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懒腰还没有伸完,忽听王平喊:“有人!”他忙睁开眼,顺着王平的手指看去,只见刚才怀疑有人笑的地方尚有几根树枝在微微颤动。
王平建议去看看,陈国生摇了摇头,说:“二十多米远,等咱们蹭过去时,人家早走没影了,你看清了那人长什么样?”
王平说:“只看了个背影,那人头上裹着绷带,像个日本武士。”
陈国生脸色大变,让王平瞅见了,“怎么了?”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分手了,你把那个娃娃亲的资料给我。”
王平递给他一张纸,“这是她和她的家庭简介,我对她了解也不多,直到我上了军校后,我才知道她是我老婆。”
陈国生小心叠好塞入内衣口袋,说:“下次你可一定要把《虹桥公墓》下半部带来,否则我饶不了你!”
王平指着蓝天说:“老天在上,若我王平食言,当五雷轰顶!”
二人一路大笑而返。
王平走后不到两天,防空形势又起了新的变化,美国人改进了“百舌鸟”导弹,在导弹上加装了记忆电路,发射后,即使导弹上定向接收机突然收不到电波,但导弹的记忆电路会立即锁定导弹的舱面,控制导弹按原航向飞行,对炮瞄雷达威胁甚大。尽管雷达兵富有牺牲精神,不顾“百舌鸟”轰炸,快速跟踪,与敌机同归于尽,但纵中国之大,人口之多,也禁不起这个损失,不得不采用光学瞄准具指挥高炮射击。
依仗新“百舌鸟”导弹,美国飞机又开始光顾吴化铁桥了,在这种形势下,陈国生营被调回吴化铁桥,又加入了残酷的地空大战中。
由于雷达受压制,高炮部队、导弹部队的命中率都甚低,敌机气焰嚣张。陈国生一恼火,干脆亲自上阵操作高射炮痛击飞贼。他的个人技术好,在其他炮手的配合下,高炮打得相当准,不到三个回合就击伤了一架敌机。陈国生正打得高兴,通信员上来报告说营部中了燃烧弹,请求要不要组织力量抢救,陈国生咬了咬牙说:“不必了,由它烧去。”
通讯兵鬼得很,又去请示黎芳,不过把陈国生蒙在鼓里。战斗结束后,陈国生拖着疲倦的身体下了阵地,满以为营部给烧得一干二净,他的红木箱──父母留给他仅有的遗物也奉献给火神了。殊不料,他刚坐在一块岩石上“呼啦、呼啦”扇风时,通讯员就扛着一只木箱上来了。陈国生定晴一看,正是他的心爱的红木箱,不过一箱角给烧焦了。不由大喜过望,忙上前接住,连声问是怎么回事。
通讯员神秘地一笑,说:“是黎连长派人救的,指明一定要把这个木箱抢出来。”
陈国生一愣,向通讯员致谢后,就命他把黎芳找来。等黎芳一来,陈国生支走通讯员,沉着脸问:“是你派人救的火吧?”
黎芳一瞧陈国生的阵势,明白了八成,“哟,我把你的宝贝箱子救出来了,你不但不感谢,还想骂我?”
陈国生不理会她,“有人伤亡吗?”
黎芳梳弄着披在胸前的秀发,歪着头,莞然一笑说:“没有,要是有了伤亡,你还不扒了我的皮呀。”
陈国生给她弄得哭笑不得,他耐着性子说:“要注意影响,为了一只木箱伤亡战士太不值了,你以后注意点。”
黎芳把头发向后一甩,“大尉同志,没事了吧?”
“没事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一笑,“别假正经了,要真的把你的箱子烧了,你的心不疼死才怪!”
陈国生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走远了,他发觉黎芳比以前放肆多了,看来跟王平说的话,她是偷听无疑了,想到这儿,陈国生的脸不觉红了半截。
上部 第二十四节
(更新时间:2003…5…7 0:08:00 本章字数:4564)
王平的运输连输送“粮食”来了,陈国生闻讯,不顾大战方休的疲劳,匆匆去找王平。他左躲右闪,穿过搬运弹药的人流,按老规矩直奔第一辆车,原先王平总开第一辆车,而且没其它的事的话,肯定在检修车辆了。
陈国生和几个修车的战士打过招呼后,便兴冲冲地连声吼:“蜀国大将!蜀国大将!”喊了几声,无人应,不觉诧异起来了,如果王平不应,他手下的战士也会应的,甚至会帮他喊人,这次却不同,运输连的战士默默地注视着陈国生,头耷拉着,仿佛刚进行一场激烈的运动。一种不祥之感涌上了他心头,他慌忙就近揪住了一个战士,连声问:“你们连长呢?”
那个战士没做声,一行热泪滚滚而下,把陈国生的心都冲凉了,“你说呀,你们连长呢?”他几乎吼了起来。那战士呜咽着说:“他……他……牺牲了。”说完便把头歪在一边痛哭起来。
这不啻如晴空响了一声炸雷,震得阵国生摇摇晃晃,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平竟会先他而去,刚才他还以为是谈恋爱的事败露给撤了职呢。他拚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挣扎着走了两步,倚在一辆汽车的车头上,如大病了一场,他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块什么似的,含糊地问:“他怎么死的?”
那战士抹着眼泪说:“我们快过桥时,敌人的飞机就来了,来不及进防空洞,就把车疏散在河滩上,不料狗日的一个燃烧弹击中了我们的一辆车,连长他…他就冲上去把那辆着火的车开进江里去了……连个衣服片也没找着……”话没说完,周围的战士全哭了。
王平为了车队的安全,牺牲了!陈国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是永远不会再见到王平了,他的挚友!
正悲痛间,一个小战士捧着一个笔记本来到陈国生面前,小声说:“陈营长,陈营长。”
陈国生抬起朦胧的泪眼,一看对方,认出是王平连的通讯员,便问:“什么事?”
小战士把笔记本递给陈国生说:“这是连长临走时塞给我的,说一定要交给你。”
陈国生忙接了过来,打开第一页,第一行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虹桥公墓(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就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草房,一头倒在床上,任凭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往日的一幕一幕奔涌而来,尤其是最后一次长谈的情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老天不长眼啊!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惊醒过来,
翻身跳起,抹了抹通红的眼睛,一瞧,原来是黎芳,她端着一只热汽腾腾的大海碗,细声说:“国生,你已经两顿没吃了。”
陈国生一愣,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也就是说他竟哭了四个多小时!他匆匆接过碗,“呼啦”扒了两口,又抬起头,嘶哑着说:“黎芳,我打算请个假,明天随运输连回中国。”
黎芳为难了,“这怕不行,军情这么紧急,团长不会同意的……”陈国生固执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回去一趟,再说也没有什么新情况,付营长在,完全可以应付。”
黎芳想了想,说:“好吧,我去给你请假,你可要注意身体。”第二天,陈国生作为越南地方政府的慰问代表,随运输连一起返回了久别的中国。
陈国生在那个战士的带领下,进了王平住的小屋子。几天没人住,桌子、墨水瓶、书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陈国生怔怔地站了半晌,正巧外面有人喊:“王连长,信。”小战士忙跑了出去。陈国生在屋里只听见外面一阵窃窃隅语后,小战士便匆匆跑了回来,对他说:“陈营长,这是连长的一封信。”
陈国生接过来,翻来覆去把信封看了一遍,表面上看,字迹粗犷,以为是男人的信,但细细品味,就不难发现,字的粗犷是故作姿态,悄隐妩媚于其中,再留心一点,还可以嗅到一丝隐隐的香气。看落址是桂林XX高中,必是王平的女朋友无疑了,她是再也不会见到她的恋人了。
陈国生缓缓地把信撕开,行使着死人的权利,信是这样写的:
“平哥:还好吗?
小妹已精确算好,信到之日即君回桂林之时,想来你一定很高兴。
本来这天小妹是要来看你的,就学校气人,把我们都弄到农村去搞三大革命运动,两个月呢!
你一定猜不出小妹第一次去清除杂草时的狼狈样吧,说来可能要使你笑得肚子疼,我把菜苗当杂草拔了!弄得老师把我好一顿训。第一次插完秧,累得我躺了两天,你不会笑话我吧。每天同学们都在笑我,我好想你的!
不过,我也可以自豪地对你说,下回在漓江散步时,我准能赶上你,用不着你催‘走快点’了,我已练出来了。你会问是咋练出来的,挑着担子走快就挨压,我的肩膀都肿了好几天,到今天才消,你肯定心疼了吧!嘻嘻。
上回你来的信,我看了好几遍,你想得也太多了。反正此生我跟定你了,什么夫妻两地分居,人家骂你陈世美,我全不在乎!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好,又超过警戒线了,你说写多了,容易被人家发觉是情书(如果算是情书),我就不写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等过一个月我就可以回桂林了,你可一定要到我家去,我妈妈一直在念叨你。你哪一天能喊她声‘妈妈’,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此致革命敬礼!!(敬军礼我比你标准)
你的好笑的幻想家
一九七二年*月*日”
信不长,很快就看完了,不觉眼泪淌了一纸,把日、月全打湿了。
小战士在一旁担心地问:“怎么了?是谁来的信?”
陈国生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泪,并说:“没什么,是他的一个朋友来的。”说完,他掏出火柴,划着,按王平的方式烧了这封信,让这一页永远过去吧。
看信烧成了灰,陈国生又寻来一鸡毛掸子,掸去桌子上的灰尘,打算给王平的“好笑的幻想家”回封信。刚摊开信纸,他立即想起他还不知道人家的姓名呢,只得放下,转而收拾起王平的遗物来。外面的书、本子很快收拾好了,陈国生便问小战士:“有王连长的钥匙吗?”
小战士摇了摇头说:“我去找块砖头来。”
“不必了。”陈国生捏好抽屉边上的锁,一叫劲,连锁带铁款子一齐拽了下来,随手扔进旮旯里。打开后,凡涉及到这个“好笑的幻想家”的信、书、照片都一把火烧掉。最后,他从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署名的照片,想是“好笑的幻想家”第一次赠给王平的,看名字是“蔡英”,名字挺神气的。
王平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正准备给蔡英写封信,外面有汽车的鸣叫,是催他的,他忙匆匆写了几个字:“蔡英同志,王平已牺牲在越南,你好自为知吧。”叠进信封,填上地址“桂林XX中学”,交给了小战士,“你去把这封信发出去,别给别人看。”
小战士应了声就出去了,看他的背影消失了,陈国生才拎了箱子,和王平的上级、一人营长及两个有关人员一行四人坐汽车去王平家。走在弯弯的山道上,除陈国生外,其余三人都有些气喘了,那个营长有些怀疑地说:“你不会搞错吧,走了这么远了,净是山。”
陈国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景物,恰是入越前他陪王平一起回王平家时走累了,大骂王平的地方,便有些伤感地说:“不会的,任何地方只要我走过一遍就绝不会忘记的。”他指了指路旁的草坡说:“我和王平曾在那里歇过,咱们也歇歇吧。”说着,王平小妹王燕那调皮可爱的样子又不觉浮现在脑海里了。
三人早累了,一听此言如获大赦,纷纷躺下,揉腿的揉腿,捶足的捶足,那个营长挨陈国生坐着,小声问:“还有多远?”
陈国生向东方望去,太阳才两竿高,尚懒洋洋地挂在天空,透着青春的红晕,“大约天黑前可以赶到王平家。”
三人听了脸色都变得苍白,自顾想心思,也不管人家说什么。陈国生也问营长:“给王平评了功没有?”
营长摇了摇头,陈国生也就不再问了。
他们紧走慢赶,终于抢在太阳落山之前进了村。陈国生发觉村子变化不少,王平家前的小泥塘已被整平,旁边一株大榕树上挂着一口铁钟,看来是座会场,正对王平家的是公社所在地,红砖明窗,比起它周围土砖砌的又黑又暗的农舍,端的是仪表非凡,颇有大家风范,门两侧的墙上书写着字字如斗的标语:“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两个公社干部接待了陈国生一行,本打算闹个酒席招待招待,被陈国生拒绝了。王平家就在对门,若不是考虑到他家很可能无力招待四位大军官,早就去了。
陈国生略略吃了一点,便放碗了,他的心口堵得慌,想到王平的白发母亲,幼小的妹妹,鼻孔就酸了,王平去得太早了!
他们去王平家时,天已经黑了,启明星悬在西边的天幕,静视着将要上演的悲痛的一幕。
首先,由王平的营长语调沉重地将王平之死通知给二老,并未出现陈国生所想象的场面。父亲听完了,一声不吭,只一个劲地“咕咕”吸水烟,而母亲也只把昏暗的油灯拔大了而已,谁也没吭声,气氛异常地沉闷,陈国生想说两句,一时却又无从说起。一群小把戏围在门前,叽叽喳喳地,不时争着什么,陈国生烦燥地站起来,不客气地把他们全轰走了。回座,王燕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依偎着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陈中生借着一闪一闪的油灯打量了一下王燕,几年不见,她长高了不少,由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胸脯也鼓起来了,若走在外面,准认不出来。王平如果在,也会惊呀不已的!可惜王平再也看不到他挂念的聪明伶俐的小妹了。
陈国生眼一红,泪水又差点下来了。王燕恰在这时问:“哥回不来了?”他痛苦地点点头,顺势抹去滚在眼圈里的眼泪,沙哑着嗓子说:“永远不回来了。”
他抬起头,和王燕一对眼,心不由得一颤,小姑娘的黑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包含着怨气,仿佛是陈国生杀了王平似的。陈国生忙躲过,心里暗自有些后悔不该来这一趟,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王平的家人。
部队里的、公社里的干部相继说了些安慰的话,营长暗自踢了陈国生一脚,意思该他代表越南地方政府慰问慰问了。陈国生慌慌站起来,一开口,方知不妙,他把人家教给他的话全忘了!稀里糊涂中,他开口说道:“我是王平的老战友,老同学,感情很深,咱们俩无话不说。王平是您的儿子,我和我的战士们也是您的儿子,您就是我们的亲生父母。王平死得很英勇,他为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死,是值得的,越南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我本人作为他的战友,是一定要为王平报仇的,他死了,他的炮弹是不会死的……”
他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待他坐下时,门“吱呀
”开了,进来了一位农家女子,她进来后一动不动地倚在门上,只呆呆地看着他们。王平的父亲吃力地站起来,说:“她就是平儿未过门的媳妇,孩子,进来吧,见见部队上的同志。”
陈国生一惊,忙张目打量这位王平生前不满、而又不敢说的“娃娃亲”,她毫无动人之处,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上去很老实、很能干活。陈国生曾煞费苦心准备了不少谈判方案,现在全用不上了。
她嫁给王平,会是一位贤妻良母,但决不会使王平快乐,可怜的她也许还不知道王平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