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是西式的,婚宴是中式的。仪式结束之后距离婚宴开席还有两个多小时时间,不少宾客都到练习场里去打两竿玩玩,或者欣赏演员表演的节目,因为来参加婚礼的孩子很多,乔慎言还别出心裁地弄来了一个充气大城堡,让小家伙们发泄过剩的精力,降低一点他们的破坏力。
乔敏行的情绪有点兴奋,脸上擦的粉已经有点盖不住两颊异于常人的紫色,原本准备在附近拍摄的外景也不得不取消,叶知我和被邀请来观礼的杜均陪着乔敏行回到房间里去休息,让她安静地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应付晚上的婚宴。
费文杰在卧房里陪着乔敏行,叶知我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长吁一口气,对站在这儿抽烟的杜均说道:“别说小敏了,这一天下来,连我都累得吃不消。”
杜均用很夸张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叶知我:“今天漂亮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叶知我笑着捶了他一拳:“我哪天不漂亮?”
杜均长长地吐一口烟出来,笑意变淡:“我看她的情况……不太好……”
叶知我咬住嘴唇:“我知道……”
“你跟她家人提过了吗?”
叶知我摇摇头:“和她哥哥说了,别人还……我想等到婚礼以后再说,这段时间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的……”
杜均叹口气:“我刚才问过她爸爸,听那意思还对手术抱着很大的希望,准备过几天就送她到美国去。”
“老杜。”
“嗯?”
叶知我无奈地低下头:“怎么说呢,这种感觉糟透了,看着她病成那样,我们只能站在一边束手无策,有的时候还不得不用现实再狠狠打击他们一下。”
“打击谁?什么现实?”从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叶知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费文杰已经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正站在阳台门口看着她,不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向杜均:“你们在说小敏的病?她怎么了?”
杜均打岔地说道:“乔小姐呢?睡着了?”
“告诉我怎么回事。”费文杰说着走上阳台,神情十分凝肃。叶知我求助般地看看杜均,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老杜,你……能让我和费先生单纯谈谈吗?”
杜均点点头,礼貌地离开了这间套房,体贴地轻手关好房门。费文杰一直看着叶知我,视线有些急切,叶知我被看得很讪然,转过脸靠在阳台栏杆上,望着外面大片绿色的高尔夫球场。
“我们刚才在说小敏的手术。”
“手术?手术怎么了?”
叶知我为难地咬咬嘴唇:“文杰,我说的只是医生的初步判断,有可能没有这么糟……小敏她,她的病,可能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
一霎那间,叶知我觉得自己好象都能听见费文杰骨骼肌肉紧缩的声音,他两只手握成拳,又松开,又握成拳,又松开:“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必要了?”
叶知我喘息着:“我知道这么说很残忍,但是……移植手术并不能治好所有的心脏病……”
“治好治不好,这是属于她的一个生命的机会,我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病死!”费文杰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叶知我,之前是我说错了,其实你一点也没有变,你还和以前一样果断冷酷。”
“文杰……”
“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再听到,我想乔家别的人也不会愿意听这些丧气话,如果你还想留在乔慎言身边,最好还是继续保持现在这种温婉善良的形象。”
费文杰说着转身就要走,叶知我向他跨出一步,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腕:“文杰,我不是……”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叶知我吞咽了一下,把手缩回来:“不是你想的那样,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还想说什么?”费文杰冷笑,“其实你不用在我面前也伪装,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威胁,我不会坏你的好事,更不可能和你产生任何经济利益上的矛盾,你完全可以自然而然一点。”
“文杰,小敏的病情恶化程度很严重,杜医生找了很多专家给她会诊,现在的结论是必须要做心肺联合移植才能治好她,可这个手术风险很大很大,以小敏现在的状况,有可能根本达不到这个手术要求的身体条件,所以我才说没有必要。文杰,我并不是冷酷果断,这完全是一种职业判断,要知道病人经历这样的大手术,术后恢复排异的过程会非常痛苦,而且有可能还不如就这样保守治疗存活的时间长……”
费文杰偏过脸,直直地盯着叶知我,仿佛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看穿她,想要揭穿她,但是那张薄施脂粉却难掩苍白的脸颊上除了悲哀还是悲哀,他找不到一点能让自己更恨她或者能狠下心转身就走的东西。
“文杰,你怎么恨我怪我都没关系,但是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完全是为了小敏着想才会说这些话!我和你们一样爱她,希望她能健康幸福,但是做为医生我又不得不冷静地提醒你们,盲目的希望只会让将来更痛苦。”
费文杰脸上闪过一道痛苦的神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叶知我的话,苦笑出声:“盲目的希望……人不就是因为盲目才会产生希望,可是有的时候,如果连这点希望也没有了,那活着还剩什么意义呢……”
一阵风从草场上吹过来,带着清新的香味,叶知我穿件礼服,外面只披了个外套,全身冷透,打了个寒噤:“文杰,如果……如果我现在说一声对不起,你能不能……”
“不能!”费文杰打断她,“永远不能!”
叶知我点点头,抬起手用手指按了按眼角,等喉间的酸意变淡了,才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文杰,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我当时……我当时根本不知道真相,他们两个人之间,我只能选择我爸爸……”
费文杰垂下眼帘,笑得十分苦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只能选择我的爸爸……叶知我,我和你能做的都是‘只能’,没有第二条路,没有后悔,没有原谅,也没有谁对谁错。”
泪水克制不住,弄湿了叶知我的手指和手背,她狼狈地用外套袖子擦拭脸颊,这个动作她做得很笨拙,和很多年前,在宁城那个二流剧场里看到三流舞蹈团表演《天鹅湖》的时候一样。
费文杰咬紧牙关,她的那些眼泪让他有种在时光中重逢的错觉,好象很多年前的那一滴,一直到现在还在他的生命里坠落,还没有落进尘埃里,还没有烫伤他的皮肤、烙下她的痕迹。
不能原谅,不能不恨,但是也没办法忘记。
那个剧场里,看着叶知我痛哭的费文杰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斥责自己,现在的他依然不能用拥抱来给她安慰,虽然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很想这么做。可是身体有时候会超越意识,这也许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和膝跳反应一样,一榔头下去,再怎么用力也克制不住小腿的弹动。等费文杰发现自己已经把叶知我拥进怀里的时候,他已经舍不得松开手了。只好越拥越紧,听着她不安颤抖的哭泣。
第二天宁城当地的报纸上登载了宁辉钢铁公司老板乔鉴安嫁女的消息,详细描述了婚礼的场面和昨晚东郊那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同一天,宁城当地很有影响力的一个网站上登出了这样一条八卦新闻,乔鉴安嫁女当天,新郎倌在阳台上与伴娘热烈相拥,时间长达七八分钟,还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照片上,叶知我埋首在费文杰的怀里,她身上披了件外套,但仍然能看出底下那件漂亮的粉红色礼服。
旷野上擦肩而过的旅人
第十九章
那张八卦帖在一个小时以后被网站删了,但是浏览次数已经超过了两千,照片也被转载得到处都是,打着豪门情感恩怨之类旗号的标题极尽耸动狗血之能事,连臆猜加推测,把照片上这两个人的关系说得颇为不堪入目。
叶知我看着网络上她和费文杰被人肉出来的背景资料,所有的夸大和污蔑、责骂和鄙夷,让她根本不敢相信那个被描述的人就是她。不过让她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八卦登出来以后,乔慎言就没有回来,只是让王秘书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乔总突然有公务到外地出差去了。
他是因为生气所以不想见她吗?叶知我一开始还是疑惑,一个星期之后乔慎言还是没有回来,疑惑也找到了肯定的答案。葛阿姨还是每天来,对叶知我的态度虽然有点尴尬,但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切。
叶知我想过离开,但是更想等到乔慎言回来,对他解释一下,可葛阿姨并不知道乔慎言去了什么地方出差,也不知道他的两部手机都关机之后还可以用什么方法跟他联系。
葛阿姨见叶知我有些黯然,低声笑道:“没事,他过两天就要回来的,出差嘛,可能事情多。”叶知我点点头,葛阿姨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说道:“有什么误会的话找个机会解释清楚,不要着急。”
嘴上说不着急,其实心里真的很急,尤其是葛阿姨回家以后,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坐在沙发上乔慎言惯常坐的位置里,脑子里全都是胡思乱想。
一个星期时间,在乔敏行刚刚结婚的第二天,在知道乔敏行的病情已经恶化的消息之后,他会出这么久的差?叶知我知道这只是个托辞,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想哭都哭不出来。盯着不知所云的电视看了好半天,站起来关闭电源,慢慢踱进房间里,拿起放在书桌上那只装着芭蕾舞鞋的玻璃盒子。
一双漂亮的舞鞋安静地躺在花瓣里,鞋子的缎面光洁闪亮,穿着这样的舞鞋跳舞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多美。叶知我解开玻璃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盖,把两只鞋子拿出来,拈去沾在上面的两片花瓣,爱惜地轻抚着鞋面。
乔慎言知道她心里的遗憾,也知道用什么方法安慰她。但是他不知道,其实在很久以前,她生命里最大的遗憾就不是芭蕾舞,也不再是费文杰了。真正让她遗憾的从来都不是失去,而是自己不能拥有那些非常渴望的东西,象是幸福,象是爱情,象是这双舞鞋一样,那种被爱惜呵护的感觉。
乔慎言腻在身边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很快乐。现在冷静下来,叶知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懂自己心里在迷乱些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害怕从此以后不能再在他怀里欢笑。
把舞鞋放回玻璃盒中,叶知我只踌躇了几秒钟,就拿着包换好鞋子出门,开着车离开小区,径直来到宁辉钢铁公司的楼下。
九点多钟,办公大楼下面的停车场上空空荡荡,也没有人过来要看她的停车证。叶知我锁好车,坐着电梯来到公司所在的楼层,一出门看到的是巡夜的保安。保安听这位年轻女士说是来找乔总的,并没有说出让叶知我失望的话,而是诧异地看了看她,对她说等一会儿,他先打个电话。
果然,是在,这里……
保安尽职尽责地请求过乔总之后,把叶知我领到了他办公室门外。
叶知我看着那两扇已经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鼓足勇气推开它们,慢慢地走了进去。
装璜十分现代的办公室既注重务实的功能性,也注重风格的独样性,大量采用金属构件,衬合企业的经营范围,也烘托出一种井然不乱的秩序感。乔慎言正襟危坐在他气派十足的办公桌后面,背靠着黑色的座椅,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礼貌地对着叶知我微笑:“这么晚,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的笑容让叶知我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但随即又更加紧张地绷了起来:“我,我……”
“没事吗?”乔慎言点点头,“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我这里还有点工作没有结束。”
叶知我站立不动,手指紧握着包带子:“你要忙到几点?”
乔慎言摊手微笑:“工作都是忙不完的,忙到几点都有可能。”
叶知我努力地向他走近一步:“我能不能打扰你几分钟……说几句话。”
“你说。”
他越是微笑,眼神就越是疏离,叶知我已经想好的腹稿一下子全忘光了,嗫嚅着轻声说道:“我……我看到了网上的照片……”
乔慎言面不改色:“我也看到了。”
“你别误会,根本……根本就不是……”
乔慎言轻轻扬起眉:“误会?误会什么?”
“乔慎言……”叶知我难堪地低声哀求,“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当时我们在说小敏的病,小敏手术的事我告诉他了,他很难过……”
“所以你就用拥抱来安慰他,”乔慎言打断叶知我,“你说的误会就是指这个?”
“不是……我……”叶知我咬住嘴唇,这样的辩解太失败,乔慎言虽然没有对她生气,但是态度完全就和两人初识时那样,变得又是那么冷傲尖刻。她害怕这种模样的乔慎言,这样的他象是个陌生人,和死皮赖脸追求她、带她去莫斯科看芭蕾舞的那个乔慎言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乔慎言很没有耐心地拿起一份文件,垂首看了几行,又抬起头对叶知我说道:“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他太知道怎么打击别人的勇气了,叶知我被一道淡漠的视线扫过,脑子里和心里正在挣扎的那些东西全都碎得七零八落,他如果稍微露出一点生气的神色,她也许就会逼自己解释下去,一直解释到他愿意相信她为止。
“没有的话就先回去吧。你怎么过来的?打车?等一下,我让司机送你。”
“别这样,乔慎言……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他很需要朋友的安慰。”
“我跟她说了小敏要做心肺移植,手术成功的机会不大,和那天我跟你说的一样。”
乔慎言颇有深意地弯起了嘴角:“是吗。”
“文杰他很爱小敏,我们真的就是朋友之间的彼此慰籍。”
乔慎言笑出了声:“叶知我,你太笨了,如果是想向我解释,你大可以把罪名推到费文杰身上,就说是他贪恋美□行不轨,你坚决拒绝了,这样我或许还能相信你和他之间真的没有瓜葛。至于说他爱小敏,呵呵,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自始至终的确一直爱着小敏……的钱!”
叶知我无奈地摇头:“真的,我没有骗你……”
乔慎言看着叶知我的脸庞,没有错过她明显变尖了一点的下巴和眼睛下面青色的眼圈:“你骗不骗我,现在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留在公司里加班吗?”乔慎言拉开抽屉,取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大口,“因为我白天都要留在医院,王秘书打电话跟你说我要出差的时候,我正好也接到家里的电话,小敏看到了那张照片,情绪有点激动,昏厥后被送进医院里。”
叶知我吃惊地说道:“怎么没人告诉我!”
他戏谑地吐出一口烟,然后用舌尖舔一舔有点干涩的嘴唇:“你们太着急了,叶知我,你和费文杰应该再有耐心一点儿的,小敏的身体你比我们谁都清楚,我说过,将来有一天小敏不在了,你们有大把时间重温旧梦,可现在不行,现在费文杰只能是小敏的,我不会原谅任何伤害小敏的人。”
叶知我想笑又想哭:“没有人想要伤害小敏,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乔慎言轻笑:“我曾经相信过你真的不爱他了,我也相信过我能让你爱上我,不过现在看来,过度的自信就是愚蠢,也许你留在我身边,只是不想离他太远,是不是?”
“不是的,乔慎言……”
乔慎言叼着香烟,眯起眼睛久久地看着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