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条你戴不起的项链而已。”
“你胡说什么!”汪太太沉不住气了,“你说我眼红殷明珠?凭她也配!?”
“就是,汪太太行得正坐得直,出身名门高贵大方,殷明珠算什么,给人家当小的都还进不了人家的大门,到底谁眼红谁啊。”旁边那群女人也回过神来,纷纷帮腔。
锦绣笑了,“问题是,你们说的这个‘人家’到底是哪一位?在我看来,全上海有多少人想给这个‘人家’提鞋子都还不配呢。”
“你这么替殷明珠打抱不平,应该不会是跟她一路货色吧?”
“你说对了,我不过就是百乐门的舞女。我们这样的货色,出身也不够高贵,态度又不够端庄,可是你手上的戒指,跟我们手上戴的那个,只怕都是同一个男人买回来的。明着送给你,暗着送给我,我们的区别也不过就是这样。”
锦绣微笑,真想不到,这些整日里高贵端庄的所谓名流夫人,骂起人来也一样这么难听。
从花厅回大堂,要穿过一扇拱门,锦绣刚刚掀开那厚重的丝绒帘子,就赫然呆住了。
明珠就在她面前,拿着杯酒,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听见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第七章 在河之洲
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
“你也在……”锦绣有点担心,刚才那些话,不知道她听见多少。
明珠含蓄地一笑,“听英东说,你进了百乐门。还做得惯吗?”
锦绣脸红,“有什么惯不惯,还不是一天一天这样混日子,能有碗饭吃已经不错了。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挑三拣四?”
明珠点点头,“说得对。当年我也一样这么熬过来的。”
“既然都已经熬过来了,以前的事,不如就忘了吧!”锦绣忍不住冲口而出。
“忘了?”明珠凉凉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惜总有人不断地提醒我,过去有多么凄凉寒伧……刚才那种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如果要认真计较,一早把自己气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梦也会想着我的身体流口水,可是他们骨子里又瞧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当面恭维我的首饰贵重、衣裳又漂亮,可是只要一转身,还不是恨得牙根痒。不管我拥有什么东西,都会听见有人说,那是她出卖身子换来的。”
锦绣沉默,她明白明珠的感觉。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风顺地长大,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宠爱怜惜,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庄严地老去?谁会想堕落在这样的乱世里,出卖自尊和感情,成为别人的笑柄。但是……
“在外人眼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同。”明珠看着她,“我现在有的,不过是那点钱而已。”
“你有向先生。”锦绣提醒她。
“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如果早一点遇见他,一切都会不一样。”明珠轻轻一叹,“所以锦绣,你比我幸运。”
锦绣不明白,“什么……意思?”
明珠道:“我知道外面的传言未必都是真的,但无风不起浪,至少左震肯为你撑腰。”
“你误会了!”锦绣急忙分辩,“其实我跟二爷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样,那天,他不过是看不过去帮我一把而已。再说我跟英少的事,他一开始就都知道,让我进百乐门,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这才发现自己太急着解释,失口说错了话,不禁顿时涨红了脸。
明珠一怔,“你跟英少的事?你跟英东怎么了?”她诧异地看着锦绣的脸色,渐渐明白过来,可是又不能置信,“不会吧,原来——你是英东的人?我还真是看走了眼。左震的性子我知道,不关他的事,他一向很少插手,绝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但是你的事,他管得未免也太多了一点……我还以为,你会跟他有什么。”
“怎么会?!”锦绣尴尬地失笑,“二爷……跟我?那是绝对没可能的事。这阵子他根本不来百乐门,就算偶尔来一回,也正眼都没瞧过我。说真的,二爷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从来都猜不透。”
“是吗?”明珠轻轻叹口气,锦绣这傻瓜。
抬起头,隔着满堂的宾客,远远看着大堂另一头左震的背影,他在人群里应付得游刃有余,不知道刚刚说了什么笑话,身边的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左震还是左震,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明珠却清楚地记得,那天左震跟她提起锦绣时,脸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异样温柔的神色。纵然只有一刹那,只有那么隐约的一丝,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心事;在左震脸上,这样的神情,明珠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会像锦绣说的那样,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这事情还真的是越发不寻常了。
“左震曾经找过我,跟我提起你。他说,到底是姐妹,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非要一辈子做陌路人?”明珠道,“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跟荣家有关系。”
锦绣怔了怔,为了她的事,二爷找过明珠?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明珠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我跟妈被赶出来,千辛万苦从镇江找到上海,才知道表舅一家早已经搬去广东做生意,断了音讯。为了讨口饭吃,我当过乞丐、偷过东西,为了争桥洞睡觉,跟一群叫花子打架,为了赚钱给妈看病,去洗衣房给老板帮工,结果差一点被他强暴。妈天天吐血,死的时候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的疮疤都烂了,苍蝇嗡嗡地围着她飞……”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半晌才抬起头,“从那一天开始,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不能跟荣家的人一起分享。”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厅另一头的向寒川。
锦绣沉默地站在原地,一阵一阵地心酸。明珠的遭遇其实比她凄惨十倍,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在街边,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就算换成她荣锦绣,也不见得会轻易放下心里的怨恨。
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也不是不幸运。当初沦落在街头的时候,如果没有遇见英少,她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更不敢想象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锦绣还没回头,已经闻到那股刺鼻的桂花油味道,心里就是一沉,又是那位冯四少!
“荣小姐假如给在下面子,不如一起喝杯酒。”冯四少笑吟吟地拎着一瓶洋酒,手上一枚硕大的赤金戒指,分外触目。
锦绣想要推搪:“真是对不住,我本来就不会喝酒,刚才又喝过了两杯,所以……”
冯四少拉起她的手,硬把酒杯塞进她手里,“今天第一次碰面,荣小姐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以后有机会,我少不了经常来捧你的场。”
“不、不是……”锦绣手忙脚乱地刚要推开他,忽然又顿住,这个冯四少,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他是警察署署长的公子,要是得罪了他,只怕连百乐门都要跟着遭殃。
冯四少已经不由分说,帮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来,洋酒会不会喝?”
锦绣看着那一大杯琥珀色的酒液,还没喝已经觉得晕了。正在进退两难,有个侍应走了过来,“荣小姐,刚才左二爷找过你。”
左震?锦绣咬了咬嘴唇。上次因为被客人灌酒,已经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差点砸了百乐门的生意不说,谣言又传得满天飞;这回不一样,冯四少也是出了名的难缠,惹上他,对左震又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今天晚上这场舞会,本是英少为了拿到跑马场经营权,特地为了迎接法国使团才举办的,上层政要名流云集,要是因为她的缘故,闹砸了今夜的舞会,英少面子丢光了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花费的无数心血,就统统都泡进了黄浦江。
冯四少听说“左二爷”三个字,也不禁停手,有点犹疑起来:“外面好像有人说,荣小姐跟左二爷是……”
“没有的事!”锦绣一口否认,“我不过是百乐门一个舞女,二爷是二爷。”
“说得也是。”冯四少又笑起来,“我也跟左二爷有点交情,他打牌喝酒倒是经常,没听说还上舞厅跳舞。”
锦绣岔开了话题:“既然今天冯四少这么赏脸,我就奉陪一杯,以后还请四少多关照。”
说着端起杯,满满一杯酒都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喝酒就喝酒!有什么大不了。
“味道还不错吧?呵呵,再来一杯!”冯四少又拿起酒,锦绣冷汗都下来了,再这么喝下去,非喝醉不可;可是顾不得那么多,为了英少的跑马场,今天也只能闭起眼,豁出去算数。
夜已经深了。
百乐门依然灯火通明,晚宴已经到了尾声,宾客们已经散了七八成,左震总算有机会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可是放眼在整个大厅里扫了一圈,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锦绣呢?
晚会刚开始的时候,明明还见她跟明珠在一起,本来他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跟明珠见一面,所以没过去打扰她们。谁知道不过一会儿工夫,锦绣就不见人影了,问过几个侍应,也都说没看见。
“二爷在找什么?”旁边跟着的麻子六,是他身边多年的兄弟,顺着左震的目光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好几圈,终于再也忍不住问道。
“二爷,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你也忙了一天,要不要回去歇着?”麻子六再问,左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门。
却不料刚下台阶,就看见一团小小黑影,正抱着一根电灯柱子伏在那里。
“锦绣?”左震一怔,她在那里做什么?
在她身后试探地叫了两声,一点反应都没有,左震伸手扳过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见“哇”的一声,一股秽物已经喷了他一身!
酒气刺鼻,连一边的麻子六都本能地闪开三尺远。左震也傻住,锦绣居然喝醉了?在这里?
“二爷……”麻子六手忙脚乱地过来,翻遍身上每个口袋,要找出条手帕之类的东西帮左震擦一下身上,却到处也找不到。
“不用了。”左震抬手格开他,扯住衣襟左右一分,只听“嘶”的一声,扣子纷纷崩落,他随手把外套甩在地上,“这衣服也不能穿了。”
麻子六惋惜地看着那件倒霉的衣服,这么上好的一件西装外套,真是可惜了——再回过头来,左震已经拦腰抱起锦绣上了车。
“二爷,咱们这是要去狮子林吗?”麻子六莫名其妙地跟了上来,二爷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亲自把荣姑娘送回去不成?
左震沉吟了一下,锦绣已经醉成这样,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狮子林,没人照应怕是不行的。
“我们直接回宁园。”
麻子六听得一呆,宁园?!那里虽说是二爷的地方,但一向没有外人打扰,就算是自己帮里的兄弟,除了邵晖之外也几乎没有谁能在那里随便出入。想不到这位荣姑娘,居然……
想不到这位荣姑娘,看上去这么娇小,喝醉了酒居然会这么重。
左震一路抱着她上楼,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整个人都已经没了知觉,像只口袋一样瘫软在他怀里。
后面的王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啊?”
麻子六关上大门,“快别问那么多了,还不赶紧去帮二爷的忙。”
“怎么回事!二爷从来不肯带外头的女人回来过夜的……”王妈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嘟囔:“再说那姑娘看样子喝多了吧,都醉成那样了,还带回来做什么?”
“王妈——”麻子六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二爷的脾气,怎么会有王妈这么慢手慢脚、唠里唠叨的下人。
“唔……”锦绣在左震怀里挣扎了一下,又干呕了几声,刚才差不多连胆汁都吐光了,在车上又吐了一路,现在就算想吐,胃里也再没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了。左震皱了皱眉,把她放在大床上,拧亮了台灯。
锦绣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满额都是冷汗,很辛苦的样子。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就敢跟人家拼酒?
王妈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左震拧干毛巾,轻轻擦干净锦绣的脸,解开她领口的扣子。那湘绣的领口镶着细密的盘扣,左震一低头,她温热的呼吸就拂在他脸上,他的手禁不住轻轻一震,触手却又是她胸口柔软的肌肤。左震咬了咬牙,往后退了退,放弃那一排密密的纽扣,转去帮她脱鞋子。
天地良心,刚才把锦绣带回来,不过就是因为不放心,他一丝歪念也没有。可是……当脱下她的鞋,碧如幽水的裙裾轻轻滑开,那只纤细晶莹的脚踝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他居然整个身子都没出息地一阵酥麻。
“王妈,你来!”左震蓦然站了起来,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王妈正在门口支着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一听左震招呼,立刻就推门进来了,“二爷,你还是早点歇着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准备好了,对了,你吃饭没有,要不要煮点宵夜……”
“哦,知道了,二爷放心。”王妈满口答应着,低头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锦绣,原来这位姑娘名字叫做锦绣啊。
夜深了。
左震的房门剥啄地轻响了两下。他一向睡得警醒,一丝声响都会惊动他,顿时翻身而起,“是谁?”
王妈小声道:“她一直哭,我担心会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左震一怔,顾不得多想,径直去锦绣房里,才推开门,就看见她侧着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还没醒过来,只发出一阵一阵低微模糊的呓语,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睫毛长而翘,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着两道浅浅的黑影。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她紧闭的睫毛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头,“有没有煮点解酒汤给她喝?”
“这样不成,明天只怕都爬不起来……我房里有醒酒药丸,在抽屉里,你去拿过来。”左震一边交代,一边扶起锦绣的头,触手处的头发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还有什么,让她在梦里都会掉眼泪?
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梦见些什么?去世的父母、千里之外的家乡、不肯收留她的明珠,还是——她心上的那个向英东?
“二爷,药找到了。”王妈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心思纷乱。
“我来。”左震接过药,拿过银匙子轻轻撬开锦绣的牙关,用温热的醒酒汤喂她吃了下去。锦绣似乎有点清醒过来,在床边翻个身,却差点掉了下来,他赶紧一把接住她。看这样子,今天晚上她还有得折腾。左震一手帮她盖好被子,回头对王妈道:“你先出去,我在这里看着她。”
“哦。”王妈答应着,一边出门,一边还不肯置信地回头张望,二爷还要自己留下来照顾她?老天爷,这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啊!
夜色如墨,一盏晕黄的灯光。
身边的锦绣忽然动了动,翻个身,一只手搭过来,正搭在他腿上。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他心里忽然莫名地一荡。
这个瞬间,他简直没有勇气去碰她的这只手。
“锦绣,醒一醒——”他只好低声唤她,只要她醒了,他就走。
“嗯……”锦绣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眼睛睁了睁,但是目光好像找不到焦点,睁开一下又闭上。左震刚要起身,她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忽然沿着他的腿,慢慢滑上他的腰,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靠进了他怀里。
大约是感觉得出这怀抱的温暖,她无赖地把脸埋在他胸口,一只手摸索着,钻进他白色衬衫的衣襟。
左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她……在做什么?
“锦绣。”他忍不住叫她,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