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敏行的笑变得有点勉强,她张开手掌与费文杰十指交握,细瘦的手指收紧,把他牢牢地握住:“文杰,我是想说……要是哪天……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是哪天,我又犯病了,但是没能再醒过来……”
“说什么呢!”费文杰把手用力抽走,不悦地抿了抿嘴唇,“我说过多少次不准讲这样的话!”
“打个比方而已,你看你,非要让我说,我说了你又生气!真没劲!”乔敏行很卡通地嘟起嘴往费文杰的脸上凑过去,“好了好了,我亲你一下还不行嘛,又生气又黑脸,我们站在一起已经被人家说是黑白配了,你的脸真不能再黑了!别生气了,乖!”
费文杰好气又好笑,乔慎言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乔慎言走在最后,他看着嘻笑的妹妹和板着脸的费文杰,低咳一声:“费文杰,你进来一下。”
费文杰站起来,和开发部的两名同事点头打打招呼,握着乔敏行的手向总经理办公室走过去。乔慎言眉梢微扬:“小敏你在外头等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费文杰说。”
这两个男人以往的相处经历,特别是乔慎言对费文杰一向的猜测和怀疑让乔敏行警惕地收起了笑容:“什么事啊哥,不是你让我们俩一起来的吗,有什么事不能也跟我说说。”
乔慎言不耐地皱起眉:“公事。你在外头坐一会儿。”他闻到咖啡的香味,扬起声对王秘书说道:“不准给她喝咖啡。”
“人家喝的明明是橙汁!”乔敏行忿忿然,“一个两个的都是不准不准,谁都能管我,我就是世界上最没地位的人!”
费文杰笑着拍拍她,松开手走进乔慎言的办公室,反手轻轻带上门。
宽大的办公室有两面墙都是整面玻璃,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进来,乔慎言穿着西装站在窗边向下望,整个城市热闹忙碌,无数悲喜哀怒在滚滚车流人流中起伏。他的双肩平阔,修长的颈项伸得很直,两只手臂垂在体侧,双手下意识地微握成拳,好象随时随地都在伺守着对手的错失漏洞,一击以毙之。
这是个倔犟强悍的背影,费文杰从认识乔慎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将来会面临的困难和阻碍。他没有先说话,而是静静地站着,等候乔慎言先出声。
似乎这是场比拼耐心的比赛,两个男人没有急于正面交锋,只是站着,等待着,局面安静得有些诡异。最终还是乔慎言先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费文杰,眼风往写字台上一撇,沉声说道:“这一次,我又会听到什么样的解释?”
费文杰走过去,看见了放在那里的两张照片,一张上是他,时间应该就是今天清晨,他从叶知我家楼下的楼道里走出来,颇为眷恋不舍地回头望着楼上。另一张上是叶知我,她穿着牛仔裤和卫衣,头发扎成马尾巴,看起来就象个大学生,正盘腿坐在书店的地下翻看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被很近距离地拍进了照片里。
乔慎言转身看向穿外,嘴角弯起,充满嘲讽地笑道:“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叶医生今天的精神状态是不是让你十分欣慰,嗯?一晚上的操劳没有白费力气吧,我亲爱的,未来妹夫!”
费文杰拿着照片的手一点也没有发怵发抖,他沉稳地看着照片上的叶知我。她看书还是一如既往的坏习惯,霍着腰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书页里,很奇怪这样子一路从小学看到现在她居然没有近视眼,以前他说过她不止一次,每回她都耍赖撒娇地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说她变成这样全都要怪他,都是因为他从小学开始就给她写小纸条写情书,总是要藏着躲着看,看啊看的,就看成这样一个小气巴拉、害怕被别人发现的姿势。
他轻笑了一下,把照片放回桌上,抬起头看向乔慎言:“原来你一直在派人调查我。这两张照片拍得不错,至于解释……愿意怎么猜疑我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干涉,我没有解释的必要,就算是要解释,也不会是对你。”
乔慎言垂在体侧的拳头紧了一紧:“你觉得如果我把这些照片拿给小敏看,她会相信你的解释吗?”
费文杰肯定地点点头:“我和小敏之间的彼此信任你无法理解,我相信她会相信。”
乔慎言沉声说道:“利用小敏的单纯和善良欺骗她,费文杰,你让我恶心!”
费文杰扬起下巴:“一个整天活在猜忌和怀疑里的人,眼睛里看到的永远只有利用和欺骗。如果你可以稍微公正客观一点,应该不会象现在这么恶心。”
乔慎言冷笑:“客观?我不知道还有比照片更客观的东西,是什么?你在女人之间左右逢源的花言巧语吗?”
费文杰垂首,轻笑着摇了摇头:“乔总经理,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跟你聊这种无聊的天,小敏就在门外头,你可以现在就把她喊进来,让她欣赏一下这两张照片,还有你说的所谓一晚上的操劳,也可以再讲一遍给她听听。”
乔慎言偏了偏脸,目光锐利讽刺:“你以为我不会么?”
费文杰摊摊手,笑而不语。
四十层高的地方已经不怎么能听见底下城市的声音,再加上厚重的玻璃阻隔,宽大的办公室里安静一片,只能听见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甚至还有心跳声。费文杰毫不退让地看着乔慎言,唇角淡定的微笑让乔慎言渐渐愠怒:“费文杰,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卑鄙的人!”
“看来我又多了条罪名,利用小敏的病威胁你这个疼爱妹妹的哥哥,是不是?” 费文杰低下头无奈地笑,他又看了一眼那两张照片,抬起头来说道,“工地上还有一堆事,如果乔总经理没有什么别的指示,那我就先回去了。”
乔慎言咬紧牙关,看着费文杰朝自己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向办公室门走去,在手握上门把的那一刻转过身,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说道:“还有件事我想最好还是说明白,乔总经理,我很不喜欢这种在别人背后装神弄鬼的小把戏,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直接说,最好还是不要再用下三滥的手段了,谢谢。”
乔敏行在外头等得挺着急,看见门开了立刻迎上去:“说完啦,我哥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点公事。”费文杰牵着她往电梯口走,一边走一边跟王秘书点头告别,乔敏行不解:“别着急走啊,我哥找我有事,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没什么,你哥跟我都说过了。”
乔敏行哼哼:“什么呀,把我喊来的时候说有重要的事,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在这儿等了这么长时间!”
费文杰抬腕看看表:“我今天不回厂了,走,我们挑戒指去。”
乔敏行笑着勾住他的胳臂:“走!”
在知道叶知我不能来参加订婚宴会之后,乔敏行又给她打了一次电话,叶知我还是找了理由婉言推辞。乔敏行十分热情地冲到医院亲自再去邀请,从欧阳阳那里知道了叶知我最近碰到的麻烦事。
办公室的门打开,端咖啡进来的却不是王秘书。乔慎言抬起头看着妹妹,放下手里的一分文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探我的班?”
乔敏行把咖啡放到哥哥手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往桌上一趴,两只手托住腮:“真奇怪,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忙!”
乔慎言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小盒巧克力扔过去:“我为什么没有心思?”
乔敏行打开盖子,拈了块黑巧克力放进嘴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叶医生被人告了,要索赔呢!你还不快点去帮她活动活动!”
“不是她被告,是她的医院被告,就算要赔偿钱也该是医院出。”
乔敏行张大眼睛盯他:“你都知道还坐在公司里!”
乔慎言笑出了声:“我不坐公司里坐哪里?现在可是上班时间,你以为谁都象你那么游手好闲的吗。”
“你才游手好闲,我是特别过来关心你!”乔敏行嚼着巧克力,又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现在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种事处理不好对她的前途有很大影响,以后以医院里叫她还怎么混啊!”
乔慎言把巧克力盒子盖好:“吃两块行了。反正她也辞职了,有什么前不前途的。”
“辞职!”乔敏行眼睛瞪得更大,“她好好的……是你让她辞职的么?是不是因为杜主任?你把人家女朋友撬过来了,他在给叶医生穿小鞋?”
乔慎言轻出一口气,拿起文件继续看:“我现在有正事,你可以坐在一边继续发挥想象力,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是的,哥,我跟你说的也是正事。”乔敏行干脆把文件从乔慎言手里抽走,“你对叶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现在个个都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了,你怎么反倒漠不关心起来了?喂,你可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啊!”
“我玩弄谁的感情了我?”乔慎言哧笑,“我有功夫玩弄别人的感情吗?”
“那这种时候你怎么都不去帮叶医生的忙?还有,我和文杰三请四邀的她都不肯来参加订婚宴会,肯定有什么原因,肯定是生你的气了!”
乔慎言眉梢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和费文杰?”
“我说哥,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现在犯起糊涂来了!你和珈龄姐的事闹的乱七八糟,正好趁着我订婚的时候把叶医生带来,老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肯定不吱声,不就算是默认了吗。这么大好时机你不掌握,下次哪还有这种机会!”
乔慎言笑意加深:“听起来还真是个好机会,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费文杰说的?”
“那当然是我喽,他现在整天都扑在厂里,两三天才回来一趟。”
乔慎言点点头:“厂里现在确实很忙,有好几个改造工程都赶在一块儿了,他手头上一堆事,你别老是给他添乱。”
乔敏行哼哼笑笑:“呵呵,哥。”
“怎么了?”
乔敏行端起刚才她端来的那杯咖啡,用力闻着浓郁的香气:“我觉得这段时间你和文杰……你们的关系好象缓和了不少。这样多好啊,我特别高兴!”
乔慎言怜惜地看着妹妹,唇角抿了抿,低声笑道:“说了多少遍不许喝咖啡!”
“我就闻闻!我都快忘了咖啡是什么味儿了!”乔敏行贪婪地吸了最后一口气,bia叽bia叽嘴,“哥,我都订婚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有好消息啊?”
乔慎言翻过一页文件:“又是老爸让你来旁敲侧击的?”
乔敏行眯着眼睛笑了一会儿:“哥你也老大不小了,遇到个合适的对象就可以试着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
乔慎言瞥她一眼:“你哥哥我还含苞未放呢,不急着找堆牛粪插上。”
乔敏行翻翻眼睛:“一般来说牛粪都没有自己就是牛粪的自觉,尤其是那种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牛粪。”
乔慎言被她说乐了:“我还有这么多报告要看,没什么事你就到里头床上躺一会,看看电视听听歌,好吗?”
“我话还没说完呢。”
“一口气说完,赶紧的。”
“哥。”
“嗯?”
乔敏行咬咬嘴唇:“那天葛阿姨把她家小孙子带来玩,老爸看到小宝宝乐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没说,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很羡慕葛阿姨,很想家里也能有个小宝宝。不过……不过我的身体……我问过医生了,我这样的病不能生孩子……”
“小敏!”乔慎言眉头皱紧,“有病咱们慢慢地治,你小时候医生还说你活不过十八岁,这不都已经二十好几了吗!过两年把身体养养好,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让我也过一把当舅舅的瘾!”
乔敏行呵呵地笑:“我就算生了孩子也要姓费,老爸又封建又重男轻女,老乔家这点家当他都攒着要留给亲孙子呢!所以哥你一定要快一点,生个小孩给他玩玩,最好是现在就有好消息,如果叶医生的肚皮争气,我估计老爸肯定哭着喊着求你们快点结婚!”
“越说越没谱!”乔慎言不跟妹妹再多啰嗦,站起来把她拉到套间里去,给她开了电视,倒杯橙汁,拿几样零食,然后走出来继续办公。
乔鉴安现在渐渐把手头上的事全移交给了儿子,刚刚接手不久,有很多事情要学,也有很多情况需要熟悉,乔慎言被一大堆工作压着,直到五点半钟王秘书进来打招呼下班,他才从文件里抬起头来,把已经批复好的交给她带回去,明天上班分发到各自申报上来的部门。
王秘书离开以后,乔慎言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心里穿一跳,看看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里间的乔敏行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慌乱地站起来,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下,几大步跨到套间门口用力拉开门,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沙发上歪着头的乔敏行脸上。她一动不动的模样更让乔慎言心惊肉跳,一声呼唤脱口而出时,乔敏行呓语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脸色发青的哥哥,嗯了两声,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干嘛……我,我淌口水啦……”
吃完晚饭,乔慎言开车把妹妹送回郊外的家。因为从小就有病,乔敏行没怎么上过学,不象同龄女孩子那样会熟练地打字玩电脑,看小说也没有兴趣,运动更加不适合。她唯一的爱好是做拼布,也因为这个爱好和孙珈龄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乔慎言陪着妹妹下了两把五子棋,又参观了一下她最近的作品,嘱咐她早点休息,然后向爸爸告别,回城里自己的公寓。
偌大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乔慎言仰起脸闭上眼睛,心脏直到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小敏这样的心脏病人,每一次睡着都有可能再也不能苏醒,她病了这么多年,这已经成了乔家人最深最可怕的梦魇。
抿一口红酒,入口苦涩回味甘甜,乔慎言慢慢品着舌尖上泛起的淡淡甜味,拿起手机拨通了叶知我的号码。
叶知我看着屏幕上陌生的电话号码,没怎么考虑就按下接听键,一旦听到乔慎言的声音,立刻开始后悔:“乔先生啊,你有事吗?”
“一点小事,关于你们医院最近的那起诉讼,我这里可能有点好消息。”
“好消息?”叶知我思忖着,“什么样的好消息?”
乔慎言微笑:“见面说。你在家吗?我半个小时以后到你小区门口。”
“现在很迟了,要不改……”一句话没说完对面就收了线。叶知我不是第一次见识乔大少自说自话的少爷习气,气恼之余,又对他说的好消息充满好奇。这个案子让她又担心又自责,就象病急乱投医,说不定乔慎言那里真的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可会是什么样的线索呢?还是他找了什么人,可以让原告撤诉?
犹豫了半天,二十五分钟之后叶知我还是换好衣服走下楼,一步一步挨到小区门口。乔慎言的车已经停在了那里,车窗落着,他侧对着叶知我的方向,靠在车门上抽烟。
夜色让他的身影有点模糊,阳光下锋利的棱角也被温柔地抹平,男人高大的身影懒懒地向后靠着,头颈却向前微垂,侧影看起来仿佛是一张静恃不动的弓,充满了力量,但是很安静,正在星光月光下缅怀自己沙场征伐的前半生。马路上的车辆从他身边经过,车灯一盏盏地从远照近,再从近照远,他在厚重与单薄之间交替变幻,落寞得几乎有一点哀伤。
第十章 就当它是风的叹息
第十章
叶知我走到距离乔慎言还有三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清了清嗓子。他转过头,抬手把嘴上的香烟拿下来,吐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烟柱。叶知我假假地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