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跪下,朝紫颜叩头:“能让我见到娘亲,叫我做什么事都行。”
“让你娘亲回来我做不到,但要让你见她一面,或许可以。”
紫颜说完,盈盈的目光扫过,长生隐隐猜到他的心意,想,也惟有少爷惊天动地的造诣敢夸下如此海口。
小竹这时喜不自胜,哪里辨得出他言语中的玄机,拼命点头道:“好,好!能让我见着娘亲,怎样都好!求先生帮我,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她慌乱地叩着头,臃肿的棉衣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礼数不够,慌张地脱掉外衣,又要向紫颜拜谢。
紫颜扶住了她的手,静静地道:“今日之后,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当是你的谢礼。”
小竹想了想,擦干眼泪问:“会不会很痛?”紫颜眼一横,她慌忙点头:“好的,先生说什么都好。”
于是紫颜诡异地一笑,丢下一句话:“你安心待在家里,晚间我带你娘亲过来。”便折返马车,叫长生等人上了车,一众人往客栈去了。
车厢里侧侧忧心忡忡,寻思紫颜拿话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无善了之道。紫颜歪了头笑道:“你想什么呢?”侧侧道:“那丫头鬼灵精怪,你真想帮她?我可不太喜欢她。”紫颜道:“她现下是我的主顾。”侧侧奇道:“主顾?你应了她什么?不是要带我们北上么,怎有工夫去寻她娘亲?借她的手又是为什么,听得我心惊肉跳。”
紫颜道:“咦,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长生:“他都明白了哩。”长生暗想,少爷察言观色之能又厉害了几分,他避在一旁,紫颜竟了若指掌,不由摸头苦笑,不知他胡思乱想之际是否也被察觉。
侧侧俏面嫣红,“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比我的针法更复杂,鬼才猜得透。”紫颜笑道:“你知道长生是个机灵鬼就好。长生,你为我准备易容的东西,唉,少夫人这样不开窍,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亲呢?”
侧侧讶然,明白紫颜打了什么主意,想到小竹那丫头,身世虽然可怜,却是个狡诈不过的丫头,并不为她所喜。何况,即便是再巧夺天工的技艺,也不能与母女连心的亲情并论,这一回紫颜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别人的娘亲……侧侧黯然一笑,自己不能与娘亲共叙天伦,这份深入骨髓的遗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难道紫颜是有意为之,让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亲人只剩下紫颜了,侧侧心上转过千个念头。被她牵挂的人浑然无觉,径自与长生插科打诨,孩子气的神情一如学艺时的调皮,屡屡欺负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是那样一飞而过的往事,蜻蜓点水般的涟漪散完湖水又平静了,仿佛从未发生。可是,当如水的镜面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缤纷眼前,侧侧知道,这些深刻的印记其实并没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着他,就好。侧侧满足地想,千般容颜中只有这一张,最接近佛面。
车停在花月客栈外,是城中装饰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内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紫颜挑中的居处更种了三两新竹,有嫩笋出尖,翠意盎然。
长生备齐工具放到紫颜房中,侧侧洗净面容,忐忑地等紫颜为她易容。一直以来,看他在别人脸上翻云覆雨,却不知那温柔的手指拂过自己的面颊,会有怎样的心悸。
他给的容颜,无论什么都是美的。侧侧这样想着,摊开小竹娘亲的那幅画默默凝望,画中温婉的女子正轻移莲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颜易容之前学会摹拟画中人的音容笑貌,这是她惟一能为紫颜、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气幽幽而来。惊鸿一瞥,是紫颜持刀靠近,另一边玉钗罗袖,金粉钿盒,备好了改扮的装束。侧侧于缥缈烟气中分辨他修长的身影,药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浓香,烘托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贵中散发不沾尘世的气息。
然后,她看清他熠熠的双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转。手一摇,就有一道冷冽的刀气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视他的指尖,葱白玲珑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盖如一片抛光银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侧侧鼻梁两边。
是刻骨铭心的震动和说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侧侧心里升腾起奇怪的念头,魂灵仿佛一脚踏出了身体,站在紫颜身边一同凝视易容的场面。旁观者清,她要细察眉梢眼角,透析手下针底,有没有别样的情意。
可是,紫颜状若天神不可侵犯,一双晶瞳像是镀上了庄严佛光,她的神志竟禁不得他一瞧,倏地归回体内。侧侧恍惚中再度睁眼,她心慌意乱了吗?还是,就要昏昏欲睡。画中人祥和的体态有没有附上身呢?她是小竹的娘亲,这是为她牵线的先生,是了,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儿了。
侧侧迷糊睡去,浑浑噩噩过了很久,有个声音带了浓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侧侧一抬头看见漫天星斗,疑似梦中,宋小竹倚在她身边泣不成声。这是她的女儿吗?有几年了呢?她狠心抛下丈夫孩子远走他乡,快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
不,腰间应有想送给女儿的绣囊。她坐起身一摸,几时掉了呢?算了,再绣一个便是,女儿已在眼前。你知道娘亲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说出口,毕竟当年是她义无返顾地要走。侧侧抬眼,越过小竹的肩头往后望去,身后这茅屋就是女儿的居身之所?她爹呢,为什么不见他出来,难道他仍记恨着自己的不辞而别。
侧侧惭愧地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小竹,是娘对不起你。我没脸见你们!”
“不,不!我见到娘就好!没事了,我们以后就开开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开!”小竹扑在她怀里纵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这就是她的娘亲,梦里想过千遍的容颜。以往一张眼就消失不见,如今可触摸拥抱,温暖的体香是母亲独有的气味,令她一点一滴记起幼年承欢膝下时。
春夜里掠过一丝寒风,小竹缩进侧侧怀里。侧侧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轻哼起一个悠扬的调子,依稀是小竹初生时催她入眠的曲子。哼着哼着,小竹满足地闭目睡去,侧侧的泪却一颗颗顺了脸庞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泪,抱起小竹往破屋里走。在勉强可称作炕的土堆上坐下,她点燃了一盏油灯。簇新的灯,加满的油,不像是这屋中该有之物。但是侧侧没有疑心,只是捡起那块牌位,泪又流了下来。
他竟死了。死时,会不会犹带怨恨,恨那抛弃他远走的结发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鲁,脾气躁,只是有一身蛮力的农家汉,没钱供她穿金挂银,披红戴绿。此时,她却蓦地里忆起他曾用木头雕了一对人偶,默不作声放在她床头。可惜终是怨偶,同床异梦。她是经不得诱惑的嫦娥,只想抛却前生往事去那可羡的高处。
于是再回首时,他已冰凉于九泉之下。可怜的小竹父母皆往,惟有远走天涯,寻找她这个无情义的娘亲。孩子的种种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贼,是被她逼上了绝路。
侧侧哭到气竭,口中出不得声,靠在墙上疲累地静坐。她一时没了思想,像一具干尸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狱。一段段时光从浑浊的泥沙中泛起,混杂了刺痛的内疚,又慢慢掩进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来,侧侧依旧抱了她睡,却已恢复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缓缓闭上眼,把头倚在她怀里。等到侧侧睁开眼,没意识其间的变化,慈爱地凝视小竹的面容。小竹再不能装睡,不好意思地谢道:“紫夫人早。”
长生倚在房外,意外地发觉小竹脸上的羞涩,昨夜偷来的团聚使她恢复了少女的娇美,如果不用只身流浪,她也会是好人家的子女。可是聪明如她,一早就知侧侧的真实身份罢,长生不知道若换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场空,会不会甘愿入戏?
也许,见到宛若娘亲的容颜在对自己说话,抱了自己哭,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侧侧抚了小竹的脸,道:“你叫娘什么?什么夫人?傻孩子,你梦糊涂了。娘给你做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见长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谢谢您陪了我一晚,我……我已经不碍事,能见到我娘我就满足了。先生在外面等着,小竹不敢再耽误夫人。”
侧侧蛾眉轻蹙,走到门边与长生撞了个面对面,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回头摸摸小竹的额头:“你没烧着,为什么说话颠三倒四。什么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长生一听糟糕,连忙返身回去。紫颜的马车停在巷子里,萤火见他跑得慌张,纵身飞出车来。“不好了,少夫人回不来了。”长生口不择言,说完忙道:“她以为自己是小竹她娘,醒不过来了!”
紫颜笑道:“我连夜卸了她的妆容,居然还是不行?”他掩着唇笑够了,一展锦袍,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进小竹的家。小竹解释得头疼,无奈侧侧魂不守舍,走不出装扮的身份,逼着她叫娘。紫颜一进屋,小竹如蒙大赦,冲过来叫道:“先生快来救人!”
侧侧望着紫颜,是很陌生的一张脸。紫颜笑笑地走近,长生蓦地想起,叫道:“先生,你今日易过容了,少夫人怕是认不出!”紫颜歪头想了想,从袖中拈了一枝香肃然静立。
这个人和他持香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侧侧像观赏域外奇珍般在他身边来回踱步,紫颜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纹库金镶兜罗锦衣招摇来去,以期唤起她的记忆。侧侧忽然骂道:“呸,哪里来的贼,穿得像个戏子,真难看!”
紫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去揽她。谁知侧侧突然取出金丝玉线飞针刺来,长生来不及惊叫,她已穿过紫颜的袖口,正想缝下一针。
手顿在半空,她犹如望着梦中人,徐徐问道:“我……是谁?”
紫颜苦笑:“不管你是谁,总之泼辣不减,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吓坏我了。”长生走过来拉开她,心想若不是她,侧侧也不会入戏太深难以自拔。
侧侧一眼瞥见,连忙护在小竹身前,喝道:“你们别欺负她,她是我女儿!”两人一听又傻了。却见侧侧半蹲下身,对小竹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么?”小竹愣了愣,用力抱住她,大声道:“干娘!”
紫颜皱眉看着缝在一起的两只袖子,递向长生。长生“噗嗤”一笑,紫颜“哼”了一声,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训的顽劣孩童。
花月客栈里,众人与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饭后,紫颜为侧侧诊断,看是否留了后遗症。侧侧不信会有事,兀自惦念着如何为小竹善后。紫颜拗不过她也就罢了,着厨房泡了一盅自带的玉叶长春,悠闲地品着茶。
侧侧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泪光潋滟,问紫颜:“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着?”她满怀期望地看着紫颜,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说的一切将成为现实。小竹亦如被宣判的无辜者,等待昭雪的期望。
紫颜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修改画上的眉眼,为什么不依照小竹的言语去画她的娘亲。他不想看到小竹成为孤儿,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就如他最初修习易容之时,呼唤他的声音一样。
为了给这世间以点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残存的这点愿望,使他乐于迎难而上,对天改命。这如今也是小竹内心强大的意愿,她一定要找到娘亲,找到惟一的亲人。然后,才可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于是紫颜缓缓地点头。
“她一定活着,等小竹找到她。”紫颜说完,看侧侧飞泪拥向小竹,两个人孩子般地抱头痛哭。他轻皱着鼻,禁不住这温情脉脉的场面,故意打了个哈欠,喃喃地道:“好累,好困。你们守着,我先回去补睡一觉。”
“慢住!”侧侧叫下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么回事?不说清楚,不许回去睡觉。”
“离此地一百里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个岩窟风穴里藏有一种奇花。我要请小竹姑娘亲手去摘那种花。”紫颜绕过满腹疑虑的众人,悠然去了。
马车携了小竹驰向千丈峰。侧侧与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亲密闲嗑聊天,把车里另外三人吵得皱眉。小竹一旦立了决心改邪归正,说话越发讨喜,侧侧也忘了先前说过的评语,对她宠爱有加,真当是亲人一般照顾。
一线线高低错落的尖细声音争先恐后跑进长生的耳朵,而后在脑中盘旋乱窜,揪成一团散麻。他越听越是烦躁,忍不住对紫颜抱怨道:“少爷,易容术里有没有一招可以暂时听不见声音?”紫颜道:“用迷香?”长生连忙打量侧侧和小竹,两人谈得兴起充耳不闻,他便暗自窃笑:“再好也没有了。”
紫颜遂摸出一支香,刚持在手里就被侧侧伸手一捞,掀起帘子丢了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倾谈。长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望了萤火微笑,像是从不认识紫颜。紫颜也不在意,从袖子里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支香,放于鼻端轻嗅。侧侧再度来夺,那香就如送到她手上似地,前一刻在紫颜唇边留笑,后一刻就安然躺于她手心。
她抢了两回,小竹乖觉地止声,怯生生地看着紫颜,两女终于停了絮叨。长生大觉清净,忙道:“少爷,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颜睡了,那两人就该安神静气学做淑女了。
紫颜笑眯眯地摇头,眼神却复杂地透露着其他意思。长生垂下头去,察觉到侧侧废话连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萤火,亦是等着看戏的架势。
车厢内静默无声,车轮嘎嘎碾过黄土,行上了颠簸的小路。紫颜奇怪地扫视了一圈,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极好,居然无人有任何疑问。对那山、那花,众人约好了一般不闻不问,像是笃定他会先开口说出。
话在嘴边徘徊,急等着献宝,可识货的买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个个放长线等大鱼自动上钩。紫颜不免有几分薄怒微嗔,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会开言解惑就罢了,怎地小竹也不问她,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摘那种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这回竟是独角戏,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笑,心下里却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觉地衍成了某种惯性,而他们也可清晰地解读他举动后隐藏的涵义,对于理应保持神秘感的他并非好事。紫颜在那一刻忽然冷静如冰,他需要心有灵犀,不允许洞若观火。否则,将来会把他们牵扯进更大的危险中去。
有些事,让他一人承担就好。
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里,互相默契地对望,暗示该有人出声了。他们心知开口了,紫颜必会答复,却在等待他人先说时,意外发觉了紫颜的意图。难得忍上一忍,便可看到他也会有渴望,而他们就如拾获了额外的惊喜,发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们至亲的少爷啊,并非一块石头。
侧侧轻咳了一声,替小竹拨开她鬓角的乱发,问紫颜:“你要她摘花做什么?难道那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颜也倦了,这时懒得回答,斜飞了众人一眼,懒洋洋哼了一声。小竹按耐不住,倾身向前,骨碌着一双机灵眼珠儿笑问:“紫先生,那花叫什么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诉我呀。”
紫颜用一手遮了面,透了手指的缝隙望向他们,像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