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没有用。学琴要的是天赋和时间。”白放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喂,小姑娘,你说人的一生是变老还是长大的过程?”
她下意识地去望宋玲,宋玲皱着眉头。
“老师考你呢,答出来了就能留在这里学琴。好好想想。”
“变,变老。”
她听见沙发后头有人咕咕咕地笑,冒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笑露出一对酒窝,手里还抓着一部任天堂,故意学她说话。
“变,变老。”
“孟觉!我说过多少次,休息的时候不要玩电动,会影响手指灵活性。”
白放看了罗宋宋一眼。
“跟我过来。”
她跟在白放的身后走进琴房,琴房里头有种很好闻的味道,让她觉得暖洋洋,宋玲和孟觉也进来了,可是那个男孩子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罗宋宋知道这样不礼貌,但还是猛盯着他灵活的手指如阳光里的细尘一样在琴键上轻盈跳跃,羡慕得要命。
连宋玲都感叹了一句。
“这谁家的孩子?弹得真好。”
白放指指旁边空着的一架三角钢琴。
“你,去试试。就知道电子琴和钢琴有什么不同。”
罗宋宋看了宋玲一眼,爬上琴凳,开始弹小星星。
为了这首曲子,她在家里练了一个多月,往往罗清平已经睡着了,她还在弹,宋玲站在旁边一边监督,一边唉声叹气,然后罗清平就会突然跳起来,给她两巴掌,然后再回去睡。
后来罗宋宋在市里的少儿钢琴大赛中拿到名次,白放才对罗宋宋说。
“当初你弹得可真烂。不过一点儿也不发怵,错了还敢继续弹,所以我才决定收你做学生。比赛的时候也是这样,谁不会弹错音?关键表情要镇定。”
她不是不发怵,也不是镇定。她是麻木。谁被打多了都会麻木。她的世界里小星星不会一闪一闪亮晶晶。宋玲不出声,她就不敢停,她听见白放在说话,又找到了理由不收她。
“她是左撇子?”
“对。不过已经拗过来了。吃饭写字都是用右手。”
“没用。你听,她更注重左手的指法。钢琴的旋律多数在右手,左撇子学起来会很吃亏。”
“可以改正过来,白老师,我也不指望她学的有多好……”
“那你把她送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教她就行了!乱弹琴!”
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另一架钢琴很自然地加入她的演奏,罗宋宋头一次知道真正的小星星是变奏曲,她弹的小星星苍白无力,而那个男孩子弹起来是如此生动而多面。
她想完了,肯定要被撵回去。她不关心能不能学琴,关心的是会不会挨打。被打脸或者踹肚子感觉都很不好,很不好。
男孩子一边弹一边对着她笑,他很少流露表情,笑得有点僵硬;罗宋宋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个笑容,等想要回应的时候,男孩子已经站起来了。
“白老师。我想听她弹恰空!”
这就是智晓亮和罗宋宋的第一次见面。
第三章
罗宋宋甫一下楼,就被苏玛丽抱起来大转三圈,鞋子差点飞出去一只。
“宋宋姐姐!我想你!”
苏玛丽身高一米七零,小姑娘豆蔻十三大好年华,凹凸有致的线条似足了她舞蹈家母亲苏云,长长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洁白优雅,发育势头锐不可挡,九头身的罗宋宋往她身边一站简直不值一提。小姑娘热情奔放,介于青春和童真之间,有些迷糊,更显生动。
“好了好了,放我下来。”
好家伙,两月未见,又长高了。苏玛丽今天穿一件浅紫色开衫,奶白毛裙配木色靴子,亭亭玉立;反观罗宋宋,一件翠绿色圆领大衣,衬得一张苍白的脸都变做惨绿——衣服倒是名牌,颜色是宋玲指定,反正花的是罗清平的钱,闹的是罗宋宋的心,一举两得。
她自己都觉得如同一副抗议蔬菜涨价的模样,若孟觉在场,一定会嘲笑她穿的像根葱。
“开学体检,我又长了两公分。”苏玛丽撒开手,愁眉苦脸道,“做操时站在女生最后一排,还要被矮冬瓜男生戳背脊,雷炯问我跳跃运动的时候是不是能够俯瞰整个操场,真气人。我再也不给他抄作业了。还有,我长了一颗痘痘在下巴上,你看!”
这才是十三岁少女应该烦心的事情,真不错。
罗宋宋安全降落之余看见穿咖啡色翻毛外套的孟觉不请自来地站在一边,眼里的惺忪睡意正在奋力化作明朗笑容。
“嘿!罗圈圈!你是想向菜农示威?”他打了个哈欠,“鞋带松了,快系好。”
罗宋宋扯扯嘴角——苏玛丽将来一定不能从事任何保密相关工作。她和孟觉如同珊瑚共生体,一个知道的消息,另外一个一定也会知道,
上一次也是这样。她要搬出去住的消息也是由苏玛丽传到孟觉耳中,后者便很自然地陪她看房子谈租金,比房屋中介可靠贴心还免费——不可否认,没有早早独立出来的孟觉在旁,她只怕要吃不少亏。
毕业三年,孟觉任职于城北的格陵食品药物管理局,步步高升;罗宋宋留在城南的格陵大学生物系,困守愁城。昔日好友见面要两个小时的路程,见了面,也并不如以前那样有许多话题可谈。
她认为这样很好,他们的友谊就该慢慢淡掉;但是只要有个苏玛丽,就怎么也断不干净。
“你也来啦。”
“是呀!”苏玛丽兴冲冲,“小叔叔是我的人形提款机!智能便携又防盗!”
罗宋宋笑笑,蹲下去系鞋带。
“孟觉,你若是问演奏会门票的事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对方绝对是个大美女,衬得起你,今次艳遇,不必谢我。”
这次智晓亮回格陵开演奏会,罗宋宋压根儿没有想过智晓亮的父亲智大法官会亲自送票上门,她一张,孟觉一张,都是最好的位置。
他虽然富贵了,看来并没有忘记他们这帮当初只会给他制造麻烦,甚至造谣他是外星人,是机器人的琴友。
“智晓亮还问起你。问你怎么不弹琴了。”
宋玲在旁边冷笑。在她看来,智大法官此举无疑是挑衅。同是在白放手底下教出来的弟子,一个是誉满全球的华人钢琴家,一个是本科毕业却连工作都找不到,只能混吃等死的啃老族。
“是啊,罗宋宋怎么不弹琴了?要是好好地弹下去,获奖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罗宋宋已经不是昔日宋玲一句话就会红了眼圈的小姑娘;她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票。
“谢谢伯伯。”
智大法官起身告辞。
“那我就先走了,宋宋,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获赠门票的那天晚上罗宋宋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她伸手把头顶上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微凉的夜风吹过,耳朵里头好像又听见琴房外面的风铃叮铃铃地响着。
窗外的绿藤叶子,投下清凉的阴影;树间有小鸟跳来跳去,如泉水般流淌的钢琴声,从早到晚都不停歇;《哈农指法》翻得卷了页,随意地丢在琴盖上;大腹便便的白放老师,手里拿着一根尺子,恐吓着要纠正她的手势,但比爸爸打得轻多了;她喜欢这里所接触的世界,就连敲门声,都是那么的有礼貌而轻柔。
有人捧着生日蛋糕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闭上眼睛,但愿就此死掉。
去,还是不去?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她已经脱离古典音乐的世界太久,只怕欣赏不来,就别浪费了这么好的票,拿来赚点小钱也不过分吧?
结果事实证明,她真是个废物。第一个看到帖子冲过来索票的女孩子是这样说的。
“小罗老师!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呀!我叫汤园园……呵呵,真的是很好的票,不是假的吧?……花八百块钱去听古典音乐,很划不来呀……喂!你们都回去啦,就一张票,我和小罗老师就快谈好了……小罗老师,这是学校内部的赠票吧?呵呵,你肯定也一分钱没花就拿到手了……我真的特别想和我的室友一起去看,我们关系可好了……哎呀,我没有带钱。真的,你看,只有五块钱,要不要?”
她怕了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赶紧把票给她。
“给你。不要钱。”
“谢谢小罗老师!”她居然还想抱着罗宋宋亲一记,罗宋宋赶紧弹开到里间去,否则只怕会立刻把票夺回来。
汤园园的确是个大美女,只是性格方面不对她的胃口而已,不过,她不喜欢的,往往就是罗清平喜欢的,看来汤园园在综合实验室一定如鱼得水。
“如果我有自主选择权那就更妙。环肥燕瘦,你知道我喜欢哪一种?”
“每一种。”
“错,是下一种。”
罗宋宋专心系鞋带,孟觉暗暗做了个鬼脸,决定呆会吃饭付账时再告诉她自己的那张票已经高价处理给刚刚碰见的罗清平。
他这么喜欢插手孟家的家事,有个机会讨好孟七少,自然是忙不迭地掏钱。管他真是去看演奏会还是拿来折飞机,就算孟觉卖张白纸,罗清平也会乖乖掏两千块钱出来。
孟觉教育苏玛丽,这叫劫富济贫,后者拼命点头。
罗宋宋手腕有点僵硬,她想是不够睡眠的原因;孟觉蹲下去帮她把鞋带系好,苏玛丽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安排一天的行程。
“最近有部大片上映,一起看;还要买双运动鞋,下个月校运动会,长跑;不过最重要的,先去吃饭,好饿!嗯……我们看完电影买完鞋子还可以吃晚饭,真好!”
小孩子,一天到晚都想着吃,又怎么吃都吃不胖。孟觉和罗宋宋相视一笑。
“好。”
和天生淡漠的智晓亮相比,孟觉是不需要在人际关系中采取主动的人,例如现在,他们一行三个人在自取式餐厅里坐定,女服务生都会争先恐后来帮他下单。
有种人天生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大把飞蛾愿意扑火而来,怀着仰慕的心思环绕在有可爱酒窝的孟觉身旁,他声音清朗,光是听他说废话都是一种享受——这种人,天生就该富贵逍遥,无忧无虑。
偏偏罗宋宋横空出世,在孟觉的人生路上设下重重路障。
谁叫他们太有缘分。人□炸的当代,绝大多数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婴儿会成为陌路人,孟觉和罗宋宋本也如此,偏偏多年后又在白放老师的琴房里碰头。只能感概格陵城太小,人生最奇妙之处在于巧合。
交同样的学费,受同样的教育,智晓亮会乖乖地坐足六个小时,把老柴的四季套曲从头弹到尾;孟觉最多半个钟头就会出溜到外面广阔天地去撒欢儿;罗宋宋穿一身格陵附小的运动校服——那校服是不分男女的——趴在琴键上,支棱着两根突兀的肩胛骨,吃力而乏味地弹来弹去,白放并没有因为得意门生想要听罗宋宋弹恰空就对她刮目相看,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弹音阶和琶音,加速,减速,同向,反向,冷不丁白放的板子就会伸过来打她手腕。
“别动!手腕别动!放松,别僵着。”
白放是断掌,下手特别狠,就连智晓亮也曾痛得流眼泪;但罗宋宋不一样,她的神经回路早就断掉,打了就打了,瘦弱的身躯略缩一缩,放松了手腕继续练习,弹过去,弹过来,一直到课程结束。
智晓亮住得近,总是第一个被接走;而罗宋宋和孟觉一个住大学城,一个住更远的山顶道,山长水远,都有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华灯初上,师母开始准备晚饭,在厨房里拾掇食材,白放也系个围裙搅着蛋花走出来邀请两个还在等人来接的小学生。
“罗宋宋,孟觉,留下来吃饭。”
说的次数多了,罗宋宋和孟觉就真的留下来吃过一次;但宋玲这头谢过白老师,回家就把罗宋宋关阳台上不许进屋。
“家里是没米还是没菜?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是宋玲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配上嫌恶的眼神,足以让罗宋宋后来再也没有在白老师家里吃哪怕一颗米;直到夏初某一天,全城快递送生日蛋糕上门,罗宋宋噢一声,从钢琴前面直跳起来,完全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激动得声音直发抖。
“我!我的!”
她是那么地渴望被疼爱一次——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惹罗清平生气,父母真的记住了她的生日,甚至送蛋糕到琴房来给她惊喜——罗宋宋兴致冲冲地跑到快递员面前,一脸骄傲地跳来蹦去,盘算着要切一块最大的给智晓亮。
“孟觉小朋友,生日快乐。”
可恨这蛋糕属于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这才叫丢人现眼。罗宋宋顿时颜面扫地,委顿下来。
在一起学了半年的钢琴,孟觉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圈圈头居然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孟国泰有个生活秘书,为他处理孟家所有纪念日的庆典活动,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只是,例行公事算不得珍贵。想从娶了一个又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的孟国泰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父爱,还不如省点心力自己找乐子。精致可口的蛋糕和乏善可陈的琴友比较起来,孟觉反而更注意后者,尽管之前他对她的全部印象仅限于和父亲闲谈时提到的“我在白老师家吃饭的时候,白老师说罗宋宋,就是那个头发绑得像颗西兰花的圈圈头,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
“罗宋宋,请你吃蛋糕。”
垂头丧气的罗宋宋急匆匆走出门去,孟觉拿着一块蛋糕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从来只有女孩子巴着要和他一起玩,心里头觉得真新鲜。
罗宋宋一溜小跑,终于在垃圾站蹲下,开始哇哇大吐。一边吐一边嚎啕大哭。
无疑,全世界都知道。罗清平和宋玲憎她到死。
就好像看见雨后墙角冒出来的蛞蝓一样,孟觉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满脸泪花的罗宋宋。
“你到底哭什么呀?”
“怎么会有小学生蹲在这里哭?”有中学生路过,好奇之极,“看那丑丫头,哭得快断气。”
另一个小胖子一脸青春痘,哈哈大笑。
“一定是父母对他们讲,他们是垃圾站捡的,哭着来找亲生爹娘。蠢蛋。”
“小屁孩,别傻啦!不是亲生的养你干嘛?……哇,发脾气了,朝我们扔垃圾喔!”
“嘿嘿!扔不中!嘿嘿!你扔不中!你扔不中!我就是站在这里你也扔不中!蠢蛋!”
真是犯贱。
尾随而来的智晓亮二话不说,扔出一块石头。
“哇,还有救兵!哪里来的小屁孩居然敢丢你爷爷我!”
小胖子见风转舵,拉了同伴就走。
“那是智晓亮。走啦。他爸爸是大法官。”
智晓亮拍了拍手,慢腾腾地走到罗宋宋面前。
“别哭。真难看。”
三个小孩子于是往回走,智晓亮是个路痴,被罗宋宋和孟觉夹在中间,免得半路上走丢了;在琴房外面罗宋宋死也不肯进去,智晓亮自觉已经完成任务,就先进去继续练琴;孟觉只好陪着罗宋宋绕着琴房兜了几个圈,等抽抽噎噎的罗宋宋哭干净了才进去。
绕圈子的时候,罗宋宋感觉特别悲壮,尤其想到,练琴以来,智晓亮平均三个月才和她说一句话,可见他当时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听自己弹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恰空,不由得悲从中来。
而孟觉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给她起外号了。
“我们绕了三圈了……四圈……七圈……哎,罗圈圈,你还没有哭够呀?歇一会儿吧!哎,罗圈圈,蛋糕你还吃不吃呀?”
这才是罗圈圈的由来。罗圈圈,罗圈圈,圈圈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