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醉人?
有时候,夜未央觉得自己离家国天下很近,特别是当日高中新科状元时。那个时候,他意气风发,谈笑自如,只觉得纵横捭阖,天下如在掌中,自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克复中原不过举手之间,至此名垂青史,或可悄然隐退。
但有时候,夜未央又觉得自己离这个天下,这个家国,太也遥远。便如家国在那梦的彼端,触手可及,却一揽成空,镜花水月而已。当天子那一道旨下时,一切,于刹那间破灭。这样的时候,家国天下,几与他如隔参商。
谢长风一度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但这个人却也如昙花一般,一绽即凋。上苍弄人,一至于斯。如此,今生这天下沉浮,岂非尽握于那人之手?夜未央欣赏这个人,也喜欢这个人,但他却不愿与这人共事,他总觉得这人隐藏太深,心机也太深。他觉得自己很无奈,却依然不得不北来,不得不来寻找这天下最后的命脉。
弃舟登岸,夜未央忽地将身形按下,收敛气息,一如江边沙石。此时,长江对岸,一条大船徐来。秋瑟夜冷冷地伫立于船头,身后三十弟子神色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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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飞鸿接过琴来,弦引挑逗,清音如雪,却是《蒹葭》之曲。姬凤鸣微微诧异,却嫣然一笑,轻启朱唇,放声歌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其音清脆中蕴温柔,如玉碎珠落,似莺啼鹂鸣,当真是有说不出的好处来。申兰虽身为女子,却也为这一曲所服,刹那之间,只决生平从未闻得如此丽音佳句。柳凝絮已隐有大将之风,此刻闻之,却勾起侠客岛诸多旧事,如此两地相隔,实不知何年月再可重临旧地,神情渐渐黯然。惟风疏影向来冷傲,却得嫁良人,闻得此曲,却是一笑了之。厉鹰却不动声色,只是冷眼旁观。莫游却似想起什么,一时竟潸然泪下。
魔教诸人虽然冷酷异常,闻得此曲却也神情凄楚。《蒹葭》之曲,本是相思之调,却让在场诸人多起乡愁家国之念,实是匪夷所思。
姬凤鸣此刻双颊飞红,柳腰纤柔,一舞既起,果如弱柳扶风,娇柔动人。惊鸿一瞥处,长袖飘飘,动静婀娜,实是已尽舞技之妙。既夺天地造化,复有穷宇宙玄妙之意。越向后舞来,羽衣霓裳,飘忽不定,似要舞破中原。
如此《蒹葭》之意,却舞出如此激烈,实是罕见。莫非又是九幽兰露?吴飞鸿将众人情态看在眼中,大吃了惊,却将琴音一振,暗自已将内力输入。姬凤鸣微微一笑,又将词曲从头唱起,歌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舞罢时,星疏云淡,四处寒蛩惊鸣,清风寂寂。松油燃烧噼啪之声,清晰可闻。
吴飞鸿将手中酒坛抛上半空,那坛中之酒立时如瀑泻下,直刺喉来。魔教诸人如饮醇酒,神情痴呆,却只有姬凤鸣微笑静立,俏然看他。申兰三女如入大梦,太虚神游。厉鹰与莫游二人却也神情如痴,浑不知人间天上。
“凤鸣,好厉害的九幽兰露。吴某不得不说声服字。”吴飞鸿正色道,言辞之间,也不再调笑。
姬凤鸣幽幽一叹,随即笑道:“九幽兰露,霸绝天下,惟独对你无用。莫非真是天意?”
吴飞鸿大笑道:“罢了!是不是天意,我亦不知,只是现在已是一更,我想该来的人都该来了吧。咱们是不是该立绝雌雄?”随着这一笑声,林中掠出无数黑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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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掌门和吴飞鸿的赌约可就是在今夜结束吗?”一个俊秀少年轻声问道。
秋瑟夜笑道:“可不就是。从明日起,陈逸你就要多个小师弟了。”
“大师兄,虽然我们都不相信掌门会输,但这吴飞鸿狡计多端,实是让人担心啊。”另一名弟子神色颇为忧虑。
“恩。我们得快点赶去,一定要阻止他三更之前进城。”秋瑟夜望了望天色,沉声道。
众人应了声是,正要继续向前,却发现路中央忽地多了一黑巾蒙面的黑衣人。
哗啦啦一阵乱响,众弟子立时将长剑拔出。秋瑟夜大声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何故拦路?”
黑衣人冷笑道:“莫管爷爷是哪的,你们给爷爷乖乖地留下吧!”说时,一段树枝全无征兆就直朝秋瑟夜面门扑来。秋瑟夜终究是姬凤鸣的大弟子,虽是大惊,却也直向后一个铁板桥倒去,堪堪避过这一击。其余弟子立时反应过来,齐齐将长剑一横,扑了上来。
黑衣人暗叫了声可惜,立时将树枝收回,左突右挡,指东打西,却将这三十余人,尽数牵制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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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弹指,笑浮生如梦红颜易老醉里乾坤短;千古悠悠,叹荣华似烟兴亡难凭梦中日月长。
两行字,如疾风乱草,刀削斧刻于一道石壁之上。这一行书似联非联,似词非词,但谢长风读后只觉出尘之意大增,想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而千古兴亡却也如浮云轻烟,当真是感慨万千。黄袖揽此,却也黯然,想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此生如浮萍,竟连依附也无,念及深处,竟忍不住眸中波光流动,似欲泪下,她忙转过身去。
谢长风见此,心下更增凄然,幸好立时念及昭佳复活,一切郁郁刹那尽去。是啊,想人生百年,如白云苍狗,一闪即逝,又追求什么富贵荣华?你我不过是于天地蜉蝣偷生,又岂能真能神仙不死?只有与心爱之人,携手遨游,百年江湖,才是至理。
那两行字下隐有一行小字:谢道韫辛酉年九月初九。原是她的手笔,谢长风刹那明了许多。想这位前辈生平之事,有此一叹,实是必然。王谢衣冠,诗酒风流,乌衣斜阳,朱雀野草,当真是情何以堪?谢长风想今世与当时之势,实是相差无几,忍不住又自唏嘘。他平素为人洒脱之极,此刻见得这两句,居然生出如此多感慨来,一是他骨子里有文人相重之心,二来他既知昭佳将活,闲情复起,念及生离死别之痛,对这位前辈自是同情不已,这才如此。
“谢大哥,此处已是尽头,却并无出去之门啊?”黄袖擦干眼泪,终于转过身来。
谢长风心下感念这小丫头当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安慰道:“如我所料不差,那路就该在此了,只是一时还不能参透,容我回去想想。”黄袖点了点头,正要举步回移,却闻那附近一碧水池中,有水破之声,一条蛟龙已破空水而出。
谢长风大吃一惊,拉起黄袖的手,朝原路掠回。
第六卷 江湖秋雨 第三章 遇龙
笛声悠悠,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袅袅然,似丝万缕,一一浩塞整个无上洞天。
先前,谢长风拉着黄袖运转内力,急退一阵,终于出得碧落之洞,落到广场之中。那蛟龙似久未闻生人气息,乍逢这二人,惊喜可知。见谢黄二人飞退,立时驾云,腾转追来。
此时既入这空旷之地,谢长风却将身形停下,示意黄袖闪到一旁,他自拿出长笛,吹奏起来。黄袖退到一旁,拔出短剑暗暗戒备,却见谢长风此时居然吹起长笛,不禁一呆。谢长风此时方看清这怪物鹿角牛眼,虾须虎齿,鸡爪鱼鳞,蛇身秃尾,果然就是传说中的龙。
笛声既起,那蛟龙向前身形果然就是一顿,不再向前。黄袖此时芳容初定,见此情色,自也是诧异莫名。这蛟龙先前气势汹汹,似欲得自己二人而心甘,此刻居然就停在空中,神情痛楚。这笛曲自己似从未听过,却进入耳来舒适异常,这蛟龙如何会受制?她终是小女孩心性不减,直又向前跨出一步,欲看个究竟。忽然之间,进入她耳中笛音,再无溪泉汩汩,却如怒马奔腾,千万金戈相击,她大吃一惊,慌忙向后倒跃一丈,恶心方减,却也立时受了内伤。
一切自被谢长风了然于心,他暗自叹了口气,继续用心吹奏起来。那蛟龙趁黄袖向前之时,谢长风笛音一黯之际却向前冲了一丈,此刻,它龙头就在谢长风面前,张口欲噬,却似为这千丝万缕的笛音所困,就是不能上前一步。
谢长风微笑看它,口中笛音忽地一变,此刻远在丈外的黄袖也忽觉一痛,慌忙又向后退了一丈。蛟龙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似是神色痛苦,欲挣脱空中无形有质的枷锁。谢长风对此似是视而不见,继续微笑吹笛,那龙痛楚之色更增,本是身在一人之高的空中,此刻一点点的向下落去。黄袖只觉铮铮之音,越来越重,杀气似要冲霄而起,她心神惊惧,身子不由自主地复又后退。
到她又退了两丈之时,那蛟龙已经落在地上,身旁云气散去,只是满地打滚。谢长风见它望向自己的眼神,已是讨饶哀求之意,这才将长笛放下,上前一步,静静看它。黄袖此时胸口烦郁之色方减,走上前来,却见谢长风早已满面是汗,微微喘气,方知这一战,实不亚于与一武学高手相搏。她方跨到谢长风刚才立足之地,却发现地上花岗石竟直如软沙,暗自骇然。
忽地一阵疾风扑面,黄袖惊叫一声,内息发动,本能向后一个倒翻,退出丈外,却依然觉得面上火辣辣地疼。却听谢长风怒斥一声,却将长笛一摆,直朝腾起蛟龙双眼打去。这龙早已通灵,知此击非同小可,慌忙将头偏过一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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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人似有百人,方抵现场,却将这四周围了个水泻不通。申兰拉了拉柳凝絮的衣角,低声道:“柳姐姐,又来这许多人,如何是好?”
柳凝絮却微笑道:“无妨,这些不是咱们的敌人。”
“啊!是你的人啊?”申兰愁眉立展,喜笑颜开。柳凝絮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却见吴飞鸿走近那群人去。
“师祖安好,徒孙吴飞鸿向您老人家请安了。”吴飞鸿朝为首一白须道人恭敬行礼,复又向另一青袍人道:“掌门师伯好,弟子有礼了。”申兰三女在旁边直看得面面相觑,这位吴大哥居然也有如此谦卑守礼到一丝不苟!却见莫游也同时磕头作揖。那道人,长须飘飘,却鹤发童颜,一望便是一位得道高人,该是古剑池的不老神仙秋无痕。那青袍人四十出头,双目如电,顾盼之间,自有一种威势,想必就是古剑派的现任掌门萧碎玉了。
白须道人果然就是秋无痕,他微微颔首,笑道:“飞鸿啊,你先起来吧。”萧碎玉亦是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吴飞鸿方恭敬地直起身子。
姬凤鸣见这二人到来,却了无惊异,上前一步,拱手弯腰,笑道:“秋前辈请了!晚辈姬凤鸣有礼。”又对萧碎玉道:“萧掌门有礼。”
秋无痕转过头来,对姬凤鸣道:“姬掌门如此多礼。老头子可是不敢当啊!”说时袍袖一拂,姬凤鸣只觉一阵和风吹来,其中暗蕴无穷潜劲,她有心一试这老头子的功力,气走全身,凝步运力,恍如不知,直是拜了下去。这一拜虽是拜了下去,但她整个人却被向后挤了一步,她心下暗自骇然,这老头武功胜过自己良多,今夜之事,莫非真是天意?
秋无痕亦是暗自惊异莫名,虽说姬凤鸣刚才是全力施为,但自己《莫名心经》已贯通第九重,刚才更是用了八成功力,这姬凤鸣居然还是能够如此,其功力之高,却也是惊世骇俗了。
“哈哈!凤鸣,还没过门就如此尊老重贤,果然是侠女风范,不如随鄙人去古剑池喝杯交杯酒如何?”吴飞鸿却于此时站了出来,打了个哈哈。申兰先前见这家伙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只道此刻师门长辈在侧,这家伙收敛了不少,言语之间,该不如方才荒唐,却那知他依然贼性不改,浑没正经。
“飞鸿不得胡闹!”萧碎玉轻斥一声,方对姬凤鸣道:“姬掌门,你别与这小子一般见识。”
姬凤鸣嫣然一笑,却道:“萧掌门,你与秋前辈带这许多高手来,岂不是要强留小女子吗?妾身就算想不去,只怕也是未必能够吧。”她语音轻柔,这几句话说得更是悦耳动人,言辞之中又是讥讽秋无痕以大欺小,古剑池以众凌寡了。
“嘿嘿!刚才好象是姬掌门带了数十人包围着我们几人吧?”久未说话的风疏影冷笑道。
“哦?是吗?贫道好象没看见啊!”林中又自走出一个道装老人来。
一股气浪随即扑来,那道人先前还在林尾,几个风疏影却只见几个叠影闪过,刹那间之间那道人却已一抓向自己抓来。冷静如她,亦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一个侧旋,使出风不凡独门绝技“落梅疏影”身法,欲要避过这一抓。这一式身法若是由风不凡亲自使出,或者可以避过,但风疏影终究功底不深,这一抓依然如影随形地抓向她头顶百会穴。
风疏影心道无幸,却见眼前一花,接着就是轰地一声巨响,气浪翻腾之下,她本能地将双眼一闭,身子却被炸得斜斜地向后倒飞。随即,一股熟悉的男子迷醉气味传来,她心下立时一宽,睁开眼来,一个无赖正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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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风这一笛原是菊斋归去来兮剑法中的一招“落英谁问”,一只长笛在掌腕间转动,刹那间已变化了三十六次方位,实是谢长风极起喜爱的一招剑法。近来悟尽“问剑之意”与《长风真经》之后,对这一招的领悟更加深刻,以前许多未解之处,无不一一剔透,这一招使来,实与淡如菊出手并无两样。
但,那蛟龙却出乎意料的机灵,居然龙头几转,将这一招避了过去。谢长风看得吃惊非常,暗道自己这一招使出,便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未必能够毫发不损地躲过,这龙何以能够?当下激起他英雄肝胆,他笑骂道:“奶奶的!谢某若是十招之内收拾不了你这秃龙,就放你一条生路!”那龙似能懂人言,闻此大是高兴,张牙舞爪,颇有些磨刀霍霍之意。
黄袖看得有趣,不禁又上前了两步。
谢长风想了想,身子一晃,忽然向前一冲,冲至那龙近前,却冲霄而起。黄袖只见半空中忽然出现三个谢长风,不分先后,以同一式子向那龙冲去。那龙却似好整以暇,根本不看谢长风的来势,只是将身子一绕,居然轻巧地从三个影子之间穿了过去。
谢长风身子掠回黄袖身边,微微叹了口气。那龙得意非常,复腾到半空,向谢黄二人扑来。谢长风吃了一惊,立时将长笛一横,张口欲吹,那龙似已知道厉害,忙落下地来,抬头望着谢长风,目中似有鄙夷之色。谢长风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道:“好。你既怕了,我不用这音波功就是。”原来谢长风近来参悟冲虚真经,悟出一种能将内力运用与笛音伤人的功法。此刻使来,他内力太过深厚,立时就将那蛟龙痛苦异常。但,这蛟龙似曾得异人传授,身法招式居然极其的高明,谢长风尽出绝招居然奈何它不得,刚才见它扑来,不得以下便想以内力取胜,却不料这蛟龙居然看自己不起,当真是太也好笑。
黄袖自也看出是怎样一回事,笑道:“谢大哥,看来你不在招式上胜它,它必是不服。”这一下,却激起了谢长风好胜之心,他将长笛自口边放下,复执于手,微笑道:“谢长风居然沦落到被一畜生看不起,当真是好没来由。黄袖,且看谢大哥怎么降伏它。”黄袖退到一旁,冲他微笑点头。
谢长风真气运转全身,精神立时进入有无之境,周遭一切动静无不尽入心来。
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