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麻子六?!他倒下的时候,仿佛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缓缓转头看了一眼锦绣,眼神茫然而涣散,终于慢慢仆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流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左震想站起,可是已经脱了力,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只得撑住了椅背。
麻子六犹自死不瞑目地呆呆瞪着他,脸上凝固的神情,像是惊恐,又像是无法置信。
“我教过你,身上没枪的时候,就得从对方手里抢一把。”左震像是说给麻子六听,可是声音低不可闻,他撑着椅背直起身,把手里的枪搁在桌上,那枪口仿佛还徐徐地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
这些年恶战无数,其中一条经验就是,就算击倒了对手,也决不能把武器留在他手里。用得着的夺过来,用不着的也毁掉,不能给任何人反击的机会。
锦绣腿都软了。如果不是被捆着,她现在一定站不住,胸口仿佛被什么塞住了,窒息一般的难过。刚才那一刻,变故迭起,几乎抽干了她全身的力量,只能傻傻地看着左震,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起身,拿过桌上一把短刀,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
他一直走到锦绣身前两步远,这才站定。
锦绣看着他,满眼都是泪。他的刀慢慢举起,她却完全不知道害怕,这一刻,就算死在他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脸色煞白。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差,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满额都是冷汗,滚滚而落;伤处的剧痛他一声没吭,可是脸上紧绷的肌肉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她比他更痛,痛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被撕裂了。他手里的刀没有落下来,可是她宁愿,他一刀结束这一切,她的背叛,她的出卖,她的欺骗。这个时候心里反而是空白的,想什么都太迟了,说什么都太迟了。只是看着他,从那边走到眼前,短短几步路,他走得那么艰难,她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面对着锦绣,她眼里都是泪,这泪光,曾经在明珠门口初见她的那个刹那,叫他心里一软,起了怜惜。如果没有那一滴眼泪,就没有后来这一切的一切,就没有他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看着锦绣,手起刀落。
犀利的寒光映着眉睫一闪,锦绣本能地一侧头,但是刀锋掠过,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她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落,掉在地上。
左震想说句什么,可是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起手,慢慢把锦绣撕破的衣襟掩上她赤裸的肩头。他手上的血,染红了锦绣的衣裳。锦绣没有动,似乎被绳子捆得麻了,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左震看着她的那种眼神,钉在原地。
这一眼里,是心痛,也是心灰,是怜惜,也是绝望,是不舍得,也是无法形容的陌生。这么复杂这么深的一眼,好像是诀别。
锦绣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今生今世,她永远不会忘记此刻左震看她的这一眼。
左震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前一倾,锦绣伸手一把扶住了他,那么努力,才从干涸的喉咙里逼出两个字:“左震……”那声音那么干涩,那么低哑,仿佛根本不是她自己的。
左震却转过了头,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挥开了她的手。
“左震——”锦绣嘶喊,他怎么了?身不由己地扑向他,却被他带倒,一起仆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左震,你起来啊,你到底怎么了?!”锦绣疯了似的爬起来,一把抱起左震,“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我还有话要说——”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急奔进来,是石浩和唐海他们!
唐海一见屋里的血流满地,心都快要炸开了,一把拉起疯狂般哭泣的锦绣,“荣姑娘!二爷到底怎么了?!”
锦绣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摇着唐海的肩膀,“快点,你快点救二爷,再晚就来不及了!”
唐海和石浩一起扑向左震身边,锦绣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跌在地上。
“锦绣!”石浩听见她倒地的声音,刚回身,却听见她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左震——”
这一声喊,无限凄厉,无限悲哀,就连旁边的石浩也禁不住心头一震,一时呆在那里。
锦绣扶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可是浑身都已经虚脱了。杂沓的人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无数腿和脚奔忙地在眼前穿梭来去,她的冷汗自背后涌出来,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看见的,只有左震身上惊心动魄赤红的鲜血,仿佛染红了她的眼睛。
第十四章 悠悠我思
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她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楚脸孔,只觉得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一动也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现在二爷不能见客,你也知道的。”石浩再次徒劳地解释。这几天,这几句话,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锦绣只是不回答。
她那么美丽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洞,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那神色僵硬得叫人害怕。
石浩烦恼地搔了搔脑袋。自从那一天,他跟唐海一路飞车把二爷送来医院,锦绣刚苏醒过来,就死活非要见左震不可。医生不准她进去,她就在外面等。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天两夜了,她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不肯睡也不肯起来,什么都不说,一动也不动,只是固执地靠着墙壁坐在这张长椅上,死死盯着那道门,好像傻了似的。
说起来,事情透着蹊跷,那天从麻子六送来的那封信里,看得出他是绑架了锦绣,所以二爷才会飞车赶去救人。他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敢带在身边,想必是担心麻子六那疯子来个同归于尽,杀了锦绣。他石浩跟了二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二爷做这么冲动的事情,由此可见,锦绣在他心里的重要。
现在锦绣没事了,她活着,就在他门外,可是二爷却再也不肯见她。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得头都大了,也还是想不明白。问唐海,唐海也是一问三不知,二爷跟锦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两个都铁了心一般,可是却又绝口不提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绣……”石浩招招手,有人送上一碗热粥。他捧着粥碗,蹲在锦绣身边,“你不用担心二爷,他刚刚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医生叫他静养。我看你跟二爷之间恐怕有什么误会,不如先回去慢慢地等两天,等他伤好些、气消了,再好好过来看看他。”
锦绣干涩的目光终于移向他的脸,原来,左震已经醒了。
浑身都仿佛脱了力,软软地靠向背后的墙壁。终于知道他的消息,他还活着。这一刻,忽然对上苍有着无限的感激,她犯了错,可是天没有给她惩罚。
石浩看着锦绣,她眼里仿佛多了一丝祈求的神情。她是在求他,带她进去看看左震。
不知道怎么了,就算是一向粗鲁不过的石浩,这一刻心里也忽然变得酸酸的不是滋味,“可是……二爷不肯见你,我也……没办法啊。”
就算他再怎么鲁莽,到底也跟了左震这么长时间,左震的脸色语气,他多少也是会看的。这回二爷决不是说说而已,就算跟天借胆,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贸然把锦绣送进去,到时候他一定死得比麻子六还难看。
“你在这里等是没用的,二爷性子你知道,他要是铁了心不见你,你就是饿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石浩看着锦绣,“天气这么冷,你又不吃不喝的,我看你等不到二爷改主意,就已经先躺下了。”
锦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石浩是好意,他在安慰她,她心里明白。可是现在,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什么样的安慰也不能平息她心里的灼痛。等到现在,外面的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她也明白等不到左震打开那扇门。
什么都明白,知道自己实在是傻,可是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扇门,是她唯一的希望,背后这道墙,是她唯一的支撑。体力和精神都已经耗到了极限,却总有一根弦在心里紧紧地绷着——她要见左震,哪怕只一眼。
每个人都在说,锦绣你走吧,二爷不会见你。可是没人会明白,见不到左震,她死也不甘心。
一直等到了第四天。
石浩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锦绣还耗在那里,门口的墙边!他真是不明白,平日里她那么温婉单薄,哪来的力气和决心,非死等在这里不可。
他在左震床边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踱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憋不住,犹豫着在左震床头伏下来,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爷……你好点没有?那个……锦绣姑娘,到现在还在外面,我看她是绝对不肯走了。”
左震眉头一蹙,“叫她回去。”
石浩不禁为难,“可是这几天锦绣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从来没见她这么固执,谁劝都没用,不吃东西,也不肯去睡觉,好像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我担心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出事。”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左震一恼,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牵动胸口伤处的剧痛,使他紧紧地一挫牙关。
石浩吓得赶紧噤声。却听见左震一字一字慢慢道:“把她拉出去。”
“是,二爷。我这就去。”他没敢再说,轻轻退出左震的房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暗夜的街头,第一次跟左震遇见锦绣的情景,那天二爷说:弄醒她,给点钱叫她走。可是他提起锦绣叫过明珠的名字,二爷停了一停,回头打量了一眼晕倒的锦绣,忽然有片刻的犹豫,他随后吩咐的是:送她去狮子林,找个地方给她住。
当时二爷为什么改变主意?他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锦绣?
又想起那夜之后,在百乐门,二爷曾经喝着酒,好像漫不经心地吩咐一句:要是什么时候有个叫荣锦绣的来找我,叫她进来,不要拦着。
所以当锦绣拉住他,大咧咧毫不客气地说“左震在哪里,我要见见他”的时候,他再不乐意,还是不得不乖乖地把她送到二爷的面前。
现在想起来,当时二爷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就像听上去那么漫不经心?他其实早就知道荣姑娘会来,他一直在下意识地等着她,是不是?
还有那一天,在百乐门,一进门看见锦绣被人家抓着头发,强按在地上灌酒,当时二爷那一闪而过震怒的神色。他没动声色,一声不吭,随手抄起一瓶洋酒就走了过去……百乐门上百个舞女,外面还有数不清的多少个,几时见他为了谁动手?
就在前不久,在宁园过冬至,锦绣亲手做了和合粥跟汤圆的那天,左震当着兄弟们的面,一把拦腰抱起她,一直抱到二楼去。当时那一幕,连他这个粗人,想起来也觉得说不出的幸福感动。二爷喜欢锦绣,这是绝对毋庸置疑,瞎子也看得出来的事实。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二爷和锦绣会变成这样?
刚才他说那句:把她拉出去,字字那么冷,叫他听了,也忍不住替锦绣心寒。
出了左震的门,对面的锦绣慢慢抬起头来。
石浩已经不忍心再看她。好端端一个那么好看的荣锦绣,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脸色蜡白,嘴唇都干裂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头发像一把枯草似的纷乱,遮着她瘦削的脸颊。
还记得英少和邵晖出事那天,他赶去百乐门找二爷,一身是血狼狈不堪,所有人纷纷闪开,像躲瘟神一样,只有锦绣一个人推开人群,奋身直上,向他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浩哥,出了什么事?
还有冬至那天,她亲手煮了和合粥给他们吃,那时她被幸福染红的笑颜,就像春天的花开那么灿烂。他们还为了一碗粥吵嘴抬杠,就像一家人那样,在他石浩心里,早就把她当成是二爷的妻子,长三码头的女主人。
再说,赶走了锦绣,她能去哪里?难道还要回到百乐门,回到英少那里去?
石浩站在门口,左右为难地犹豫着,忽然之间,脑子里灵光一现!眼下这局面,这种情况,就只有一个人能帮上锦绣的忙。她那么圆滑聪明,八面玲珑,没有看不穿的人情,没有想不出的办法,只要她肯帮忙,或许事情还有那么一线转机。
傍晚,天色刚刚开始暗淡。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扣击地面的轻响,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她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楚脸孔,只觉得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她走到锦绣面前,低低叫她一声。
这声音无限动人,是殷明珠。
锦绣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明珠不禁俯下身子,仔细地端量她两眼。一张惨白枯槁的脸,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裳破烂不堪,仿佛还带着陈旧的血迹……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下巴搁在屈起的膝头上,似乎觉得冷,可是一双空洞的眼睛,只茫然地盯着地面。
这是荣锦绣?!
明珠不禁一惊!她初来上海那一天,虽然也狼狈寒酸,虽然也衣衫破旧,可是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秀丽动人的姑娘,更别提后来她在百乐门登台,那一舞多么的艳光四射。可是现在,看着她的脸,就连明??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她现在已经根本不是原来那个荣锦绣。
石浩到她那里去找她出来帮忙的时候,她开始还再三推托,以为石浩不过是夸张;偏偏石浩那直性子的老粗,倔起来也是比谁都倔强。推不过,才来了,想不到一见锦绣的面,才知道石浩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半分都没有夸大,再不想办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没错,她心底一直恨着荣家,这恨意那么强烈无处发泄,终于等来锦绣上门的那一天,统统尽情地发泄在她的身上。把锦绣赶出大门,她也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殷明珠没有错,一切都是荣家的报应!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日那情形就好像一根刺插在她的心上。锦绣临走时说过那句话,总是响在耳边:家里没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后记着我,我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来了。
姐姐我想要大娘房里那个糯米核桃。姐姐为什么过年我们没有新衣裳穿。姐姐快带二娘出来晒太阳。姐姐我有一个婆婆饼,分给你一半。
那时她是大娘的眼中钉,每次无端端挨了打,关在屋子里罚跪,都是锦绣偷偷摸摸从厨房里偷东西给她吃。她记得那扇木门下面一个小洞,锦绣的小手就从那洞口伸过来,手心里那个纸包,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块点心。
她跟娘被赶出荣家那一天,木板车过了河,隐约听见有人喊,在风里回过头,看见锦绣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沿着河边追了出来,扯着嗓子哭喊着叫她不要走。
那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伤疤,最隐秘的伤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记起,可是十年之后锦绣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丝毫没有犹豫,当年,荣家怎么赶她走,十年后她就一样要把荣家的人赶出门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旧日的记忆总在心头打转。锦绣虽然姓荣,可是在那间冷酷的宅子里,她也一样孤单无依,所以才会被荣家抛弃,背井离乡,流落在陌生的街头;甚至就连明珠,也把跟荣家的恩怨一并都算在她的头上。
偏偏这傻瓜,那天在百乐门迎接法国使团的晚宴上,她还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来保护明珠的尊严。那天她说的每句话,明珠站在帘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还字字句句都记得。
明珠自然也知道,只是一直碍着面子不肯低头。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后悔,如果当天没有赶锦绣出来,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如果,她早一点跟锦绣聊一聊左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