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把你们自身的仇恨放在我身上。做人要自立自强,山地人里也不乏发达的人,平地人中也有乞丐之流,各人有各人的境遇,少来扣我帽子。除非我图谋的是他的财色,否则两相相悦的情况下,我本人性格好坏并非重点,没什么好牵拖的。”
“反正,反正你不行!”口舌向来不轮转的女子更加气煞,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一举打发我这尾“狐狸精”。
真是抬举了。想那聊斋中,每一位狐狸精莫不天仙绝色,却总是配土一位痴呆书生,赔人赔心又遭声讨——我被声讨是真,容貌却无可取之处,用这种名词形容我,还真是侮辱了貌美之人。
“唔。”我将水果刀递给了她,吓了她好大一跳!
“做什么?”她呆呆接过。
“要吃水果自己削,我吃完了,也要走了。”
“喂!你没有清洗耶!”她叫。
“拜托!这里又不是我家,来者是客你懂不懂?”我挥挥手,走人也。
民风淳朴有个好处,人心比较不邪恶,也就不会动辄刀棍相向,不然电视中多少恶女挥刀行凶。再有,男人长得不够帅有个好处,女人不会轻易爱上,代为出头时不含爱慕的私心。
我很腻争风吃醋那一套,也幸好锺昂的男色没什么料,否则我对他一定会腻得很早。
医院草皮上,锺昂正与一群孩子们在玩,小朱娅也在其中。我挥开思绪,一蹦一跳的过去,扑坐在锺昂身边的草地上叫:
“在玩什么?我也要玩!”
“我们在玩接球,不可以让球掉到地上。”近来锺昂新收的助手小田回答着。二十岁,刚服完役,将我当成他未来老板娘看待。长得很帅,迷煞了方圆百里小少女们的心。
所以我不意外有三、四个小护士会坐在这边摸鱼。
在大家玩闹成一气时,锺昂悄声在我耳边问:
“你们谈了些什么?”
“没。吃完一颗苹果我就走人了。”
“晚上我们去看海。”他在我耳边说着。
“好呀,吹点海风一定很舒服。”
这算不算我们很正式的约会?
恋人们必走的步数,我们也渐渐在走。了无新意,但因面对的人不同,所以雀跃的心思仍是高昂。
也罢。“爱情”如果在千百年前巳有,必也可以属于老套之流,那么,我与他怎脱得开老套的窠臼?
※ ※ ※
“平地人与山地人结婚,大多以悲剧收场吗?”走在浪花声震耳的海边,暗的天色下,我忍不住这么问着。
他拉着我的手,怕我在行走间被岩石绊倒。
“怎么去论定悲剧或喜剧?相恋到结婚是喜剧,结婚到生活上的不协调、争吵就改成悲剧了?其实硬是区分平地人与山地人是不公平的,多少离婚夫妻重复这样的过程,不光是平地人与山地人。”
“对呀,所以我不懂别人为什么这么害怕。为着无关于他们的事忧心仲仲。”我抬头亲了他一下。“很欣赏你有正确的观念,有多少忧郁的人死咬着『过去』,并且赋予自己性格乖张的藉口,看了真教人倒胃口。所以向来我抵死不肯当辅导人员,就连收服锺玉藜、小谷那些人,也都是用以暴制暴的手段。要我同情他们、助纣为虐的让他们更理直气壮堕落下去,门儿都没有。”
“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以理智的眼光去看待一切,尽量不要让自己看来面目可憎。人一旦想堕落,什么藉口不能拿出来说呢?只是我认为,人生不应只有这些而已。”
我们停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一同望着月光下的白色波浪,被海风吹得体肤有点湿黏。
“我配得上你吗?”我侧首看他。“你的性情太过端直正派,我却是玩世不恭的。打小就以恶女为志向,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但说真的,我对太过正派的人一向不以为然。”
“但是我爱你。”他好温柔的在我耳边诉说,在滚涛声包挟中,稳稳的沉向我、心坎。
“我希望能在年底娶到你--”他又说。
“你的胆子一定很强壮,不然就是你还搞不清楚自己揽上了什么麻烦。”我的耳朵开始酥麻,伸手住。我竟只能不解风情的坐了下来,顾左右而言他。
他坐在我身后,让我得以顺势的靠着他,以最舒服的姿势去看海。
“她们都说对了一件事。”我突然没头没尾的说着。
“嗯?”他的面孔沉在我发梢颈项间嗅闻,厮磨得我无比慵懒,在他怀中更加放松。
“你的生命中,不管来了谁,其实都不会有差别的。你的性情可以包容任何一个女人,但我却不同,一定得是某一种人,才会被我所接受。如果用这种方式来谈配与不配,你是比较占优势的那一个人。”
“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话听入耳?”他抬头,我没回头看他,但感觉得出他的皱眉。
“有趣呀,同时又可以用舆论来检视自己。”我双手往后伸,将他双手抓来我腰前环握。“我想,与你之间能走上这么一段,足以称羡所有人了。”
“那,我半年的『试用期』算不算提前合格了?”
我摇头,轻轻的回应:
“让我再想一想。”
“怎么了?”他正色地问,是察觉出我滞缓的心思吗?
怎么了?我也在思索自己是怎么了。我喜欢他,可能也早已爱上他。已然互属是不必昭示的事实,所有熟识的人都知道了。
只是——然后呢?突然我很不愿面对“幸福快乐结局”的尾声。因为繁华过后的寥落,不忍卒睹;因为起承转合之后,那个最末了的句点委实太难点下。
我又走入了必然的轮回中,自苦而无力自拔。
为什么呢?当配角与当主角者,居然都害怕着落幕。
“锺昂——为什么男人不怕结婚,而女人会怕呢?”姑且,我只能浅显的厘出这一点。
“你不是生性好冒险吗?”
“如果预先认定了冒险的后果可能是束缚,我不可能会踏进去。我怕,我变得太爱你,也怕变得不像自己。”顿了一顿,我觉得自己的笑容有点惨。“最可能的是,我怕结局的到来。”
“我曾经不明白姑妈对我说过的,她说你绝对不与被你帮助过的人有所往来。当你进入某一个事件中去协助他人时,通常在解决大半问题之后便会走人,不等别人道谢,也不看大团圆,所以我说你是则传奇,但一直不明白你的心态。现在,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你决定无止境的迁就我吗?”一个人宽容的尺度在哪里?在既可让人感受到被爱、又自由的尺度?
遇上我、爱上我必然是极度倒楣。
锺昂扳过我身子,抚触着我被海风吹得黏呼呼的面孔。“不。与其让你以自由为名,沦入逃避,我宁愿栓紧线结,让你有一丝拘束。我无法全然的像朱棣亚对你放任不加闻问。
『爱情』会使双方有得有失;我想娶你,在名义上,实质上,得到你,我承诺你自由,你也要付出一些勇气。我不可能让你闪避,然后遗忘,再然后让下一个男人有机可乘。”
“才不会,我喜欢你这一型,怎么也不会改变的。”我直率的抗议,也为他的侵略气息心惊。
他笑:“不,爱情不局限于绝对性的对象。其实朱先生曾有机会与你一生一世;也许谷先生,其他每一位,甚至阿怪先生,只是他们没有更努力的追求,你的感应又十分迟缓,『天生相属』的感觉来自不断的试探,却不必要有绝对的对象。”
是吗?是这样吗?
“不可能的,至少我就没有心情与你以外的人约会,做一些情人才做的蠢事,甚至无病呻吟了起来。”
他哈哈笑出声:
“所以时间很重要。”似乎得意于在我脑海中植入了依恋的种子,如今茁壮得令他满意。
“锺昂--告诉我,怎么克服对『落幕』的害怕?”我问着,声音满是可怜兮兮的无助。
“我们努力想法子,也以时间去等待。重要的,我爱你,你呢?”
这男人!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索情!
“好吧,我肯定我爱你。”
浪花扑拍岩岸,卷起千堆雪,又在星月的辉映之下,晶灿出钻石的光泽。
美丽的夜空,终究也会让白昼驱逐;浪花扑来又退去,满满太平洋的悸动因何而起?
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的悲观,不禁想到自己近三十年的日子活下来,似乎是全然于己不相干的粉墨登场。很诡异。风象星座的女子,怕是连自己也了解不了自己。
“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月影西移了好大一步,我不肯动身,将身子埋入他怀中更深。
“你是所有人心目中狂妄自我的杜菲凡,我心目中七彩皆俱的强烈女子。人性原本就建构在互相冲突中,每一个你,都是你。”
“为什么我却只看到始终如一的你呢?”
“因为我的生命太平凡,性格太死板,像一张空白无趣的画布。”
人,都有趋于自己所缺乏的向性。因此吸引相契,是吗?
第十章
很快的,秋天递嬗走了夏天,炙热却未减分毫。
听说日本的枫叶已渐渐转红,挥洒秋日的妍丽,一沾一染的由北海道起始,一路往南走红下去。
秋天来了,我收到谷亮鸿的传真。他决定在日本订婚,然后农历年时回台湾结婚。轰动的中日恋情在喧扰了四、五个月之后,在千万双目光的注目之下,很奇异的没有分手,反倒决定一同走入婚姻的殿堂。
小谷没有亲人,他只是口气粗劣的叫我与锺老太太这一票人没事闲着的话,可以去观礼。其下的渴盼当然不必言喻,更何况他老早叫人送来头等舱的机票。
所以撇下了自身未解的困扰,我决定去参加小谷的订婚典礼,并且好生在日本玩上一趟。提早飞去日本,不与别人同行。
嘿嘿!正好也可以躲过朱棣亚的盯人术,他小子老想抓我让他妻子见上一面,我偏不要。
飞机抵达成田机场不久,我便被两名小谷派来的人员接往他住的别墅。长途旅行能够事事教人打点好,实在是很愉快的事。
“嗨!小谷,好久不见。”他在大门口迎接,我伸手捶他肩膀一拳,细细打量这个满面春风的男人。
“你头发留长了!”他大惊小怪着我的直发披肩,不若以往半长不短,没有一根会与另一根等长的发况。
“你头发也留长了,学死日本鬼子呀!”我拨着他的发,学着怪叫。
“您好,久闻大名。”一声细柔的女音,以生硬的中文向我打招呼。
我看了过去,认出了是那位日本名模,身高与我相当,骨架匀称,身材相当好,且很会打扮自己,淡雅中可见一丝狂野活力。大美人耶!
“你也好。”我也以中文打招呼。八百年前修过的日文早还回给老师去了。
“绘子,她就是我的恩人兼好友杜菲凡,菲凡,她是我未婚妻早川见绘子。”
微笑点头是语言不通时最好用的方式。
“感谢您对亮鸿的照顾,以后就交给我了,我会努力服侍他的。”早川见绘子又不断的以九十度鞠躬向我折腰而来。
我有一刹那想跳开的欲望,忍不住以台语问着:
“借问一下,日本人都坚持要这么多礼吗?”
“认真又多礼。”显然小谷这尾粗枝大叶的小子,偶尔也感不适应。但因为爱上了日本女子,站在日本土地上,多少也得入境随俗一下。
“进来吧。绘子会的中文不多,但以她学了六个月的成绩来说,进步很吓人了。”他一手捞起我的行李,一手栖放在未婚妻纤纤柳腰上,让我先行后,才相偕入屋。
没什么心思打量素雅雍容的大厅。在早川见绘子忙着洗手做羹汤、烹煮洗尘宴时,我才得以与小谷谈上一些不禁忌的话。
“曾有人说过:吃在中国,娶在日本,住在温哥华,死在瑞士。你小子不错,日本女子不论婚前多么狂野,最后都会乖乖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啧!谁会相信日本模特儿界的天后此刻会为了爱情穿起围裙呢?”
谷亮鸿拨拨头发:
“她的家世很好,学历也高,有一阵子我很想放弃,也以为自己不会太认真。”
“白痴,从你第一次飞日本神色不安,再到后来跑到花莲对我无病呻吟开始,我就知道你完蛋了,而你居然那么慢才觉悟!”我哈哈大笑。
“你以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像你这么顺利?过程中不必挣扎,马上臣服在月老射中红心的事实中啊!”他粗鲁不改,大小声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鼻前摇了摇:
“第一、月老手中只有红线,没有箭。”我再伸出中指:“第二、我并没有太顺利,至少目前我就是陷入牛角尖中,无力自拔。”好哀怨的颓唐入沙发中,企图营造一些失意的氛围。
“去你的!扮个死样子就叫无力自拔?”他嘘我。
“唉,我怀疑绘子小姐看上的会是你的粗鲁。”
“她就是热爱我的粗鲁坦白,一点也不做作。”
没力气批判他的厚脸皮,我只好聊表心意的瞄瞄天花板兼翻白眼。
“喂!你是来恭禧我的吧?有诚意一点。”他拍着我的肩,对我的死气沉沉大表不满。
“诚心恭禧喽!只是,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有勇气呢?是不是把未来幻想得太美好了?”
我深感不解。
“你不常说做人要乐观一点?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呆子一样的乐观?对婚姻也是相同的道理。怎么?你决定踢掉那个平凡男人了?那也好,我一直在怀疑他能拿什么养你。分手吧。”
自己春风得意也不该咒别人分手呀!可恶!
“小谷,我是不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检视自己时,需要一些客观的意见,而这一点锺昂是帮不上忙的。在他眼中,我简直无一不好,唉!母猪赛貂婵。
“你不是麻烦,而是可怕。”他纠正道,“而且玩疯起来只顾自己,不理别人死活,被你蹂躏过的人大概都情愿没被你救过。”
“喂!你的怨气很深喔!人家锺昂就巴不得我早日烙印上他的专属戳章。”
“恋爱中的男人跟瞎子差不多,结了婚之后才会冷静下来,一一跟你清算。”他嘿嘿冷笑的恐赫我。
找死了!别以为他娶了老婆,躲在日本,我就拿他没辄。
“清算什么?谁被谁倒了会钱,还是互翻陈年老帐?我与锺昂的交往完全透明,想清算,还得看看如何去无中生有咧。”我的手指咋咋作响。
“那你在怕什么?又没有把柄怕人知道,他又爱你、放任你,你是太好命了自找麻烦是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怎么可能看出我的现况?
我挑眉问明:
“你打听过我?”
“我哪来的美国时间!是一大早接到的电话,你男友锺昂向我拜托多照顾你,说你心情不太好,请多包容。我就觉得那男人真有够婆妈,你这种女人哪需太礼貌,扛了进礼堂不就好了?对人家费尽心力的包容,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还不如直接拖上床省事。”
“你把性当成什么?婚姻又当成什么?把女人又当成什么了?野蛮人!亏你的日本婆娘受得了,我就说你影片拍多了,脑袋也坏去了,满脑子的大男人沙猪思想!”我抬腿踹了他一脚。
“可是很有效啊!”他嚷嚷。
“这也就是你追不到我的原因。守旧的侏罗纪男人,你跟原始人打昏女性拖回家当伴侣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只在于有穿衣服与没穿衣服而已。锺昂要是像你,那他早被我丢入太平洋了。”
“所以说爱上你根本是自讨苦吃。互相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