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过童羽裳耳缘。
她直觉抬起手,抚着微微发疼的耳壳,忽然觉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邪气。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的父亲从来不带观护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为临时发病,不得已才让欧阳俊杰护送自己回来。
那是偶然。
所谓的偶然,代表着微乎其微的机率,几乎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见到他。
但,就在那个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们又见面了。
那夜,雨点如流星的碎石,一块一块,以山崩
裂的气势砸落
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论是撑着伞的、没撑伞的,都胆怯
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气。
童羽裳也暂且在离家还有几条巷子的骑楼下躲着,一面背英文单字,一面无奈
眺望檐外苍茫的雨帘。
忽
,—个纤细的身影闪过她眼前。他踽踽独行,不撑伞,就那样漫步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任雨点往身上砸。
是他!欧阳俊杰。
童羽裳一眼就认出,那是几个月前曾在家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她心一动,不自觉
追随他的身影。
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响亮的喇叭声此起彼落,从那绵延不绝的声调就能听出车主的焦躁与愤怒。
「你找死啊?!」一个货车驾驶不耐烦,甚至不惜冒着暴雨拉下车窗痛斥。
童羽裳惊骇
瞪着那无视周遭一团混乱,迳自在车阵中穿梭的孤单身影。
他不想活了吗?如此苍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势,只要驾驶人一个不小心,随时会把他撞得支离破碎啊!
他疯了吗?!
心头,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涌上,她颤抖
打开伞,不顾一切追过去。
「欧阳俊杰!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没听见,一迳往前走。
「欧阳俊杰、欧阳俊杰!」
他听到了她焦虑的呼唤,停下步履,旋过身。
黑玉般的双瞳,在茫茫暗夜里,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黯淡无光,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没把她看进眼底。
她心一扯,移过伞柄,将他湿透的身子纳入伞面的保护下。
「你疯啦?怎么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你不想活了吗?」她气急败坏。
他无神
看着她。「活着要干么?」
「什么?」
「活着,要干么?」他再问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回音。
童羽裳怔然无语。
这怎么会是一个十三岁孩子所问的话?他不该这样问的,甚至不该对生命有一丝丝怀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悍
拖着他离开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还没回过神,由着她带领自己。
等到了她家楼下,她收起伞,将他拉进楼梯间,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闪过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开她,面容扭曲,像头猛然被惊醒的野兽,张牙舞爪
质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她骇然,有一瞬间害怕得说下出话来,然后,她凝聚勇气,强迫自己微笑。「欧阳俊杰,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这个名字,不一会儿,他像是想起来了,脸部紧绷的线条松懈。「是你!」
「是我。」见他平静下来,她松了口气,注意到他眼角乌青,嘴唇也发肿,却没多问什么,只是嫣然微笑。「瞧你淋得全身都湿了,一定很冷吧?快上楼来,我泡杯热饮给你喝。」
他没反应,瞪着她朝他伸过来的手。
「快上来啊!」柔荑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楼上走。进了家门,她先找出一条大浴巾给他。
「把头发跟身体都擦一擦。」她柔声嘱咐他,接着到厨房,泡了杯又热又浓的可可。「哪,喝下去。」
欧阳俊杰怔怔
接过马克杯,却不动作。
「喝啊!」她催促。
他这才将热饮送进唇缘,一口一口,若有所思
啜饮。
她则是趁他喝可可的时候,拿起浴巾,替他擦干头发,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凉的雨滴。
「你在干么?」他难以置信
瞪她。
「帮你擦干啊!」她很自然
回答。「等下你在这里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一定会感冒。」
「不用你鸡婆。」他忽
推开她的手,连带推开她的关心。「我要走了。」
「欧阳俊杰!」她厉声喊住他。
他不耐
回过头。「怎样?」
「不准你走!」她扯住他纤细的臂膀,明眸炯炯,闪着火光。「你当我家是什么
方?你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吗?既然来了,你就给我喝完热可可,洗完热水澡再走,我可不想看见你感冒。」
「我就算感冒了,又干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不希望。」
「哼。」
又来了!又是那种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横眉竖目。「不准你老是这样哼来哼去的!你才几岁?不过是个国一小鬼,不要老是给我装出这种少年老成的模样!」她拍一下他的头。
他愕然瞠眼。「你敢打我的头?」
「我就打你的头。」她恰巴巴
手插腰。「你不高兴的话,就去跟我爸告状啊!来,你给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么?」
「帮你上药。」她睨他一眼,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别乱动喔,弄疼了伤口我可不负责。」
她语气粗率,手下的动作却很温柔,小心翼翼
替他消毒伤口,吹气、上药,就连贴OK绷,也是很轻很轻的。
他僵坐着宛如一尊结冻的冰人,嘴唇抿着,有那么一刹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颊上晕开。
但在她还来不及察觉前,那血色便沉默
褪去。
「好啦,这样应该行了。等会儿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会很痛的。」她看着他的笑容,好温暖,好灿烂。
他莫名
不敢逼视,不自在
别过眸。「我不懂你干么要这样管我,你那么喜欢管人家的闲事吗?」
「我?才不是呢!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美国时间,随便哪个人都带他回家来包扎伤口啊?」她娇嗔。
「那你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童羽裳怔仲,为什么在望见这男孩淋着雨的时候,她会那么着急,胸口会那么透不过气?
那几乎,像是心痛的感觉……
她茫然凝望他。「欧阳俊杰,你刚刚为什么一个人在马路上乱闯?你想死吗?」
他脸色一变,不说话。
「你不开心吗?」她柔声问。
他还是不答腔,撇过头,倔强
抿着唇。
「刚刚的热可可,好喝吗?」
他疑惑
扬眉。
「很甜,喝下去感觉身子很温暖,对不对?」
「不开心的时候,就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他一颤。「你感觉到我的体温了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过头来瞪她。
「只是想告诉你,只有活着,你才能感觉到这些。」她浅浅弯唇,盯着他的眸清澄见底。「其实我也常常觉得寂寞,也会不开心,可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尽量去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比如泡一杯甜甜的热可可,看我妈以前的照片,或者读一本好看的小说,看一场电影。」
他古怪
瞪她,仿佛她说了多可笑的话,半晌,冷哼一声。
她不管他的冷哼,柔声问:「你想想看,什么事能让你快乐?」
「我没有不快乐!」他尖锐
反驳她。「我也不寂寞。只有你们这些无聊女生才会每天在那边无病**,我过得好得很。」
如果好的话,为何要像个无主幽魂般在马路上闲逛呢?她以眼神询问他。
他顿时感到狼狈。「总之你不要对我说教!你又不是教会牧师,传什么鬼道?」
「我不是说教,也不是在传道。」她柔声辩解,明眸似水。
他心一跳,再次别过眼。
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为何他在听她如此婉言相劝时,会如此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你怎么会受伤的?」她转开话题。「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是同学吗?」
他不语。
「还是陌生人?你该不会在路上看人家不顺眼,就一阵乱打吧?」
她就是不肯放弃吗?
他又无奈又气恼。「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拿她方才的话回敬。
她叹息
微笑。「你啊,就不能像个普通国中生吗?算我拜托你,小心一点,别动不动就跟人挑衅,今天还好是轻伤,下次万一被围殴了怎么办?我可不希望还要送你去医院。」她叨念,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就像一个放不下心的姊姊。
他却听出来了,血色又悄悄
在颈下蔓延。「你别小看我,要是我认真动手的话,没人能靠近我半步。」
「那这伤是怎么回事?」她吐他槽。
他抿唇。「是那个人。」
「谁?」
他没回答,眼神一黯。
一个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一个轻轻松松便能拿着火钳子,在他身上、心上,烙下伤痕的男人——
「我爸。」
正文 第四章
「他爸爸到底做了什么?」
深夜,童羽裳在客厅开一盏灯,迎接父亲进门。他一进来,她捧上热茶给他,便忍不住开口问欧阳俊杰的事。
童父坐在沙发上,沉默
啜着茶,听女儿叙述今晚和少年的巧遇及对话。
「他爸爸是不是常常打他?」
「是俊杰告诉你的?」
「他其实没说什么。」童羽裳摇头,在父亲身旁坐下。「我问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来的?他说是因为他爸。我吓一跳,再追问下去,他却什么也不说了,我想他应该是后悔说溜了嘴吧。」
「我想也是。」童父叹气。「那孩子个性很强的,也不太说话,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跟别人说。」
「那到底是不是他爸打他的呢?」童羽裳焦急
问。
「我想是吧。」
真的是?童羽裳瞠大眼,忆起欧阳俊杰不小心吐实时,那苍白又懊恼的神情,心口微微拧疼。
「其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我带他跟一群孩子打篮球,他撩起运动衫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有多处瘀伤,后来我问他,他说是跟同学打架,我知道他在骗我。」
「为什么?」
「你不晓得那孩子是空手道高手吧?」童父望向女儿,眼中隐隐掠过不忍。「普通孩子根本没办法接近他,又怎么可能把他打到全身瘀伤?」
「可是——」童羽裳怅然,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么倔强的男孩,原来一直承受家暴的阴影。「就算真的是他爸……为什么他爸要那么做?」
「这我就不清楚了。」童父摇头。「俊杰他家其实很有钱,他爸是个有名的企业家,我一开始也怀疑自己的推测,那么衣冠楚楚的一个绅士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施暴?不过后来,我愈来愈觉得,俊杰之所以会那么叛逆,都是因为他爸的关系。」他顿了顿。「至于他爸会那样对他,可能跟他妈有关吧?」
「他妈妈怎么了?」
「听说跟人跑了。」童父黯然低语。「听说在俊杰刚出生后不久,因为欧阳先生生意做得不顺利,濒临破产,太太就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难道是因为那样,他爸才把气出在他身上吗?」童羽裳不敢相信
推测。
「大概是吧。」
「怎么可以?!」童羽裳激动
扬高声调。「这太不公平了!又不是他的错,他爸怎能把气出在他身上?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羽裳……」童父皱眉。女儿的愤慨令他有些惊讶。
「爸,这样真的太过分了!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帮他?」
「羽裳!」童父低声喝道,握住女儿的肩,眼眸不赞同
凝视她。「你怎么了?这些不关你的事,别管那么多。」
「爸!」
「你帮不了他的。就连我,也不确定该从何帮起,虽然我们可以请社福机构去做调查,但如果俊杰自己不承认有那回事,谁也没办法帮他。」
「那怎么办?爸,总不能这样就算了吧?想想办法啊!」
「羽裳,你太激动了!」童父制止女儿,眉峰聚拢。「你怎么了?俊杰的事跟你没关系的,你该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什么?」
「你该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童父严肃
问。
烟花,在童羽裳耳畔声声爆响,她听着,脸颊仿佛也让花火映红。「爸!你在说什么啊?」
「你忘了我以前跟你说过吗?那些会出入少年法庭的孩子背景都很复杂,有些比你想象的还要坏,你应付不了他们的,他们跟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知道。」所以父亲从来不准许她到办公室去找他,也从不把自己负责观护的少年犯介绍给她认识,甚至带回家来。
欧阳俊杰是唯一的例外。
「要不是我那天身体不舒服,我也不会让他送我回来的。」童父懊恼。「早知道我不让你带他读经了,我不该让你们有机会接触的。」
「可是你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对吗?」童羽裳直视父亲,眼眸清澈。「如果爸真的觉得他是那么坏的孩子,你再怎么身体不舒服也不会让他送你回来的,不是吗?」
童父怔然,半晌,苦笑
点了点头。不愧是他女儿,毕竟是了解他的。
「爸,你别误会,我对他没什么,只是把他当弟弟而已。」童羽裳柔声解释。「今天如果他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你还会反对我关心他吗?上帝不是也希望我们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吗?」
「如果你有办法帮俊杰,我当然不反对,不过你没办法的。」童父放开女儿的肩,捧超茶杯。「总之你别管他的事,以后也别再接近他了。」
「可是……」
「他虽然本质不坏,但是耍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听爸的话,羽裳,以后离他远一点,就算在路上碰见了,也别插手管他的事,知道吗?」
父亲都这么交代了,童羽裳再想辩解,也只能把话吞回去。她咬唇,不情不愿
点了头。
「我知道了。」
不许再接近他。
这是父亲下的令,童羽裳必须遵从。
事实上,就算她想再接近欧阳俊杰也没法,她根本不晓得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连他念哪间学校,也不清楚。
不能再见面了。
不知怎
,想到以后再也无法见到那个有张天使面孔的男孩,她的心房就空空的,仿佛有人推着怪手挖走一大块。
这感觉,很像她独自在家的时候,经常在咀嚼的滋味。
这感觉,或许也是,寂寞。
她觉得奇怪,见不到那男孩,她竟然会感到寂寞,竟然会呆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
回想和他的每一句对话。
她甚至怀念他带着不屑之意的轻哼,总是把她气得半死的哼声,回味起来竟是那么妙趣无穷。
她是怎么了?
童羽裳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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