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现世,天下大乱,须尽快族灭云家”——他们是这样禀告的。
当然,他们也提出了单独赦免云烛——他们没有愚蠢到要把智者大人最宠爱的圣女也拉下水的地步。然而,智者大人刚刚在几天前赦免了云焕,这么快就请求他改变决定、显然也也是对权威的一种冒犯。
凌驾于云荒之上的元老们,此刻都在寒冷的月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终于,浓重的黑暗里,那个凌驾一切之上的声音响起来了,直接透入在座每一位长老心底——
“……特许尔等……族灭……破军。”
“杀,无赦!”
十巫都退去后,白塔顶上又恢复了惯有的寂静。
天风从空荡荡的广场上掠过,神庙顶上的檐铃发出冷寂的声音。自从两代圣女先后被逐下白塔后,这个万仞高的白塔顶上便再也没有了人的气息。
黑暗的神殿里,水镜微微荡漾。
一双金色的眼睛忽然间映照在黑暗的水上,一瞬不瞬——与此同时,塔顶的最尖端盛放出了巨大的金光,刹那照彻了整个帝都!
“来了……就要来了呀……”
凝视着水镜里的景象,模糊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说不出的狂喜。
黑暗里,波光离合的水上,隐约映出一对披着黑色斗篷的夜行者,正沿着长的看不到头的道路、穿过重重寒气和雾气向着水镜外走来。
金光大盛的刹那,帝都的最外城里有一对夜行者仰起了头。
“奇怪的感觉……”那个蓝发的男子喃喃低语,审视着重新隐没在夜色里的白塔,“刚才,似乎是有谁在看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么?”
旁边的同伴没有说话,只是在风帽底下笑了笑。她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长及脚踝,在夜风里微微飞扬。
“走吧,苏摩。”她静静的笑,转身,“他等不及了呢。”
帝都伽蓝城的格局是方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平定天下时,就令当时最著名的匠作大师仰厦堪舆风水,界定南北,以求在镜湖中心建造新的帝都。仰厦不负厚望,历时三年,遍阅典籍和水文资料,完成了伽蓝城的设计,再经过七十万民夫的五年劳作,终于在这样一个孤岛上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宏城市。
这座闪耀在云荒心脏位置上的巨大城市,见证了整个大陆七千年来的风云变幻,空桑人在《六合书?考工记》里是这样描绘的——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有三城,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日市一夫。朝中前塔后殿,塔高六万四千尺。王居其上,俯瞰天下。”
按照这样的设计,帝都伽蓝城九里见方,每边设置三门,城中设有三道城墙(即铁城、皇城和禁城),纵横各九条道路,南北主干道宽度为九条车轨。东面为祖庙,西面为社稷坛,前面是朝廷宫室,后面是市场和居民区。朝廷宫室市场占地一百亩。禁城中的格局是白塔在前宫殿在后,塔高六万四千尺,皇帝居住在塔顶,俯瞰着云荒大陆。
帝都内阡陌交错,街道井然有序。朱雀大街是贯穿帝都三城的中轴,从铁城的南正门明德门开始,穿过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门,一共和九条东西走向的街道相交,其中包括了另一条横向贯穿帝都的玄武大街。
铁城里寂无人声,每个街坊都紧闭着门,沉沉地仿佛是一个空城——帝国制度严苛,外围铁城在入夜后便要宵禁,集市不再开放,街上不许行人,百姓早已入睡。
而此刻,这两位夜行者就站在朱雀大街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他们在极慢极慢地前行,脸色凝重,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脚底,每一步踏出都非常费力。仿佛夜色里有看不见的丝线浮动在空气里,千丝万缕的扯住了那两个人。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仿佛是在用了极大的力量扯断那些线,空气中发出若有若无的撕裂声。
到那个十字路口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用了半夜的时间。
“很棘手呢……”白薇皇后喃喃,抬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白塔,“真想不到,过去七千年了,他居然还有力量布下这样强大的封印结界。”
“是九障么?”苏摩低声问,靴子踏出,已然站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点。
他忽然间凭空侧身,单手探出,按上了地面——他的指尖有无形的光激射而出,瞬间透入了朱雀大街和延平巷交叉的中心点。苏摩的手指迅速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将中心点圈入其中,倒转手掌平拍其上,低喝:“破!”
在他手掌拍上地面的刹那、整条朱雀大街忽然间发出了暗红色的光!
有细细的红光从地底透出,仿佛有什么被骤然触动了。那条骤然燃起的血色之河一直通向紧闭的皇城城门,然后朝着白塔的方向无尽延伸。
在苏摩破解开第一个屏障的瞬间,仿佛白塔底下有什么被封印的力量涌出来了,那种红色在那种力量的推动下再度翻涌起来,从塔的方向他们汹涌而来。暗红色的光化成了一支利剑从地底射出,直扑第一个十字路口上的两人!
“好!”白薇皇后低低喝采,抢身上前。
在地底红光扑来的瞬间,白薇皇后双手虚合胸口,然后忽然展开——手心里画出了一枚六芒星的符,符中焕发出耀眼的亮光,白衣白发的女子忽然化成了一团白光,形体迅速湮没。那地底的暗红血色之箭迅速刺到,却在白光中无声无息消失,如冰雪一样的消融——
然而,仿佛同时承受了极大的力量,白光苦痛地一颤,陡然也消失了。
“噗”,白光消失后,白薇皇后猛然往前冲出一步,单膝跪倒在街心,抬起手捂住了心口,身体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苏摩眼神变了变,最终还是俯下身去将手放到了她面前。然而白薇皇后并没有站起,只努力平定着喘息,忽地抬起了右手,按在了眉心,闭上眼睛,咽喉里吐出一种奇妙的吟唱。
苏摩眼神霍然一变:这是……?
白薇皇后一直寄居在白璎的身体里,对于操控这个身体并非游刃有余。然而,自从她吐出第一个音开始,她仿佛完全成了这个躯体的主人——微微开阖的嘴唇里吐出上古久已失传的歌谣,召唤着天地间某种神圣力量,按在眉心上的右手上发出奇异的光华,几乎夺走了月的光彩。
——那,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后土神戒!
无名指上的血脉通向人的心脏,而将心和脑联结起来,全身的灵力便能凝聚在一点。
在后土神戒上的光芒最盛的刹那,白薇皇后低低喝了一声,手指离开了眉心,迅速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十字星的光之符咒——“封!”
她跪在地上,双手同时下压,交错着按在街心。
喀喇喇……一声悠远的裂响,仿佛地底下有某种力量被暂时击退了。那一道红光被后土神戒上的白芒所压,仿佛一条蠕动的血蛇,一寸一寸的往后退去,渐渐重新蛰伏回地底,街道的裂缝也随之缓缓封闭。
最终,光芒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切终于安静了。
“好了……”白薇皇后用手支撑着身体,看着渐渐消失在指间的白光,喃喃,“居然、居然动用了塔底下的‘那种力量’啊……看来,他自身的力量的确已经衰竭到一定程度了呢……”
然而,她的精神力似乎也出现了短暂的衰竭,她恍惚地盯着地面,长时间地一动不动。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的最深处苏醒过来……
她身形忽然间有了短暂的颤抖——那种颤抖是由内而外的,似乎心底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忽然被重新触动,引发了微微的、依稀的痛意。
苏摩在一旁冷冷看着她——这个女人在月下战斗,以最熟悉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很多时候他都会有一种奇妙的憎恨。
“这个身体……太难用了。”片刻,白薇皇后回过了神,低低的喘息,看着锁骨上那一处流血的伤口——刚才,在地底红光射出的瞬间,她已经展开结界反击,然而这个身体却不听指挥,脑中的想法传到肢体上时,动作已然慢了一拍。若不是后土神戒保护着主人,她恐怕已经被九障重伤。
“本来也就不是你的。”苏摩淡淡道。
“呵,”白薇皇后看着肩膀上留下来的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现在就算让白璎她自己来,也恐怕不能适应吧?——这个身体,已经变了。”
她在月下伸出手来,那只手影影绰绰投射在地上,居然是介于有和无之间。
“苏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变了六星的轨迹,改变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感受着千年未曾感受到的人血的温暖,回望此刻身侧的同伴,眼神复杂——这个疯狂的傀儡师用“一半”的生命作为交换,让星宿脱离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体内,凝聚出了新的身体。
然而,这个身体却也是介于生和死之间,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头看着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里悬挂着亘古不变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后闭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转,却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颗海王星——那是象征着“自由”的星辰。然而,这颗星的力量,却是在七千年后才达到了光芒的顶峰!
挣脱奴役,挣脱禁锢,挣脱力量的极限……到最后,竟然挣脱了宿命的束缚。
那一瞬间,皇后微笑起来了:“苏摩,你具有纯煌没有的非凡勇气——所有一切的预言和宿命,都将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个新海皇流露出如此赞许的神色。空桑的开国皇后伸出手来,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辉——她的手触碰到了苏摩眉心的那个火焰状刻痕,然后触电般地弹开。
她眼里神光流转,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可知的变数还在蛰伏。本来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运本该是那样终结,而白璎的命运也有定数——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乱了天宫,所有的预言都在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化为了灰烬么?苏摩微微侧过头,想起了雪山上那个苗人少女给他的占卜。
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那样精准洞彻的判词,于今,都已经化为了灰烬。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气……”白薇皇后叹息着,反手压在心口,似是在对身体里的某个人喃喃自语,“为什么还不醒来?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么?”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许久。
“不要催她,在命运转折时,她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他忽然开口,语气淡漠,“你并不了解你的血裔……她一直都很有主见,并会不顾生死地去维护。”
白薇皇后愕然——那,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傀儡师嘴里听到对那个人的评价。
他不再停留,而只是在夜色里朝着第二个十字路口走去。
空气里布满了无形的结界,封阻着他的脚步——这种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这样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尽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个“障”已经破得如此费力,那接下来的八个结界,想必会越来越难吧?
他抬起头看着白塔,却仿佛在看着遥远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坚不可摧,依然还有一重重突破的机会——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里唯一一段接近阳光的岁月,一旦过去,便是再也、再也无法回来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三更,断金坊里走出了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夜。
傍晚收工后,冶胄一个人私自留在了迦楼罗舱室里,躲开了检查的人,一直呆到了半夜才偷偷的出来。回来的路上一路无人,然而在从延平巷走出时,他吃了一惊——那样深的夜里,寂无一人的大街上居然走过来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帝国刑法严苛,铁城一直有宵禁令,入夜之后街上不许百姓行走。这两个人不是巡逻的士兵,也不是紧急入城报讯的,那……到底是谁?
冶胄只觉的全身沁出冷汗,下意识地贴墙倒退了一步,迅速躲回了阴影中。
——今日这样的行为,如果被帝国发现了,便是死罪!
冶胄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那两个人脚步缓慢地穿过了十字路口——他们一先一后;走得极其缓慢,冶胄原本有足够的时间逃走。然而他一动不能动,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人的动作,看到一道又一道光在暗夜里燃起又熄灭。
这……这是什么东西?是最新的武器么?
这两个人,居然能赤手就发出火焰和光束来!
“嗯?”其中一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转地低哼了一声——冶胄的心跳的厉害,然而脚步却无法挪动。不可能……那么远又那么黑,他怎么能看到自己呢?
“杀了吧。”那个蓝发的夜行者喃喃,竖起了手掌,一道极细的光忽然间割破了黑夜!
唰的一声,冶胄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忽然一片空白,整个人失去了重量。
“叮”,轻轻一声响,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呼吸又重新开始继续。
“苏摩,住手。”那个银发的女子在千钧一发之时挥剑斩断了那一根细细的光线,轻声劝阻,“这不是沧流的士兵。”
“可他看到了我们。”苏摩冷冷,“会告密。”
“那就消了他的记忆——”白薇皇后反驳,“或许,我们早该使用隐身术。”
苏摩眉间已经凝聚起了怒意:“开什么玩笑!和这个该死的九障抗衡之余,还有力量同时使用别的术?”
“所以说,我们只有夜里避开人上路。”白薇皇后坚持,“可他只是个普通匠人,消除他的记忆即可,何必杀人。”
她俯下身,将手按在了冶胄的眉心。
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让冶胄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惊惧的往后退缩。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他忽然间便有一种恍惚感——这、这是谁?真是象啊……这种气质,这种感觉,为什么竟有些象他深心里倾慕了多年的那个人呢?
云烛……那两个字仿佛迅速安定了他的心,他在昏迷前的一瞬失去了恐惧。
“这个人,似乎认得我?”在接触的瞬间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变化,白薇皇后略微吃惊地喃喃:他在说“云烛”——是巫真云烛么?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抬起头望着暗夜里的白塔,眼神微微变了变。
白薇皇后直起身,忽地看到了对方手里的一卷东西,脸色一变:“营造法式?”
苏摩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工匠手里的东西,用引线遥遥翻页,冷笑起来:“普通匠人?普通匠人会带着迦楼罗的制造秘笈么?”
不过他并未再度流露出杀气,只是翻了翻,便将那本书扔了回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走吧,让他们去折腾好了——没有了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迦楼罗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的,我倒想知道他们用什么作为力量之源来驾驭那个机械?”
他从袖中摸出了那一颗宝珠,纯青色的光华在手中流动,帝都夜风一瞬都变得湿润。
将灵珠握在手里,苏摩仿佛闭目感知着什么,神色沉静。
龙……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镜湖底下那一场大战,是否已经结束?
在海皇握紧如意珠的刹那,镜湖底下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龙吟。
战后的废墟上,无数鲛人正在清理着战场,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龙逡巡于子民的头顶,却显得心神不安,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