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出去。”
龚秘书是直接听命于孟金贵的,所以并不必回答孟薇的提问;她腰肢一转,又笃笃笃地走了出去。
孟金贵从桌面上拿起打火机,将那张支票点燃,放进烟灰缸。看着不断跳动的火光,他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笑容。
而孟薇已经看到了支票上的名字。
“爸,你为什么突然捐五十万给格陵爱乐?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
“阿薇,我问你:假设我免掉你明丰的一切职务,你会怎样做?”
虽然惊讶于父亲的直白,孟薇仍冷静回答。
“我有积蓄。自己创业。”
“钱也全部拿走。”
“我有硕士学位,有管理经验,可以去应聘相关职务;在最差的情况下,我四肢健全,年纪轻轻,也可以从基层做起。我并不怕吃苦。”
她回答的字字有力;孟金贵略有触动——社会险恶,人心难测,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女儿智勇双全,虽然在感情上欠缺历练,但还不至于离开家庭就会倒毙路旁。
“很好。你永远饿不死。”
孟薇默不作声,看支票烧成灰烬。
“那你什么时候出公告?”
“什么?”
“免去我的一切职务——但钱是我自己挣来,你不能拿走。”
她竟然当真了;他只是随口假设,她竟然当真了。无论她多少岁,执掌多大的部门,做了多大的生意,也不过是他的女儿。
“阿薇,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你要知道,虎毒不食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先是你的父亲,才是明丰的决策人。”
孟薇离开办公室后,龚秘书再度进来。
“孟先生,格陵爱乐的行政高层大洗牌,这次面试将作废,新的面试时间将另行通知。”
“知道了。”
龚秘书又笃笃笃地出去了。
孟金贵从桌上拿起最新一期高端刊物《金字塔》,那原本是压在打火机下的。该杂志由学端杂志社编辑出版,面向的读者皆是各行各界的执牛耳者,商业资讯,财经消息,乃至于这个小圈子里的消遣娱乐,婚丧嫁娶,钜细靡遗。
今期其中有一篇针对格陵爱乐的评述,自三月份以来,格陵爱乐乐团锐意推行改革,仅仅两个月已经裁掉百分之三点九的冗余人员,并对乐团的编制进行调整,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鼓励乐团内乐器部成立各自的音乐组织进行活动,甚至将团员外借去拍剧集——许多原格陵爱乐没说可以做,也没说不可以做的事情,在智晓亮来了之后,全部变得合理而公开化;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在签约时,作为荣誉团长,他要了和现任总监一样的权利和义务。这些原本应该语焉不详的条款,成了智晓亮在支开现任总监之后,大刀阔斧改革格陵爱乐的理由。
这才是一个开始。他的合同长达一年之久。
这个男人并不是孟薇口中那个专注的智晓亮,他的野心远远超过了一个钢琴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在另外一个职业中展现出了他父亲智勤的风范。
罗宋宋藏身的妇幼庇护所自她入住以来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有一名受虐儿童的家长跑到庇护所颠倒黑白,控告拐带;又有年轻少妇精神分裂症发作,在所内乱砍乱劈;紧接着匿报称所内有受助者进行不正常□易,引致记者暗访,并在法制节目中播出。
格陵的社会福利制度还在完善当中,老无所依,幼无所靠的社会现象还时有发生,常有伦理惨案震惊社会;庇护所本来就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乐芸又明目张胆地对罗宋宋特殊对待,难免引起其他社工的侧目。况且罗宋宋十分安于住在庇护所,作息规律,工作勤奋,这一点也也不像一般受助者。于是有流言传出来,说罗宋宋就是电视台记者安排在所内的线人,专门收集情报,换取不菲佣金。
罗宋宋本来想得到了格陵爱乐见习乐务的工作再走,但一来面试突然作废(这倒令她原来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二来大家已经对她失去信任,平日小罗小罗叫的亲切的那些女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刀子。她一向知道所内有些不干不净的交易发生,但一直抱着不看不问不听不答的态度做人,所以这矛头指向她真是冤枉之极;直到又有新版本流言四起,说罗宋宋是富家女,性格乖张,不过来庇护所体验生活,所以才得到了乐芸的照顾——这才更像那么回事,因为她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但是猜忌的乌云依然笼罩在她的头顶上。她坐在床边上,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捋了一遍,就下定了决心。首先一一打电话给之前看过房子的房东,孟觉曾经帮她联系过云阶彤庭的几户房东,还有一家没租出去,但是她立刻和房东敲定,收拾行李准备填妥表格后离开。
乐芸得知罗宋宋要离开,便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身份证和档案都装在一个文件袋内,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谢谢您。”
“你把地址给我们留一个吧,”乐芸又递便签纸和原子笔给她,“以便我们回访。”
这不是正式的留案,而是为乐芸私人留下联系方式。她垂头想了一下,从右手腕取下沛纳海。
她取手表的时候,乐芸注意到她其实生得十分秀气,指甲上一层自然的淡淡粉色,手指纤细,手腕皓白,真正是柔若无骨。等罗宋宋把手表递到乐芸面前,这场面就很微妙了。
“这只表是我外婆送给我的,目前市值应该在五万左右,请您拿去。”
乐芸心虚,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不起。”
罗宋宋敛颌正色,还是把表放在了桌上,朝乐芸推过去。
“您受不起的话,就一定知道应该给谁。”
她语藏玄机,乐芸也不能装傻充愣,脸色渐渐凝重。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沉默里这事儿两人就心照了;罗宋宋又开口。
“它的价值还在其次。我一直非常珍惜它,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变卖。将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将它拿回来。”
乐芸恍然大悟:这个罗宋宋是给个凭证,将来报恩啊。她原来不明白为什么孟先生要自己特别关照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行事俨有古风。
聪明人说话一向是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你不需要多费唇舌对方就心领神会。
乐芸郑重地收下了表,想了想,说出一番话来。
“我有个女儿,八岁,一出生就有先天性白内障,做了一次失败的手术,摘除了右眼球。她唱歌可好听了,就像夜莺一样。她去年被招入格陵爱乐的童声合唱团,站前排的漂亮小姑娘负责做做口型,她个子小小,站在最后面,唱得最卖力。我今年可以攒够做第二次手术的钱——我觉得,老天爷从来都是人最绝望的时候,又会给你一点希望的。一个人不会永远走运,也不会永远倒霉。罗小姐,你说是不是?”
乐芸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有肿胀的眼皮和黑青的眼圈,头发也从来不曾细心打理过,但她说这段话的时候,眼中有一种罗宋宋非常嫉妒的神采。
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无私也最伟大的爱,而她从来没有拥有过。
罗宋宋快活地在新家忙碌着;她租的是两室一厅中较小的一间,由书房改造,有朝南的窗户和一张床,靠墙一排柜子可以用来放衣物。
房东叫钟有初,和罗宋宋同龄,大学毕业后在广告公司工作,父母出资买了这套只有五十平米的房子,今年年初嫁了人,就将房子租了出去。室友叫顾家琪,自由职业者,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一点动静,罗宋宋起初以为她并不在家,但是听到了电脑开机的音乐,然后就立刻把音响拔了。
书房没人住脏乱很正常,但是公用的客厅,厕所和厨房也是积尘蒙垢的,那就只能说室友顾家琪太邋遢了点。
罗宋宋没有去敲她的房门。隐私对于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性,她太明白了。住在同一屋檐下,不代表一定要成为朋友,只要不成为敌人就行。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一方私密天地,十分欢喜,做起卫生来也卖力。客厅,厨房,厕所,她也擦的一尘不染,一干二净。
孟觉知道她终于靠一己之力搬离庇护所,简直比她自己更开心。
“乔迁之喜,一定要送份礼物给你。”
他们两个虽然要好,但是孟觉鲜少送东西给她。
“房间很小,不要送太夸张的东西。”
“放心。我的这份礼物再大也放得满,再小也放得下。”
罗宋宋也期待孟觉的眼光。
“好。”
“那你在家等着,我下班后过来找你。”
因为孟国泰写自传的原因,孟觉搬回了山顶道的孟家小区住,早上有司机送他到药监局所在的神农路,下班也是一样。他本身有驾照,但是作为格陵市初级公务人员,无论是开与收入不符的车辆招摇过市,还是买辆小夏利以车代步,都不是孟觉的风格。
直到罗宋宋做完卫生,顾家琪也没有走出房门。罗宋宋看时间还早,就出去买日用品,顺便也熟悉熟悉周围环境。
云阶彤庭位于格陵市的伯牙路上,是较早开发的现代化社区之一,交通方便,周边设施齐全,大小超市和菜场就有三个,甜蜜补给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漂了半条街,骨德咖啡厅沿街发着优惠传单,招聘服务生和钢琴师。
这是从小在大学城生活的罗宋宋从未体会过的市井气息。骨德的旁边是双耳琴行的伯牙路分店,今年的艺术统招刚刚结束,正在准备二手考试资料和乐器的甩卖活动。
莫清芬曾经送给外孙女一架珠江,这在当时已经属于是高级钢琴了;但是在罗宋宋高考前,罗清平不顾女儿的哭求,将钢琴卖掉——那架老朋友不知道现在是在高堂上重新焕发光彩,抑或是在时间的年轮中蒙灰?
双耳琴行的前面停着一台本田,罗宋宋一时没认出那是谁的车,聂今已经从琴行中快步走了出来。
“罗宋宋。”
第二十四章
“真巧,在这里遇到你。”
聂今浅浅一笑。她今天穿了件玉色的蝴蝶袖衬衫,露出半截手臂,腕上戴着一只老坑冰种的玉镯,腰间系根黑色的细皮带,显得干练而自信。
她总是知道恰如其分地打扮自己,既不低调,也没有侵略性。在她眼中,罗宋宋实在不是一个会展现出自己优势的女人;还是套着聚会时的那件杏色外套,穿一条看不出腿部线条的牛仔裤,裤脚下露出一双早已老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鞋;头发乱蓬蓬的,唯一有点味道的沛纳海也从她腕上消失了。
虽然聂今心中叹惜,但眼神却还是笑着的,将已经拿出来的车钥匙放回手袋中,又挽了罗宋宋的胳膊:“相请不如偶遇,你不爱别人请你吃饭,喝个咖啡怎么样?”
罗宋宋每次见到聂今,总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两个正当青春的女孩子,一个明艳照人,大方得体;一个蓬头垢面,畏畏缩缩,即使别人不拿她们来做比较,她们自己心里总难免会互相较量一下。更何况是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罗宋宋,已经将个人的精神建设放到了首位。
“心领了,你有事,就先走吧。我……”
聂今一摊手:“就是因为我任劳任怨,所以导致他们现在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找我,烦都烦死了。我今天下午就想在骨德坐一会,静静地喝一杯咖啡。他们来电话,我就说在陪客户。宋宋,你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这番话说的得体之外又不失亲热,竟让罗宋宋没法拒绝,她心里本来是有点排斥聂今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但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和揣摩,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好的东西。
于是两个人并肩走进了骨德咖啡厅。这家咖啡厅原本属于格陵市的一家德资企业,管理层的费舍尔先生和一般的德国人一样,下了班喜欢喝两杯家乡的啤酒,抽一盒家乡的烟叶,吃两根家乡的香肠;他思乡情切,索性在离公司不远的伯牙路上开了一家充满德国情调的咖啡厅,贩卖点啤酒,熏肉和腊肠,吸引了不少客人;后来格陵政坛发生重大变动,许多招商引资的政策朝令夕改,这让严谨的费舍尔先生觉得和中国人打交道很吃力,就转让了咖啡厅,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回德国老家去了。骨德数易其主,很有几个也是洋佬,均加入了自己国家的文化进去——现在的骨德融合了多国,多宗教文化,如果费舍尔先生重回格陵,估计也认不出来了。
罗宋宋和聂今就这样坐在一家德国啤酒馆里,踏着波斯的地毯,闻着印度的熏香,喝着中国的花茶——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格陵是由能源起家的新兴城市,其后又带动了各项工业建设的快速发展,经济虽然发达,但文化底蕴不足。即使有神农大道,伯牙路这样古色古香的街道名称,又大肆兴建博物馆,艺术馆,大剧院等文化建筑,也不能伪造一座城的历史,在这一点上,她是远不如西安,洛阳等古城的。
她们先是闲聊着家常,譬如骨德的装潢,花茶的味道;这其间聂今已经接了数个电话,后来索性把手机关了,往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陷入柔软的靠背中。
“也许是急事。”
“我只希望智晓亮别这时候找我。”聂今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罗宋宋,“因为我只想接他的电话。”
罗宋宋心头一阵狂跳;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穿着校服,抱着琴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小鹿的聂今;她其实不是很了解智晓亮的前女友,只是觉得她美得很干净利落,又经营着格陵数一数二的琴行,足以和现在的钢琴家相配。
但看聂今的神情,又好像是一种胜于爱情的更坦荡的情感。这样,叫罗宋宋又有点看不透了。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这茶叫玉美人,喝在嘴里,有一丝丝清香,好像并不比白开水强,但回味时又甘甜得很特别;这特别的茶韵触动了罗宋宋心底的一点点初生的情愫。
有些人也是这样,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像可有可无;但是回头想想,他才是最重要的。
“格陵乐务的面试结果已经作废,你有什么打算?”聂今突然问她,“还要继续参加吗?”
“看情况吧。”
“怎么讲?其实你面试笔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再考一次把握也很大。”
罗宋宋瞧着一点烛光舔着花茶壶底,澄绿茶色,似沸未沸。
“做了乐务,就只能看着别人弹琴了。”
她像是说给聂今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聂今不免有些动容。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宋宋不弹琴了,因为智晓亮从来没有提起过。但是听罗宋宋的语气,白放的那句“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所言非虚。
“既然你想弹琴……我上次和你提过,请你做双耳琴行的老师,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不行。”一般人这时候至少也会感谢一下,但罗宋宋很干脆就拒绝了,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年拒绝许达。而聂今的求贤和许达的求爱,也确实都有些不纯粹的成分。
聂今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玉镯。罗宋宋这样怕麻烦,又怕交际的人,是很难笼络的。这种人往往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你的外婆是大家闺秀,民国名媛,你的父亲是重点大学重点学院的院长,你还有两个非常要好的琴友,一个是享誉海内外的钢琴家,一个是本市纳税大户,明丰药业的继承者。有这样的关系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什么都不想做,也可以。”
没有人从这种角度分析过罗宋宋所拥有的资源。罗宋宋开始觉得聂今在开玩笑,后来见她挺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