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微笑的少年了,早已不是。
以前的那人不会这样强硬地拉她的手,不会这么坚决地逼迫她。那个人永远包容她宠爱她,甚至是欣赏她惊叹她。
她,是什么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没什么,真的。我只不过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很大的一个梦。”大家早已醒来,只剩下自己了。
顾意冬的眉间剧烈颤抖了一下,瞳孔紧缩,竟像是很痛苦惊恐的样子,抓住乔落的手愈紧。
“你怎么了?”乔落侧头看他,就笑了,“你在害怕么?该害怕的是我,你早就醒了不是么?”
一路上乔落闭目养神,再不说话。回家后她说觉得疲惫简单洗漱后径自睡下。
门关上的时候乔落睁开了眼,她一直没有睡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见他压低的声音,他听见他最后说:“好吧,夕,我马上回去。”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的颜面神经自动运作,最后形成一抹微笑。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乔落手机响的时候,她正抱着抱枕窝在沙发角看一部很艰涩的电影,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她恍若未闻地盯着荧幕。
待手机响到第十二遍的时候她才接起。十二遍,比刚才贺夕的十一遍要多一次。
其实,你看,她并不是表面看去那样好脾气的。但是,如今她这些别扭的小性子,是只能留给自己的。她现在没有资格耍这些小姐脾气,也没有人会理会。所以她接起电话面对顾意冬的诘问时,刻意歉然:“真是不好意思,刚才在浴室,没有听见。”
彼端沉默了一瞬,然后说:“我今晚不回去,一会儿我会叫人送晚餐过去,记得趁热吃。”
“其实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弄些东西吃,这么大人了,你不必操心我的。”
那边诧异:“你会做饭?”
乔落又是笑:“不然呢?这些年怎么活?”她真不是故意的,却偏偏语意深远。
顾意冬只觉眉心一跳,压下心里的涩意:“听话。”
她便不再说话。
“意冬啊!”顾母唤在窗边凝神伫立许久的儿子。
“妈,你身体不舒服就安心歇着,我今晚在这儿陪你。”
“唉,老毛病了。倒是你,难得回来一趟,要早点儿休息啊!”
顾意冬上前从保姆手里接过轮椅,推着母亲往房间走:“嗯,我知道。”
“意冬,平时你忙,净是小夕常常过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你看刚才你怎么也不送人家回家。”
“妈,她自己有司机,而且我俩天天在公司都能见到。我多陪陪你多好。”
“你这孩子!人家小夕那么好的岗位不要,跟着你在外面吃苦受罪的……你倒说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把人家娶回家?”
顾意冬沉默。
“唉,你父亲去得早,你妈我这身体也越来越不成了,妈等着抱孙子哪!”
他心头一痛:“妈!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身体好着呢!我这不是事业还不稳定嘛,贺夕都不急你急什么。”
“嗨,你别拿事业搪塞我!而且这种话你让人家女孩子怎么提?
“意冬啊,妈知道你这些年也不好过,妈明白自己的儿子,我也不想催你,这不这些年也一直等着你。可是,你明不明白妈的心?钟家小儿子那事……我知道你不想你二姨告诉我,可是……妈担心啊!”
这天晚上顾意冬几乎夜不能寐,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乔落。
五岁被贺迟弄脏裙子大哭的乔落,六岁冲他跑过来得意扬扬地拉着他的袖子说:意冬意冬,我爸同意我早上一年学了,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学了……的乔落,7岁因为父亲外调副省时要跟随着离开的乔落,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像一朵那么娇美的小花:意冬哥哥,你会给我写信么?
顾意冬翻了个身,觉得胸膛里的心脏鼓动的声音巨大而空洞。
他喃喃:“落落……”
第二日早上顾意冬起得很早,上班之前他先去了自己在东区的公寓。
乔落正坐在床边擦拭头发,看见忽然出现的顾意冬,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有准备,又是早上,她反应最慢的时候,所以,她没来得及挂上微笑,甚至没有伪装。
一张满是情绪的脸,呈现在人前。
顾意冬默默地盯着她,试了几次才发得出声音,他说:“我来。”声音喑哑。
乔落一愣,将毛巾递给他,闭上眼睛。
闭上了眼睛,才觉得他似乎还像以前一样的温柔呵护,那么轻柔仔细地为她擦拭每一丝头发。
这一刻,很温馨,温馨得让人承受不住。
不知道是他的手抖,还是自己的身子在抖。
不知道是他先扔下毛巾,还是自己先站起来。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乔落已经笑得出来了,她说:“吃早饭了么?昨晚送过来的东西好多。”
顾意冬看着她无懈可击的笑脸,觉得心痛翻天覆地席卷而来,他终于问:“落落,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二十岁以前的乔落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搬离北京,远离了可恶的贺迟小王爷之后。二十岁后的乔落,眼泪变成最没有用的东西。但即便没有用,她仍有很多眼泪留给自己。
可她一直都是克制的,她真的已经尽力克制,每次想哭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笑。
她克制了那么久,好像,都在等这一天。
她克制了那么久,原来,就在等这一刻。
等这个男子,问这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不记得那天早上她哭了多久,她只是隐隐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撕心裂肺的号啕声。
那么惨,那么伤,那么多的不平、不甘、不懂得。
第七章 大梦一场谁愿醒
(乔落总觉得再怎么努力仍然有些什么横在那里,罩在温柔之外,挡在呵护之末,夹在爱情之间。无影、无形,让人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时间匆匆地过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热得人有些心烦气躁。
这日早会的时候贺夕身体不适,中途脸色苍白几欲作呕,早会提前解散。
可想而知办公室里的状态。
王娅兴奋得双颊泛红:“乔姐,你说她为什么生病不去医院?”
乔落淡笑:“因为她在等人来看望啊。”
“什么?”
顾意冬近日待她愈发的好,千依百顺,眉目间的温存那么生动,狭长的眼睛里情深意重。
意冬,呵,她的意冬,已经让贺夕惊慌了么?
她有时候一个恍惚会觉得那些残酷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那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他们似乎从十七岁牵起手,说要一辈子不分离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分开过。
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比他清醒些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这还要多亏分别那七年的经历,让她不敢或忘,也不敢奢望。
而且,乔落总觉得再怎么努力仍然有些什么横在那里,罩在温柔之外,挡在呵护之末,夹在爱情之间。
无影、无形,让人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她不是不在乎贺夕的存在,但她不会计较。不是贺夕,也会是别人。她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她明白,他爱她,很爱她,就像她也这样爱着他,爱到不顾一切只想多留一丝回忆好慰藉余生漫漫。
可是尽管这样爱,仍旧温暖不了那永远冰冷的前尘往事。
乔落最近几天开始问自己:
你甘心么,乔落?
你甘心了么?
不久,电梯声响,顾意冬在万众瞩目中到来。他一身铁灰的西装,眉头轻蹙,步伐坚定。这是乔落在基金部第一次见到顾意冬。
贺夕的秘书迎出来,这时乔落的手机响起,很俗的歌曲,幽怨的女声:
你说你爱我到老,现在我还忘不掉,什么天荒地老,不到最后不会知道……
乔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寂静的办公室里,这首歌的声音显得格外大。她不知怎么有些心慌,余光看见顾意冬忽地停下步子,目光深沉难测地看向这边,抓到手里的手机按了两下才接起来。
“你好,我是乔落。”
“乔落小姐,这里是良乡监狱医院,乔志国因心脏病突发正在抢救。”
乔落不记得她是怎样冲出办公室搭上的车,她只记得当她冲进医院推开狱警扑到床边,真真切切地牵到父亲的手,看见心脏监视器上的频谱还在跳动时,她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真的吓坏了。
直到她坐到办公室里,听医生说病人情况时,她的手还在簌簌发抖。
苍天啊,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她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探视的时间有限,乔落不舍地一遍又一遍整理着父亲的头发和衣领。
一旁的狱警看着也有些不忍,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流着这样忧伤的眼泪。
乔落都已经七年不曾牵过父亲的手,不曾为父亲整理衣领了。
原来父亲已经变得这样瘦了。她都不知道。乔落看着原来强壮伟岸的父亲干瘦孤单地躺在病床上,她心头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担忧。爸,你千万要撑住啊!
“乔小姐,时间到了。”狱警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
他们往病房外退去,正好乔志国的主治医师一手拿着手机赶过来:“乔小姐请留步,乔志国的身体状况并不稳定,鉴于你是直系亲属,我们研究决定你可以留下陪护。”
“什么!”乔落觉得脑中一声轰响,上前一步就拽住张医生的袖子,“什么不稳定?你刚刚不是说已经抢救回来没有什么大碍么,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爸爸他到底怎么了,你们怎么能这么两面其词呢?你倒是说啊!他怎么了!”
“乔小姐,乔小姐请你冷静!”张医生被她凄厉的目光逼退好几步,“乔小姐,这里有个电话请你接一下,你先接电话然后我们再说。”
乔落二十岁那年,乔志国以渎职罪入狱九年。
这件新闻非常大,所有的各大报刊新闻网站都是头版头条。因为这个事件不仅是一位副部级候选人的渎职问题,它还翻出了两年前另一位以贪污罪被双规并于狱中含恨而死顾修启。
这件陈年旧案终于沉冤得雪,引起了社会各界广泛的反响。
顾修启终于被恢复名誉。有很多网友在网上自发建立了祭奠顾修启的网页,刊登了他的生平政绩和所著文章,歌颂他的清名爱民,追念他的亡灵走好。
网上还挖出乔志国与顾修启曾是至交好友,其女乔某在北京求学还曾借住于顾修启家中,而后不过一年多,乔志国回京之时,顾修启冤案发生。此消息一出,不少网友更是激愤地对乔志国破口大骂,言辞恶毒,连带着他的妻女也一并祸及。
乔落那时已在大洋彼岸,是在网上看到的消息。当时她怔怔地在电脑前坐了半晌,然后点进了一个祭奠顾修启的网站,献了一束白菊。
她在心底默念:顾叔叔,对不起。您终于恢复名誉,希望您能安息。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保佑顾伯母和意冬,愿他们能够从此幸福安稳。
然后关机,平静地去给母亲做饭。
母亲一向体弱,从前一直由专人护理。当时乔父送她们走的时候,母亲心里已隐约有数,死活不肯离开,更是大病了一场。是一向刚强的乔志国含着泪蹲在床边哄劝:“走吧,我不知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不想连累你们!出了国那边条件也比较好,在这边我没有办法护你们周全!慧如,就当为了落落……我、我已经毁了她的幸福,你不能让她同时失去爸爸妈妈啊!慧如……”
谁知,与君一别,不复再见。
乔落的父母非常相爱,乔母早年是名门之后,至她家道中落,与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年轻乔志国相识,坠入爱河。乔父一心想成就一番事业,让乔母重有儿时风光。后来乔母缠绵病榻神志昏聩之时,总是拉着乔落的手喃喃道:“是我害了志国……是我害了志国……都怨我啊……”
案发后第二天,乔落发现银行账户被冻结。
好在她之前已经提出一部分现金带在身上,可是她仍然站在波士顿的街头颤抖不已。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本不必发生。可是,意冬,你是不是真的这样恨,恨得连我们母女也不肯放过。
但直至那时她仍然是平静的。她一直在心底重复:你是乔落,你还要照顾母亲,你绝不可以被击倒!扬起你骄傲的头!直视这命运!
她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乔大小姐开始学习擦桌子洗碗扫地对客人弯腰道歉。
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她们的房子也被收缴,她搀扶着母亲搬到了一个狭小的公寓里,看房东脸色度日。
面对这些,她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的怨怼或是凄惶,她总是有条不紊地上学、打工,然后回家微笑着安抚母亲,直到母亲一次高热不退。
乔落每次劝母亲去医院她都说吃吃药就好了不要花那个钱,那次强行送她去就医,结果拿到那张化验单——急性肾盂肾炎。
她并不明白,母亲明明只是身体虚弱一些,怎么就变成了急性肾盂肾炎。她拿着化验单不理会医生的解释拼命的翻字典。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太多肾病的知识,但至少她很清楚,但凡跟肾相关的病她们都是承担不起的。
她咬咬牙又找了一份工。为了多挣一些钱,她第二份工作是每天五点钟起来送报纸。那个时候,乔落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送完报纸,去上学,放学之后再去餐馆端盘子。
母亲不通英语,面对一堆金发碧眼的人总是有些惊惶,可是她的病不能离开医院,所以乔落如果空下哪怕一点点时间也尽量多往医院赶。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收工之后,她舍不得车钱,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往租住房走去。天气很冷,她走得双脚麻木,心也麻木。
然后她在房门口看见贺迟。
“贺迟?”乔落接过医生的电话,情绪仍没有平复,所以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些怔然。
“是我,落落你别着急,伯父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了,我刚找医院沟通了一下,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你留下看护。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都跟张医生交代好了,他都会给你安排好。你就安心照顾伯父,还有自己。”
乔落抚着心口,极轻缓地呼出一口气。
“落落?你听见我说话了么?落落?”彼端的贺迟好像低咒了一声什么,“落,你千万别着急别上火,我这里有个会实在走不开,你就放心先跟着张医生走,我处理完马上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好。”乔落轻声答。
如果当年,她也这么回答,那后面的苦难……不,她不会这样回答。
那天她在门口看见等待的贺迟,他傲然地从福特车中走下来:“乔落,我听说伯母住院了,这是一点钱,你先拿去用。”
乔落一把打落那个信封:“我不稀罕!”
“乔落,伯母得的是肾病,凭你这样端盘子送报纸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听话,把钱拿着。”贺迟压着脾气。
“滚开!我们就算饿死穷死也不用你们的施舍!”乔落恨恨地看着他。
彼时,乔落和贺迟还是标准的王不见王的死对头。
“乔落你不要逞强了,这样的日子你以为你还能撑多久?”
“你给我闭嘴!我能撑多久都是我乔家的事!若不是你们,我们也不会有今天!”乔落想到锒铛入狱的父亲,狠狠地攥紧拳头。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贺迟终于发火,这个死女人以为自己还是落落公主不成?!早就看她那张趾高气扬的小脸不顺眼了!听说她家的事后,他特意纡尊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