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病房外面,白渗渗的灯光照得走道愈发空荡,安静得仿佛病房内点滴流入血管的声音都听得见。护士站值班的小护士,手撑着头打着盹儿,胳膊肘边上的圆珠笔眼看着就要掉地了。不远处的长椅上,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好久了,黑色短袖,水洗色牛仔裤,简单的衣服,也穿出韵味。他双手撑在大腿上,弯着腰坐着,手上拿着手机,却没有动作,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在打瞌睡。
远远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是惊醒了长椅上的男人,男人即刻抬头,看清声音的源头,眼里绽出惊喜,立刻直起身体,却在一瞬间,眼神冷却,惊喜,疑惑,然后冰冷。
冷硬着眉头的男人,正是傅令。
他和夏光辉在云南谈下的生意,上个星期因为田七的事儿,他半道上回来了,夏光辉倒是把事情都谈妥了。第一单运货,他们肯定是要跟着的,本来今天就要出发云南,他也打了电话告诉田七,人都到了火车站,他让夏光辉先走,自己改了第二天的票,临时改票,卧铺座位都没了,只有站票。从武辖到云南,由北向南,三十个小时的乘车,夏光辉直骂他发神经,有力没处使。
这一个星期,他陪着田七呆在家里,他看得出她一直小心翼翼刻意讨好,他也一再告诉自己是个男人,大肚一点,总不能和女人斤斤计较,何况这个女人还不是别人,是田七,他老婆。田七是什么样的,他最知道,她就是个冲动的性格,从小到大,不知道因为这个捅了多少娄子,他也不知道为她收拾过多少烂摊子,打过多少架。这一次,她是真的踩在他的痛脚上了,不光是她差点被别人欺负,他更气的是自己不是第一个出来帮她的,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田七这一个星期和他相处都是战战兢兢的,要是只打个电话,没有当面和她说清楚就走,指不定她胡思乱想。虽然这批货很急,他还是决定见她一面再走。其实他也很怀疑,像夏光辉说的,就田七这个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到不了胡思乱想的程度。
下午从火车站回家,没有见到她,打她电话关机,她宿舍也没有人接,在家里等到晚饭过后,他就到医院去,也没有碰到她,田心说她今天还没有来过医院。自从田心病后,她不在医院守着,每天还是要来一趟的,于是他就等在医院,一等就到半夜。终于等到了她,却是衣着华丽,云鬓微散地出现在他面前。
“榨菜?”田七靠近,确定刚才远远看见的人真的是傅令,想问他怎么还在这里,话到嘴边,又被他明显抗拒的表情逼了回来。
一阵异香自她身上游如鼻腔,他皱眉向后一步。他不讨厌女人喷香水,只要别让他喘不过气就好。田七身上的香水味并不浓郁,相反清甜的味道很称她,只是她从来不用香水,突然外界的味道盖住他所熟悉的体味,他一时不习惯,而且,女为悦己者容,她是为谁而容?
傅令躲开的一小步,让她有些受伤,心里很乱,也没有心思多想,轻轻地推开病房门。这两天田心情况好了一些,晚上也不用打点滴了,隔壁床的病人出院了,病房里暂时只有田心一个病人,饶是如此,田七也没有亮灯,借着走廊上洒进的灯光,模糊能看清睡着的田心。本来是打算在医院陪田心一夜的,现在傅令也在,两个人肯定要回家的,只在门外匆匆看了一眼田心,放了心,便带上房门。
傅令看关上门,率先迈步,没有等她。田七落后两步,灯影下,傅令高大的影子罩在她脸上,一咬下唇,快走两步跟上他。
傅令听到高跟鞋“噔噔噔”的几声响,一只略凉的小手硬生生放到他手心里,他俊朗的脸上多了一份鲜活,锋利的线条柔软几分,“会穿高跟鞋吗?走这么快也不怕摔。”
“不怕,有你接着我。”田七干脆双手抱着傅令的胳膊,耍赖地整个人靠到他身上。
“你一晚上都干什么去了?”傅令本来不想问,可是一路上田七胸前的钻石实在是太刺眼了。
田七脱衣服的动作停了停,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当然省掉了肖自明亲她的那一段。
“这个是老大借给我们的,给我们急用。”田七老实地把肖自明塞她手里的卡拿出来。
傅令眼睛里有火在烧,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小卡片,不可置信地问:“是借你的,还是给你的?我说了你妈的病,钱我来解决,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傅令的表情比刚才他才医院还要生硬,田七站在床边,离他将尽两米,都感受到他周身的散发的怒气。
“当然是借的,老大也是一片好心。”没有想好,她就出口。
傅令双手握紧,田七无心的辩解彻底伤到他的自尊心,他极力克制着,看着田七的目光想看一个陌生人,声音更是凝冻的,“给你你就要?”他快走两步到她跟前,食指挑起她脖子上沉甸甸的钻石,“这个是不是也是借你的!”话毕,所有的愤怒都积聚在手里的卡片上,猛地掷到床上,软绵绵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极了他胸腔里无处发泄的情绪。
“这个是我忘记了,明天我就还他的,榨菜,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手忙脚乱地摘下链子,随手扔到床上,田七急急地辩解,最后一句带着撒娇的语气,像以前许多次一样,以为这样就能轻易揭过去。
“我小气?”傅令退后,冷笑,逼近她,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两指用力摩挲她的红唇,不带一点情感的,甚至有些凶残的。
田七蹙眉,唇上火辣辣地疼,傅令下得劲很大,她挣不开。
“他亲了我的老婆,你还要我怎么大方!”不是未尽□的少年了,他清楚田七身体的每个变化,她的嘴唇最是敏感,就是轻轻地啵两下也会变得红艳艳的,亲吻过后,更会微微红肿。
田七目光躲闪,忍住下颚的疼痛,慌不择言:“榨菜,不是你想得那样,老大,老大说他喜欢我,可还是你知道的我只……”她被粗暴地打断,傅令大喝一声“够了!”
她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人被掀到床上,眼底迅速涌上眼泪。
“他喜欢你,然后呢?你也喜欢他!所以你们就接吻了,是不是还想做些别的!”吼出后面一句,傅令清楚感到心脏一阵酸痛。
“你混蛋!胡说!”田七泪眼模糊,昏黄的壁灯渡在她脸上,有种悲剧的美。她半撑在床上,窝心窝肺的钝痛让她直不起身。他把她想成什么了,因为她犯了一次错,她就是人尽可夫,随随便便就会和别的男人接吻上床?还是他以为肖自明给她的钱就是她卖身的钱?不是接吻,是老大亲的她,可是她要怎么对跟他说?
“没有要解释的吗?”傅令使劲一闭眼睛,敛尽眼里的怒和痛,再睁开,什么也不剩,眼底深邃,却没有情感,慢慢开口:“田七,你变了,从前你不像现在,贪慕虚荣!”
字正腔圆的一个个字打在她心上,倔强地抹掉眼泪,她摇晃着站起来:“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田七打量着眼前这个和他亲密交融的男人,结婚三个月的时间,他从前臭美打理的一头个性的黄头发已经染回黑色,剪得短短的贴在头皮上,他喜欢的金属风格的衣服压了箱底,最让她哽在心里的是,他们刚恋爱时买的耳钉他取了下来,耳洞也慢慢封住了,她计较过,他却说“一个大男人带个耳钉,吊儿郎当地像什么样子”,他越来越像积极向上的大学生,她还是毛毛躁躁的小混混,他已经不是那个陪她胡来的混混傅令了。
她不愿意再解释,只咄咄地连声问:“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傅令满眼冷淡地看着她,摔上卧室门,隔绝她在卧室里的歇斯底里。
合上的门再次打开,被狠狠地撞在墙上。田七追出来,头发散乱,脸上泪水花了妆容,她隔着茶几对沙发上的傅令嘶吼:“你说我变了,我贪慕虚荣,我没脸没皮,你呢?你明明不是跟导师去西安,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以前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傅令脸上闪过一丝躲闪,对上田七逼问的眼睛,皱着眉避重就轻地说:“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他现在做的事,风险大利润高,不让她知道是为了保护她,这些田七并不知道,相反,他口气中泄露的不耐烦刺激了她。
田七暴躁地踢一脚面前的玻璃茶几,一个水杯顺势滑落,撒了一地的水,碎了一地的玻璃,“我不明白,那你说谁明白?姜晔云明白是不是!”
疲惫
暴雨如雷,砸到地上就是一个雨洼,乌沉沉的水柱密不透风地接在地上,分不清哪里是灰色的天,黑色的地。凌晨三点过,冠生园批发市场,前面的门脸早就偃旗息鼓了,姜黄色的路灯光微弱的一点点挂在路边,看着就要被这结实的雨水给浇熄了。后面方格子的仓库,一间间紧挨着,大片的仓库黑压压的,铁皮门帘牢牢锁住,七十年代的老仓库,石棉瓦盖顶,檐下伸出半米,雨水哗啦啦顺着弧形的瓦沿淌下,檐下二十瓦的瓦斯灯,仅照亮仓库前的几坎楼梯,雨幕中,微薄的光亮也找不着了。
西边顶头一间略小的仓库,铁皮门帘卷上,透出里面灰扑扑的灯光,两辆小皮卡污迹斑斑精疲力竭地停在门前。
一个精瘦的身影从仓库里跑出来,从卡车后面卸下两个大纸箱,摞到一起,抱起来又快步返回仓库,嘴上喊着:“榔头,把水擦干净,湿透了的,就把箱子拆了,别受潮了!”这人正是傅令。
来来回回好多趟,卡车上的货算是全下完了。傅令浑身湿透,一头一脸都是雨水,浅灰色牛仔裤被水泡得沉甸甸的,变成了深灰色,裤管后面大片的泥点。夏光辉靠在灰白的壁角上喘气,墙壁上结成的破烂的蜘蛛网蹭到身上也不在乎,榔头更是大喇喇地坐在地上,嘴里小声咒骂两句。
傅令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榔头,这趟多亏了你,外面的车你赶紧还回去,小心一点。”
榔头双手撑地跳起来:“成,哥们跑这趟,有好处别忘了哥们!”拳头砸在傅令肩头,傅令回他一下。
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滂沱的大雨愈加暴躁。
“两百多万的货,得,还真叫咱弄了回来!”夏光辉挪动几步,不敢相信地拍一拍手边的纸箱。
三十来平的小库房里,原本就堆放了百来箱货,现下大个的纸箱横七竖八地码去大半个屋子,更显狭窄。
傅令顺手擦掉手边箱子上的水渍,眼底眼圈乌黑,眼睛里出了猩红的血丝,连着三天没合眼,一脸的疲累。疲惫归疲惫,他眼睛里炯炯的精光为他增添不少神采,倒是志气满满。
“烟草暴利,这批货转手下家,就要翻三倍,到了零售商手里,才是现在市面的价格,想想,这一去一来得赚多少?”
夏光辉眼里冒出精光,磨磨牙齿:“这遭的险,值!”
五天时间,傅令和夏光辉昼夜兼程,轮换着开车,从云南赶回武辖,要防着工商检查,躲避交警公安,一路走得艰难。刚出云南省,碰到一批截货的,费了大劲才没有正面冲撞,却被那伙人一直追着跑。最后还是联系榔头接应,把货调到榔头开来的小皮卡上,分两路走,才算躲过去,大半夜回到武辖。
“我们断了老白云南武辖的路子,他不会轻易罢休,这回那堆死缠着抢货的,多半是他派的。”傅令正色,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磕绊,长了他不少经验。
“我说也是,那老家伙,难缠!还有得跟他玩儿!”夏光辉点头,话这样说着,眼里多是不屑。
“他是老江湖了,在这行里根基深厚,以后我们当心着点。”傅令谨慎道。
夏光辉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嫌恶地拧了拧身上湿嗒嗒地衣服,说:“酸了都!走,回去睡觉!”撞了下傅令的胳膊,便抬脚往外。
“你回吧,我在这里守一晚,等白天云姐的人查了货,我再走。”傅令没动,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
“你怕后面跟来尾巴?得了,我和你守着吧,要真有个动静,有得照应。”夏光辉一歪嘴,刹住脚步。
“你把外面的车开走,停在这里招风,我守着就成!要不你留下,我回去睡觉!”
“想得美!”话还没完,夏光辉的人影已经出了仓库,活动灵活,哪里有三天没睡的样子。
傅令笑骂一句,搬了几个没被雨淋湿的箱子,摆整齐了,后背靠上,双腿展平,胸腔呼出一口气。
车声早就消失,落雨的动静还热闹,雨水的腥味扑进仓库里,混着长久以来的潮气,有种呛人的气息。暖黄色的灯光被初秋雨夜的凉气染出浅薄的光泽,凉丝丝地充盈四四方方的空间,还能施舍一些到门外。
拿出手机,傅令按下田七的号码,想了一下,没有拨通。发了条信息给姜晔云,告诉她货已到,就把手机搁在一边,闭上眼睛。
雨下了一夜,早上停了。雨后的晨曦格外干净,沾满雨水的润泽,大地一派清明。
远远近近,已经有人开始提货,车进车出的声音,搬货工人的吆喝声,开锁的声音,门帘卷上去的金属声,冠生园忙碌的一天嘈杂开场。
傅令是被吵醒的,睁眼,天光大亮,雨停了,刺眼的阳光洒进来,几缕金芒顽皮地爬到他的鞋尖上。
这门怎么大开着,夜里他可是卷了下来的,难道……浑身一激灵,残存的一点点睡意也被吓跑了,傅令一下子跳起来,慌忙转眼就要清点货物,却对上一张慵懒的脸庞。
“醒了?”姜晔云靠坐在一箱货上,双腿交叠,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头,说话的时候,只眼波一动。
“云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姜晔云来了,没有叫醒他,傅令觉得有点不舒服。
“闲着也是闲着,倒是你睡得还真沉,”姜晔云从身边勾出一个永和豆浆的袋子递给他,“凉了,将就着吃吧。”
傅令没有推拒,接到手上,却没有吃。
“路上遇到难处了吧?”不等傅令说话,她站起来,眼光扫着面前一箱箱货物,“老白肯定不会让你们好过,不过没想到你们还挺能,没缺胳膊少腿儿的回来。”姜晔云调侃地笑,眼里不掩饰赞赏。
“云姐,这是单子,你对一下。”傅令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单,打开递给姜晔云。
半晌,见姜晔云也没有查对的意思,傅令活动一下手腕,说:“要没事,云姐,我先走了。”
姜晔云若有若无的目光投过去,说:“我送你。”
姜晔云今天没有驾机车过来,开了一辆大红色的奥迪,和她身上的火红色高腰双排扣短袖很配。
“不用找人看着仓库?”傅令不放心地问。
姜晔云一笑:“货都进仓了,老白不会找人动手了,这是规矩。”
车并没有朝傅令家的方向,而是向着秦淮阁那边,傅令疑惑:“云姐,这是去?”
“去我家,辛苦这一趟,不想要提成?”姜晔云没有转头,眼睛只看着车来车往的马路。
傅令不再说话,他确实急需用钱。
到了姜晔云家,他并没有立刻就走,姜晔云留他吃午饭,说一个人做一个人吃没有意思,“一个人做饭,饭做好了,闻着味道也饱了,没胃口吃。”他点点头,留了下来。
“洗个澡吧,有干净衣服吗?”姜晔云光着脚,走路无声无息,一声不响地突然靠近傅令身后,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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