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在这种地方,她宁愿他说的是实话。宁愿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宁愿自己的死活他真的不在乎。真的,她真的这么希望。可是为什么,亲耳听见他说出来,忽然有种冰渣子一样的寒冷。
麻子六的脸色越来越铁青,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定在原地。是,左震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会得不到,何必对一个荣锦绣耿耿于怀?难道前一阵子,真的是他看走了眼?可是——
再一转念间,麻子六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真不愧是左二爷。说什么,都说得跟真的一样,换了是别人,只怕当真被你唬住了。可是二爷别忘了,我麻子六好歹也算跟了你十年,你说得对,你的脾气,没人比我更清楚。”他转头看了一眼屋子角落里五花大绑的锦绣,“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会来。”
他越说越得意,“从进了门,二爷就没看过她一眼,是不敢看,还是不舍得看?怕看了一眼就心乱吧。要不是这位荣姑娘在这里,我这间破屋子,现在只怕早被青帮踏平了,哪里还能见着二爷的面?”
左震不禁沉默下来。麻子六说得不错,他说那几句话,原本是想分散一下他对锦绣的注意力,这场对峙,锦绣的分量越轻,活着出去的机会就越大。只可惜这办法看来行不通,今天这硬碰硬的一场恶仗,已经是在所难免。可是在这种局面下,无论是谁,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可能的事。
“真难为二爷了,叫你一个人来,你就真的一个随从都不敢带。”麻子六话锋一转,“以前的青帮左震,的确是不吃这一套,今天也算是破例了。不过二爷,你为这位荣姑娘,破的例也未免太多了,到底兄弟一场,我麻子六多少有点替你不值啊。二爷为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是这位荣姑娘……”他一边说,一边揣摩着左震的脸色,“二爷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把她骗出来的?”
左震的眉头微微一皱。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过对她说,要带她出来见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长两只脚跟我走了。二爷,上海滩多少年没出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青帮左震和百乐门向英东争一个女人!嘿嘿嘿,真是天大的笑话。”
左震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视锦绣。来这里之前,他曾经赶回宁园一趟,要确认锦绣到底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可是那边当值的兄弟说,锦绣是自己跟着麻子六出去的,临走时只是说,出去买点东西。买东西?外面这么乱,他再三叮嘱,这两天不要出门,还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她非要亲自赶着去买不可?
锦绣的心沉了下去。面对左震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今天我总算开了眼界。”麻子六道,“原来二爷还有这个癖好,喜欢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急不可待地去会情郎……”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机会这样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几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来。名声赫赫的左震,也有这么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着锦绣。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想要的是英东,这个他知道;可是他也一直以为,只要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总有一天她会慢慢忘记这个名字。
麻子六笑够了,接着道:“更好笑的是,你的荣姑娘为了讨好我,快点带她去见英少,甚至不惜出卖你的命。二爷,兄弟我还真是佩服你的眼光啊。”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在腰间一扯,只听哗啦一声,一颗颗闪着铜亮光泽的子弹洒了一地。
“这是你的子弹,你不会不认得吧?二爷?这可是昨天晚上,锦绣姑娘花了不少功夫,才从你身边偷出来的。”
锦绣蓦然惊呆了。子弹?她几时偷过左震的子弹?她只是——只是——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麻子六兜那么大一个圈子,要什么手令,要什么印章,其实他要的只不过是左震贴身围着的那条皮带而已!她当时心虚又紧张,来不及多想,就把东西交给他去处置,谁知道他拿的不是所谓的印章,而是左震枪里的子弹!
“啪”的一声,左震手里的杯子突然迸裂,碎片四溅,他手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桌面,一滴一滴,可是他已经没感觉。
忽然想起,昨夜锦绣半夜起来、开门出去的时候,曾经惊醒过他。他随口问了一句,锦绣回答说,要出去喝杯水。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时她出去,是要把他的东西,交给门外的麻子六。
麻子六果然算计得滴水不漏,他身边,唯独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唯独这个人,可以轻易把他贴身的东西拿到手。这个人,就是他时时不放心,总担心她会被欺负的那个荣锦绣。他对任何人都有防范,唯独她是个例外,她什么都不懂,善良到傻气,所以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一丝的防备。
他是真心的,结果换来的不过是这样一场致命的背叛。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什么都经历过,背叛和出卖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痛得这么蚀心刻骨。
对手再凶残,情势再恶劣,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静以对;只是这一刻,揭穿锦绣的这个刹那间,他所有的从容悠闲镇定冷静,都像手里的那只瓷杯,蓦然之间四散迸飞!
他枪里,居然没有子弹。左震沉重地呼吸着,胸口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痛和愤怒。他来得太急了,甚至忘了检查一下自己随身的刀和枪,直到此刻,强敌环伺,才赫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锦绣亲手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不禁咬紧了牙关。再屈辱,也要忍,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眼下自己已经完全处于劣势,这么被动,盲目拼命只会让脱身的机会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枪口都牢牢对着他,只要一动,立刻就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现在二爷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为什么看这个女人不顺眼?”麻子六凑近了锦绣的身边,手里的刀尖在她脸颊上慢慢地蹭着,“啧,当真是吹弹可破啊,百乐门的红牌舞女荣锦绣,要是我的手轻轻一抖,这么一划、再这么一划……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
锦绣闭上了眼睛。刀尖就在她面前,脸颊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刀刃贴着皮肤划过的寒气。身子渐渐在发抖,可是她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恨意。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憎恨一个人,憎恨到,连害怕都已经不觉得;憎恨到,恨不得一刀捅进他的胸口。
甚至这一刻,混乱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恨他,还是恨着那个轻易就上钩的愚蠢的她自己。
“嘶——”空气中忽然传来衣裳撕裂的声音,麻子六手一挥,锦绣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抹胸滑落下来,顿时露出晶莹滑腻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艳的胸脯。
“能让百乐门日进斗金,能让二爷都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连我都想尝一尝……”麻子六眯起双眼,在锦绣裸露的胸部上用力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了一片殷红,锦绣痛得一震。
一屋子的男人,无不瞪大了眼睛,麻子六的目的不过是借着锦绣羞辱左震,可是这一刻香艳刺激的场面,足以令每一个男人血脉贲张——就在这个瞬间,左震的身子忽然一掠而起!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闪电般的身形席卷而出,没有亲眼见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这一掠的速度。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眼,枪声混乱地响起,刹那间爆响成一片。在左震腾挪闪跃飞掠翻滚的空隙里,夹杂着数声惨呼,血光四溅!
刚才众人的分神,不过一秒钟,左震已经再不犹豫,从死角中飞身而出。就算只有转瞬即逝的一瞬间,也足以成为他动手的时机!刀光交错里他身影如鬼魅,有人刚举枪,就只见他的影子冷电一般斜插过来,“咔”的一声闷响,枪杆已经被他硬生生一手拗断!
惊呼还来不及叫出口,左震手里的半截长枪回手一抽,正把背后一柄枪横扫了出去,半截长枪再往回一收,“啪”的一声,又抽在另一人脸上,那人痛叫一声,翻倒在地上,估计鼻梁颧骨都被打碎了。
枪声密集地响起,朝左震落脚的地方扫射过来,千钧一发,左震的身子忽然一折,贴着地面向后一个翻滚,子弹呼啸着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地上的青砖应声而碎!几乎与此同时,围攻的人群里发出一片短促的惨呼,左震闪得太快,根本看不清他的方向,枪口太密集,反而伤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动家伙!”混乱里麻子六嘶声大叫。转瞬之间,整个布局都已经被左震打乱,现在他打的是近身战,纵横来去,始终贴着他们身边,枪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
听见麻子六招呼,左震对面一人从身后抽出一根铜棍,大喝一声,铜棍直挑左震下颌,两边也刹那间闪出无数雪亮的刀光和钢锥,一齐朝他身上招呼过来。
左震身子微微一侧,左手顺着铜棍一捋,那铜棍本来来势就急,被他顺势一捋,顿时向前直飞过去,正扑向左震身后的双刀,躲避不及,正被撞中胸口,喀嚓一声,鲜血直飙上半空!
这一瞬间,麻子六忽然看见左震右手上一只黑色的皮手套,五个指尖上都带着钢爪,在黑色的反衬下,那五指钢爪森寒冷冽。难怪刚才,他这凌空一抓,就拗断了一柄长枪,就好像一把拗断一根枯柴似的容易。
心底忽然就是一寒,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左震手上这只豹子般的钢爪,一时间初出道时,跟着左震在无数场恶战里纵横来去,那些鲜明的记忆忽然闪回到眼前——这一瞬间,莫名的恐惧忽然直袭上心头来!
左震一击得手,却头也没回一下,左手一松,使铜棍的人向前一个踉跄,他闪电般向前欺近,右手钢爪已经扣中了对方的咽喉!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旁边一个忽然纵身扑上,钢锥直戳左震的额头——急劲的锐响,似乎能撕裂人的耳膜,左震扣住对方咽喉的手一松,不闪不避,右手直迎向钢锥,“喀”的一声,钢鞭已经在他手里,五指钢爪牢牢扣住,向外一带,那人狼狈地顺着他的手扑倒,左震冷冷一哼,抬肘直捣他胸口,这一击,急电惊雷,力重万钧,那人偌大的身躯,竟然“呼”的一声,被击得凌空飞了出去!
他长声的惨呼还没断绝,又有一抹雪亮的刀光,蓦然自左震身边闪了出来,拦腰横削,眼看那刀光就要削上他的衣襟,左震的身子却轻飘飘贴着刀光一个旋身,腰身后折,几乎堪堪贴着地面,刀锋“呼”的一声掠过,他就在这个瞬间腾身而起,钢爪的寒光一闪,耀花了人眼,直袭那人头顶!“啊——”那人惊呼一声,他太快,来不及躲闪,只好硬着头皮抬手一挡,惊呼立刻变成了惨叫——左震的钢爪,在他手臂上留下五个血洞,顺势向前,又是一道血槽——不等他的人倒下,钢爪已经再次扣上了他的咽喉!
这一连串的攻击,兔起鹘落,一气呵成,虽然倒下好几个,但其实不过就在转瞬之间,眼睛慢一点的人,甚至根本没看清左震的动作,只见他一道影子在双刀钢鞭铜棍之间倏忽来去,血光惨呼,已经飞上了半空。
混乱中,人影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仿佛只在一眨眼之间,来不及让人细细分辨,枪响、惊叫、叱骂声、惨呼声交织的剧烈震荡,忽然之间,就沉寂下来。
四周一静,刚才眼花缭乱的一切都静止下来,局面却已经完全扭转。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错,缓缓地流淌。横七竖八,满地的人都已经爬不起来,死的死,伤的伤,只有左震卓立在当中。
麻子六怔在原地,脸色却一下子灰败下来。过了半晌,才幽幽叹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二爷养尊处优,想不到身手一点都没变。”
“你太久没有见过我动手了。”左震冷冷地看着他。手上没有了枪,剩下的只有一双空手,刚才再快,也是突围,硬闯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已经受了伤,肩头背后,正有血迹慢慢沿着衣服的纹理渗出来,逐渐晕染成触目惊心的痕迹。说得再怎么轻松,可是刚才那片刻激战,他却是险中求胜,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枪口遥遥地指着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锋,架在锦绣的颈侧。
“我还是算错了一步。”麻子六一叹,“我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刚才你一进门,就应该动手。”
他原本是胜券在握,为了出人头地,这么多年来就像是左震身边的一条狗,现在总算找到个机会,可以好好地羞辱左震一番;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只有一次,怎么舍得放过?但万万没想到,这样的重重包围,居然也没能困住他!
“今天走到这一步,我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现在我已经是整个青帮的叛徒,就算能活过今天,也躲不过邵晖的追杀……”麻子六咧开嘴,僵硬的脸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诡异,“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到临头,还拉上百乐门的头牌荣锦绣垫背,这笔买卖,我还是赚了。”
“你这也算是威胁?”左震一哂,“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亲手杀了她。”
他手里的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淡淡站在那里,稳如山岳,可这句话说出来,却当真是字字如刀。
锦绣不禁一震。愤怒,恐惧,羞辱,都没有他这淡淡一句话来得残酷。他眼底有恨意,锦绣从他脸上,看见冰霜一样的冷,那不是冷,是心灰。
麻子六的脸色由青转红,整个身子都渐渐颤抖起来,忽然疯了一样咆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害怕?你来啊,来杀了她啊!反正事到如今,咱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老子杀得一个是一个!”
他只怕真的是疯了,也许是恐惧和绝望叫他崩溃,一边咆哮着,手里的刀已经向锦绣刺了下来——眼看就要切断锦绣的咽喉,几乎与此同时,一道迅疾叱猛的刀光忽然凌空掠起,“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紧接着,是一声枪响。
说时迟,那时快,这刀光和枪响,几乎是在电光火石的同一个刹那迸了出来。
锦绣的嘴已经被破布塞了个严实,但刚才那一瞬间,刀锋的寒气,死亡的恐惧,贴着她的咽喉一掠而过,不禁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却见麻子六手上的那把刀,已经被另一柄三寸的短刀击落,而这柄余势未尽的短刀,竟一直钉入了墙面,只剩一个刀柄在外头,犹自微微地颤动。
“哈,哈哈!”麻子六忽然歇斯底里地放声狂笑起来,“二爷真的以为我疯了吗?我杀一个荣锦绣有什么用,我要杀的那个是你左二爷!想不到,这一赌还真的押对了宝,荣锦绣就是你天生的克星,哈哈哈……刚才你不是说,还要亲手杀了她吗,现在何苦赔上自己的命也要救她!你不是镇静吗,你不是聪明吗,怎么了二爷,今天你不敢跟我赌啊?”
左震没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刚才麻子六那一枪,正中他右胸,鲜血正从他压住伤口的手下喷涌而出,像一道赤红的喷泉,汹涌奔流,身上的外套顿时红了一半。他退了好几步,可是没有倒,单膝跪地,一手压着胸口的伤,仿佛再也站不起来。
“青帮左震,也有跪在我麻子六面前的这一天……”狞笑中,麻子六手里的枪口缓缓举起,对准了左震的头顶。
刚才他装疯卖傻,假装对锦绣动手,其实他只是想要引出左震手上那最后一把刀而已。左震手上已经没有枪,只要那把刀离手,死的就是他!
锦绣疯狂地挣扎起来,粗糙结实的麻绳嘎吱作响,勒进了她的手腕和肩膀,鲜血迅速地洇了出来,可是她已经浑然不觉,这一刻,心胆俱裂!不要,千万不要——
“砰!”
蓦然一声枪响,划破寂静。
锦绣呆住了,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居然是……麻子六?!他倒下的时候,仿佛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缓缓转头看了一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