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极,车总算是开了。走吧!”
第三十六章
当那位长着一张容长瘦脸的女性提着一个朴素的行李袋出现在格陵大东三区时,大多数人家正在做中饭。
炖爆炒烧的味道是厚重的,在街道上欢快地流窜;煲汤的味道是轻盈的,摇曳直上云端。它们沾满红尘,最终归于舌腹。
而莫馥君就从这样的一场人间烟火中走来。
她的面皮有些垮,深深的法令纹延伸到下垂的嘴角,仿佛猛然挥下的指挥棒。头发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性来说理得过短,紧覆着头皮,掺杂着点点银色,那是时间落在她头上的灰。
这样一只倦了的老鸟,匆匆地要飞向旧巢。
打开了女儿的家门,莫馥君环顾一周,打量着这并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罗清平和宋玲中午从不回家,吃饭和午休都在办公室里完成。
莫馥君放下行李袋,细细视察:只有鞋柜旁靠着的高尔夫球带是干净的;沙发前的两盆滴水观音叶片肥厚,青翠欲滴;茶几上落满了灰,拿起报纸,底下显出一个干干净净的长方形。
厨房的冰箱里孤零零地摆着两盒茶叶;流理台上搁着一碗剩面汤。莫馥君将碗放进水池,开了龙头来洗,听得下水口里咕噜噜一阵响。
水池堵着。
洗衣机里沤着一大堆的脏衣服。她打开洗衣粉盒,里面空荡荡,充当了一只死蛾子的官邸。
莫馥君一挥手将盒子打翻在地,又细细地洗了遍手。
楼下已经如此,楼上更加不堪。楼梯旁的墙上原本挂了许多展示幸福的家庭相框,全部不翼而飞;只留下一颗颗钉洞,瞪着她这位不速之客。
这个家不许反锁的规矩还留着。她打开了罗宋宋的房门。
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数个沉甸甸的大纸箱。淘汰了的台式机放在衣柜里。坏了的两扇纱窗。两盆枯死的滴水观音。地板上散落着破碎的灯罩。
比睡美人床榻边的荆棘更触目惊心。这该是它一百年后的模样。
莫馥君将所有房间都勘察了一边。她本来说过再也不管这家里的破事,但当她看到罗清平堂而皇之摆在床头的壮阳药物时,心中的怒火已经达到了鼎盛。
她坐在书房的行军床上,慢慢将宋玲换下的睡衣叠起。
有人开门。罗清平几声咳,紧接着是一阵年轻的笑声。
“罗老师,您家里布置得真漂亮。”直至落座,汤园园才将眼神恋恋不舍地从漂亮的装潢,昂贵的家具上移开,唯独漏掉了莫馥君放在沙发上的行李袋,“您喜欢打高尔夫?”
罗清平去厨房拿饮料,却发现冰箱空空如也,恨不能即刻抓宋玲来捶一顿。正好汤园园在客厅喊他,他倒是灵机一闪,拿了红酒和高脚杯出来。
“高尔夫和红酒,是我最喜欢的两样身外之物。”
汤园园俏脸一红,低低地嗔了一句:“哎呀!人家不会喝。”
罗清平施施然给她斟上:“这里没有外人了,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不要顾虑。”
汤园园这才想起此行本意,忙坐正了身体:“听说章鹃放弃保研名额了。”
罗清平讶道:“这么快?看来她的耐压值很低。”
汤园园乜斜着眼嗔道:“那我怎么办嘛?你知道的,我的论文,重复率比她还要高!你之前又说不用担心……”
“告诉你吧,鉴于作弊比例太高,影响本科教育验收,校方已经开了紧急会议,不久就会公布处理方案——凡是重复率在百分之二十以下的,均不算抄袭。”
汤园园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觉不稳当:“那章鹃呢?她不也……”
罗清平想了想道:“我会想办法帮她争取回来。”
汤园园好像被人兜面打了一拳,所谓的焦虑担忧都凝固在脸上,干笑了两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可惜保研名额不是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能要的。她放弃保研的理由是‘希望尽快工作还清助学贷款’。我实在想不出怎样去和校方解释。你认为呢?”
罗清平皱着眉头望向汤园园,真的非常苦恼一样。
汤园园情真意切:“据我所知,章鹃的家境确实不好。所以参加工作对她来说相对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句话像条拉链,将两人的各怀鬼胎紧紧地拉在一起,严丝合缝。
红酒不停地斟入杯中,又灌下肚去。
“其实,园园,我非常欣赏你……你充满青春活力……美丽动人……”
“罗老师……”
“知道吗?你让我有初恋的感觉……”
客厅里的卿卿我我传进书房格外清晰。不一会儿声音压低,偶有吟哦,皆不成句。莫馥君坐在行军床上,楼下女婿偷情,不觉难堪愤怒,只觉可笑有趣。
约莫两三分钟后,罗清平粗声对汤园园道:“你等我一下。”
他蹬蹬蹬跑上楼去,一阵翻箱倒柜找壮阳药,连外裤褪至膝下也不及拉扯。
“你找什么。”
这把熟悉而冷漠的女声几乎吓得罗清平就此不举:“……您怎么会在这里?”
“找道德?还是廉耻?”莫馥君冷冷道,“这两样东西早就没有了!”
汤园园听见楼上动静,知道还有第三个人,不由得又羞又慌,一溜烟早逃了。
罗清平咬着牙把裤子穿好。他对莫馥君又惧又恨,直至今日不能克服:“我和宋玲已经分居,互不干扰!”
莫馥君怒极大喝:“罗宋宋呢?还不如一件旧家私!竟被你们扔了!”
罗清平只说一切问宋玲,也不和前岳母客套,匆匆地追汤园园去了。
莫馥君顿觉头晕恶心,双手乱颤,吃了两颗萝芙木,立刻把宋玲叫回来盘问,但没有细说罗清平带女学生回家调情的事情。母亲的从天而降,令宋玲心中百味杂陈——急忙赶回家,所有委屈在见面的一瞬间全线决堤,哇地一声哭了个惊天动地。
“有人送了他一套球具,就把家里的现金全拿去交了会费,一年二十万,换了个小徽章!和实验室里的小狐狸精眉来眼去,现在又要和我分居!”
“哭有什么用?管他分居还是分家,不是不能谈。我只问你,宋宋呢?”
宋玲抹眼泪;莫馥君见她迟疑,也不紧逼,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头版头条是旅俄钢琴家智晓亮载誉归国。她看完整版报道,宋玲才开口。
“她不住家里很久了。”
“为什么?”
宋玲心中不忿。自己活生生地在面前,莫馥君却不管她,只问外孙女。
“何必管她?她和孟觉在一起,麻雀变凤凰,好得很!”
“宋玲,我并不糊涂。罗宋宋手有残疾,绝无和父母决裂的胆量。你亲见孟觉对她好?请告诉我,一个被自己父母嫌弃的女孩子,怎样自尊自爱?你白做了二十五年的母亲和妻子,一败涂地啊!”
宋玲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妈!那你要我怎么办?丈夫背叛我,女儿遗弃我,我已经一无所有啦!”
她的绝望震得四面墙轰轰直响,形成了莫大的压力,莫馥君的记忆仿佛退潮的沙滩,汹涌过后,只剩下零星碎片。她甚至一时之间忘记了刚才在做什么,她从北戴河搭飞机回来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女儿的家里?为什么气氛如此激烈?
这位年近八十,长期为高血压困扰的老人站起来,带着一种困惑,迷茫的表情,摇摇晃晃地又去每个房间视察了一遍。
她的记忆又都回来了,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变故。她的肩膀越来越沉重。
她又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即使连跟了她一辈子的记忆,也要弃她而去。
“如果宋宋回来,你会端正态度,做个好母亲吗?”
宋玲迷惑地看着母亲。莫馥君如此笃定,宋玲踌躇起来。
“她和罗清平誓不两立。”
“你还想着和那个混蛋修好?!”莫馥君大喝,“事到如今,不想一无所有,就选择一个!”
宋玲烦躁地抓着头皮:“我会好好照顾罗宋宋……如果她回来。”
明丰药业周一上午十点发出备忘录,宣布最新股份变动。孟金贵在收回炼业寺的股份后,以百分之三十七的份额跃居第一。
孟国泰退休后,明丰药业的大小事务均由孟金贵做出决策,如今升为第一大股东,也是他应得。与欧洲公司的代理项目顺利开展,在大家眼中也只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股份变更下的暗流涌动,一时还未袒露。据闻小衙内之前到公司次数变得频繁,积极询问公司政策和工作流程,似有分羹之意。
“老孟先生虽然生了七个儿子,但真正参与公司事务的,一直只有长子一房。”
销售部的员工向来能说会道,午餐时刻就成了最好的发布机会。
“那另外六个?”听他磨牙的显然是入职新人,挂着临时通行证,面生得很,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都是些富贵闲人,分花红的时候露个脸而已。听说小孟先生倒是不错,在药监局磨练几年,迟早要回来接班。”
“你见过小孟先生?”
“倒是没有这种机会。我在销售处做了三年,没有背景,怎么升的上去?明丰这趟水深得很。小孟先生作空降兵,只怕不好过。整个海外部门都在孟大小姐手里,物流控制在大孟先生的大舅手里……”
正眉飞色舞发布消息的男人,将销售部的员工证挂在指间转来转去,口沫横飞。一抬头看见一穿紫色套裙的美女正在点餐,立刻打起招呼:“麦琪姐!大孟先生怎么又要捱员工餐?”
被他称作麦琪的,正是孟金贵手下爱将龚秘书,她拎了两份午餐,眼角稍微往这边撇了撇,突然眉骨一振,急忙走了过来。
“小孟先生怎会在这里?”
“明丰的员工餐不错。”孟觉站起来,“我吃完了,一起上去。”
“你是小孟先生?怎会挂临时通行证?”刚和他八卦的员工脸色大震。
“很高兴认识你。”孟觉和他握了握手,“高级证和临证颜色太相似。”
“不,是我色弱,蓝色,紫色分不清楚。”他恭恭敬敬地将孟觉和龚秘书送上电梯,倒是再也没有多一句嘴。
“刚才那个人……去年十月董事会议上,来送资料,曾经露过面。”
“小孟先生好记性。”
孟觉笑一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
到了孟金贵的外间办公室,先有一名秘书助理拿了件名牌拎包来给麦琪过目。
“麦琪姐,刚送来今季的淑女款,整个格陵只有一件粉红色。”
“看不到小孟先生在这里?”麦琪叱道,“即刻去倒杯茶送进来。”
“是!”
秘书助理赶紧把拎包往桌上一墩,一溜小跑往茶水间去。
孟金贵倒是没有想到老七会这个时候来找他,麦琪先把孟觉引进办公室,又将两份午餐拿进来。一份摆在孟金贵面前,另一份拿进孟金贵的午休室。
午休室向来是孟金贵藏香之地,不足为奇。
“翠岛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叫那位小姐也吃员工餐,是不是太委屈?”
孟觉的话飘进午休室,章鹃的脸都红透了;麦琪反手将门关上,轻言细语道:
“章小姐看中的那款包已经到了。下午还有一套首饰和两套衣服送过来,是否直接送到公寓去?”
章鹃眨巴着眼睛:“……好。”
她把饭盒打开,平心而论明丰的员工餐不错,有药膳汤水滋补,但她怕吃得太多,引孟金贵腹诽,于是扒了两口饭慢慢地咀嚼,又吃了一筷子土豆丝,喝了几勺冬瓜汤,就搁到一边,想着回校再填肚子。
谁知孟觉今天和孟金贵谈了许久也不散。章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得不把冷掉的饭菜吃了。
不到半个小时肚子里就闹起来,午休室里有卫生间,章鹃原是宁死不用,无奈形式比人强啊。
刚刚冲完水,孟金贵就进来了。章鹃生怕他闻到异味,便拉着他说话以分散注意力。
“小孟先生这时候来做什么?”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情。”
“我和小孟先生是校友呢。说起来,小孟先生还曾经救过我。”
她将自己在实验室晕倒一事讲给孟金贵听。孟金贵笑而不语。章鹃见他竟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知道他这样的男人经过大风大浪无数,不会将她的小惊小险放在心上。她不过是叫他知道自己柔弱,像一根蒲草,折断在无情的风里。
孟金贵抚摸着她的手背:“为什么现在女孩子喜欢读研究生?照我看,多阅历些反而比死读书好。”
“不读书可怎么办呢?”福至心灵,章鹃又幽幽道,“我的手要是真被你撞废了,倒还可以赖你一辈子……”
听了她这样一番情话,孟金贵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将手腕折断。章鹃又惧又疼,浑然不觉自己哪句话出了问题,只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孟金贵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
“那又有什么问题。”
他这话说的很轻快,很随意,反而让章鹃摸不着头脑。
外面说孟金贵书读的少,可他实在不像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但孟金贵的那股精明又确实不是书本上教过的知识。
以章鹃的道行,永远也看不透他。
第三十七章
聂今走进骨德咖啡厅,一眼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白师母。
她走过去,极迅速地将白师母由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长期的熬夜抹牌苍白了她的皮肤,透出一种病恹恹的贵气来。
“师母,怎么突然约我在这里见面?”
“怎么?这里离琴行近,比较方便。”
“罗宋宋在这里上班。”
白师母哎呀一声:“那就换个地方吧。”
聂今低头一笑。个个都把罗宋宋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不叫她沾染尘埃。
“不必了。今天智晓亮陪她去医院拿检查报告。师母,我们可以开门见山。”
白师母将印章盒放在桌上:“合同副本我拿给律师朋友看过,基本上签得。所以今天我把老白的印章带来了。”
印章盒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小巧的鸡血石印。聂今将印章拿起,一抹血红和她腮边两滴浓翠的祖母绿相映而成趣,令人不敢直视。
“老白那里,我会慢慢地做工作。琴室现在运营情况太差,抢不到好的生源,年年亏损。这次智晓亮回来,算是给琴室做了次活广告,白放琴室才又重新火了。不瞒你说,也有其他琴行和老白接洽,但是提出的条件都不如你。老白,迟早会想通。”
那就是还没有想通。聂今甚至有些恼火——她天天忙似打仗,挤出二十分钟来听一番废话。
“师母,您带白老师的印章来见我,是对我的信任,谢谢您。可是我不希望引起任何纠纷。无论商业上,还是感情上,我只能和白放老师签合同。”
白师母原本心虚,见聂今如此表态,只好将印章收起。
“看来,是缘分没到啊。”
这话令聂今触动:“琴室的困难我也了解。这是我个人一点小小的心意。”
她写了一张支票,白师母没有推辞。临分手的时候,白师母感叹了一句。
“聂今,如果你是老白的学生,那该多好!”
如果她是白老师的学生;如果她和智晓亮一起学琴;如果她当时也去了莫斯科;如果她不必代替聂未继承双耳琴行;如果她也是温室里的花朵——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如果是一种永远不结果的花。
聂今带调律师驱车赶往青少年宫,参加格陵爱乐童声合唱团的彩排。
下周三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正式启动,代表了全市合唱最高水平的格陵爱乐童声合唱团将在格陵选区的开幕式上献声。双耳琴行全程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