲁先生,我家叔叔打墙,不小心跌伤了腿,我背他来了,求你老看看。”
34鬼杀
钱老太太的病,时好时坏。漫不经心地吃着些汤药、丸药,却说不出是管事还是不管事。佣人们都说,这病是想儿子想的,是心病,只要儿子一回来,立刻就会好的。钱老太太心里一定是想儿子的,嘴里却不念叨着想,越是这样憋闷着越有病。佣人们都这样说。
今天早上,钱老太太喝了半碗加人参的细米粥,半躺在大床上,精神很好地等待着什么。钱家的用度虽然非常的紧了,给老太太的人参,还是不敢减下来,钱浦吩咐过了,凡是可卖的东西,卖了就是,老太太的食物药品,断不可节省。
大家都知道老太太等的是什么。
因为昨夜,她唯一的儿子,钱逊,就是在外面做官,人家都尊称钱老爷的,已经回来了。深夜里外面人热闹地小声吵嚷,怕惊动了她,都不敢告诉,但是她老年人睡的轻,早已听见了,却不立刻就叫人喊他进来,而是由他去和妻子儿子说话,她知道今天一早,他一定会整整齐齐来给她磕头的。
所以她今天一早就精神很好地等。
钱浦从石头城陪着父亲回来,已经说了一路的话,如何得到消息,如何瞒了祖母,如何求人,如何变卖家产,如何走门路,以及谁帮忙,谁出力,等等许多杂事,均细细的说与他父亲。到得细柳镇,恰是深夜,叫仆妇轻轻的唤起母亲,不免相见垂泪,诉离别之情。早晨起来,便一同来见祖母。
只听仆妇低声的说一声:“老爷回来了,来见老太太。”
钱老太太喜的眉眼眯眯地笑,道:“快进来。”
钱逊夫妇及钱浦听的这话,知道老太太精神不错,中气十足,那心都放下了一半,忙掀了暖帘,进去,按规矩行礼。
钱老太太见儿子瘦了不少,甚是心疼,忙命坐在床前,钱夫人和钱浦,都一边站着。照例问过平安,说些杂事,半个时辰后,老太太对钱夫人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回去躺着罢。我有几句话,要和他爷俩说说。”
钱夫人知是逐客令,忙低头答应一个“是”,退后几步,转身出去走了。一边伺候的仆妇,也知趣退了。
这里钱逊父子彼此看看,心道老太太有什么体己话要说了。
钱老太太侧耳听着,等钱夫人去的远了,方道:“你们商量去,挑个日子将你父亲的棺木,入土罢。”
钱逊父子又是彼此看看,齐问:“为何?”
钱老太太叹一口长而又长的气,道:“难道你还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么!你且说,你在外面做官,得罪过多少人?”
钱逊:“娘休要听信别人的言语,我在外面做官、做事,都是规规矩矩,虽然也得罪人,却也都是替皇上家得罪的。”
钱老太太:“不是你得罪了人,人家怎么会偷偷的把你父亲尸首,都零割了呢?!”
钱逊大惊,想这等事情,除了那年被捉了的强盗的余党,还有谁做的出来?难为老太太有定力,隐瞒的无人知道。
钱逊:“娘说的是真的?我这就去灵堂看看。”
钱浦:“奶奶,您老说的是真的?怎么不和我说?”
钱老太太:“不必去看了,我早就叫人缝好了。”又对钱浦:“你这么年轻,怎么担当的起这样大事?我说给你,你还不闹得满镇子都知道。”
钱逊:“那么,就依娘的话,看个日子将这事办了罢。只是——”
钱老太太:“只是什么?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你要说家里没钱了罢?有钱富办,没钱穷办,反正是要办。再这么搁着,不是个事儿。”
钱浦忍不住:“奶奶怎么知道家里不富裕了。”
钱老太太:“说你年轻不懂事,你还不服气!家里的东西卖的差不多了罢?”
钱逊:“叫娘操心了。浦儿年纪虽然小,懂的事情也是一天一天多了呢。”
钱浦又忍不住:“奶奶刚才说缝什么?”
钱老太太:“你不记得那个卖身葬夫的吴家的了么?”
钱浦:“是她?”
钱老太太诡秘地:“那个女人,是有鬼跟着的,所以敢做这事。放在别人,见死人都怕,哪里还敢去缝尸首?”
钱浦:“奶奶知道她有鬼跟着?那为什么还让她在咱家呆?”
钱老太太:“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家里没事,要请鬼都不来,家里出了事情,鬼就上门,赶都赶不走。那女人有鬼跟着,知道咱家出了事情,这个叫做鬼使神差。这女人的心术,也是不正,看她那样子,勾引男人的手段样样都会,一定是做过勾栏的。死在她手里的男人,一定不少。那死了的,都是她送给那恶鬼吃了的。”
钱浦:“奶奶说的好吓人,我知道咱家钱恩钱福,是因为赌钱喝酒,醉了打架,和人家结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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