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脚踝发软,关节骨直哆嗦,肺叶缓慢张合,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轻手轻脚地向后挪了一个脚后跟的距离,大狗背上凸起的骨头动了几动,四蹄交换,上前半米。
田七克制不住尖叫出声,一滴惊恐的泪水挤出眼角。这一声惨叫,到把大黑狗吓退了两米,再接着就是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黑眼瞪绿眼。
田七心底发毛,手也哆嗦,手机按键按错几次,才拨通傅令电话,每一声嘟嘟的长音,都擂响她心上的锣鼓,一下急过一下,神经崩到极限。她后悔把火气撒在傅令身上,他一定是生气了才不接她电话,或许去找夏光辉了。不巧,夏光辉的电话也脱线了。
另播一个号码,田七压低声音,像微风惊动的柳叶,沙沙浅语:“老大,傅令在不在你那里?”她快要哭出来了,大黑狗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肖自明赶来,只用了十分钟不到,田七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人在恐惧的时候,时间是无法丈量长短的。田七怕狗,很多人觉得不可理喻,换个角度,蟑螂,蜘蛛,鸡,怕老鼠,形形□,又有什么可怕的,却是其他人心上的一根针。这样一想,也就不稀奇了。恐惧和危险截然不同,恐惧取决于人,危险寄于物。恐惧的不一定危险,有人害怕兔子,兔子是不咬人的;还有人害怕鬼怪,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危险的东西,又偏偏有人不怵怕,扑着抢着凑上去,受了伤也不悔改。一只突然冒出的野狗,绝没有树丛中潜伏的歹人危险,狗带给她的恐惧,却要远胜于色狼劫匪。
问清田七的位置,肖自明也没有切断电话,一直跟田七说着什么,声音低沉,语调平缓,都平平淡淡的家常话,关于生活,关于学校,他竟破天荒地谈起了超级女声,无意中听夏光辉和几个驻唱小姐谈起过,以为田七也感兴趣,硬着头皮转移她的注意力,回想了几个他们常提到的的名字,还都弄混了姓名。田七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耳边传来的声波都是孤立的文字,也是很大程度的安慰了。她心脏加速,耳朵轰鸣,一颗心都牵在大黑狗身上,大狗摇摇头,她腿就颤一颤,这狗也与众不同,像是存心捉弄她,不凑到她脚边嗅,也不狂性大发,偶尔舒展筋骨,田七就掉一滴冷汗。
身后有规律的脚步声,田七心跳回原位,泪水一时间释放,又快又急。四肢虚瘫,像崩断的橡皮绳,软软落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老大……”顾不得颜面,田大姐大哇地一声哭开了。
安慰
田七像个躲进港湾的孩子,急切述说,压抑至极限的弹簧,倏然跳起,弹弹弹,今麦郎,话头扯得又细又长,细节入手,深化主题,生动详细,将苗秀芬愚弄别人快乐自己的本质描绘得淋漓尽致。当然也有夸大其词,添油加醋,这不是重点,她觉得不提也罢。结论抛砖引玉,以小见大,揭示快乐真谛,所谓娱乐就是愚别人,乐自己,爱生活,爱娱乐。
委屈谈不上,更多的是愤怒,无异于混着砂石的岩浆,喷得再霸气,再有气质,没有个观众,就太没有意思了,田七的听众,就是肖自明。
讲到烧菜做饭,田七双手一摊,一张小脸又垮了跨,因言辞激动,泛出可爱的桃红,“铁锅烧菜,哪有不变色的,说我盐放多了,又不是倒砒霜进去,不爱吃,我还不爱伺候她呢!”秀气的下巴高傲地扬起,晶亮的美眸闪耀着倔强的光火,“老大,你是吃过我烧的菜的,小一个月呢,你可不能抹了嘴巴不认账,我的糖醋小排,鱼香肉丝,红焖带鱼,怎么样?”
宠爱的笑意在肖自明幽幽黑潭似的瞳仁中波荡开来,原来是在计较这个。田七问到好还是不好,他当然是说好的,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田七只做肉菜,鸡鸭鱼,兔羊牛,蔬菜顶多配成佐料,他吃了一个月,便秘避无可避,到有些羡慕啃到青草的牛羊来。这一点,是不能跟她讲的。
他喜欢上田七,也许就是从那一个月开始,爱意,也许就在那张四方的玻璃饭桌上萌芽。
在那以前,田七在他眼里只是傅令的小女朋友,疯疯癫癫的野丫头。一次意外,他住院半个月,回家躺了一个月。时逢暑假,傅令帮忙看场子守网吧,那一段,场子乱,闹事的多,傅令不想带着田七进进出出,借口让她照顾大哥的饮食,便支开她。傅令敬着肖自明,田七也就掏心掏肺对肖自明好,整整一个月,早中晚不断,整个不用开工钱的小钟点工,到了饭点,准时在肖自明家报道,他家没有热气的厨房,几天之中,就配上了锅碗瓢盆,一个月下来,装修后残留的一点装饰材料浅薄的刺鼻味,被一缕若有若无的油烟味驱散。
田七这么精怪的女孩,正当十六七岁,心思三天一转,指甲油两天一换,朱砂红,西瓜绿,流沙金,再艳丽的颜色她都敢用,十个指头涂上二十种颜色也是有的,有时候指甲盖还嵌上大小不一的水钻、粉嫩嫩的珠光蝴蝶,像十个画上了新娘妆戴上凤冠娇羞等着上轿的新娘。肖自明却极其厌烦,他甚至担心,哪颗碎片粘不牢掉进锅里,吃进他肚里,不过田七是不客气的,做了饭自己是要吃饱的,谁吃进去还不一定。可当这负重累累花里胡哨的双手浸入清水粼粼的塑料盆里,透亮纤细的手指抹掉菜叶细缝中藏匿的细泥,指甲上的亮片竟随着水波反射滟潋的琉光,重复的动作变得无比鲜活。他倚在门边,不禁看痴了。
每个女人身上都有独特的吸引力,磁场强弱,引来的必定是同她磁场匹配的男人。不同的男人看同一个女人,欣赏的不是同一角度的侧面。肖自明是私生子,懂事早,遭的白眼也多,一路闷到大,没有成年,就拼下了自己的地盘,又比田七年长六七岁,看事情,总是要实际许多。而吸引他的,正是田七站在厨房,系着围裙,专注于锅铲汤勺的一道侧影。田七读书不认真,放进厨房,却异常投入,从未有过的娴静在她身上婉转流淌,她五彩鸡毛毽一样的长发竟可爱起来。那个时候,她甚至还不能称作女人。这就是岁月安好吧,一个个晌午骄阳,落日霞光中,他沉溺于菜籽的油香,最初的迷恋,也许与田七无关,与魅力无关,他只是眷恋上了生活,热菜,软米,暖心汤。呛人烟味里的田七,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却带给他耳目一新的视觉,是最原始,最初的真实感,生活的真实。
正应了什么?关注粮食,关注民生,关注生活,抓住男人的心,先抓男人的胃。田七无心栽柳。
这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二十三四岁的肖自明有老于同龄人的成熟,在一个小丫头身上绊了跟头,仅仅因为一个月的饭食,民以食为天,在他这里,怕是最浪漫的解释。
他也常常苦笑,名贵高雅的胭脂水粉都没有令他驻足,他却甘心情愿栽在一个带给他油烟味的小姑娘身上,是他解释不了的难题。然而喜欢,谁又摆得清道理呢?
帅小叔恋上火头萝莉的故事教育了广大未婚愁嫁、名花无主的女性朋友:女人心海底针,男人也不能一盖子下定论,有的男人喜欢耳后香奈儿五号浮香醉人的酒心巧克力女人,有的男人就中意满身油烟但内容丰富的太妃糖女人,有的男人口味杂,爱好什么都参一点的什锦女人。不管你是酒心巧克力,太妃糖,还是什锦糖,总有属于你的那一个品糖、懂得欣赏你的男人。当然,改革开放的大旗迎风飘扬,海内外中西文化融会贯通,糖香引来懂得品尝甘甜的女人也是缘分。
“房子住得还习惯吗?不方便的地方,找几个兄弟帮忙改改。”肖自明目光从田七身上挪开,她只穿了一件无袖背心,领口开得有点大,她坐着不老实,盘着腿在沙发上还要扭来扭去,本就挡不住春光的前胸隐现大片的雪肤,领口处晶晶亮的萤光碎片愈加刺目。
“习惯习惯,老大你太够意思了,诶,老大,你没在这里住过,厨房里的刀呀碗的也配得齐全……”田七没有在意肖自明神色变化,倒豆子一样吐出小小的困惑。
厨房里的东西,是肖自明在田七搬进来的前一天到超市里选的,过程自然而然,他不想让田七知道,困扰留给他就够了,于是随口敷衍过去,田七也没有再问。
十点半过后,电视台开始重复播放一些老剧,沙宝亮低醇沉厚的声音哀伤地唱开《金粉世家》的片头。田七几次悄悄按亮手机,脸上已是掩饰不了的失落,傅令没有打来电话给她。
傅令和田七小学三年级以后就是同桌,傅令却要比田七大两岁,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傅令打架顽皮留了一级,田七提前一年入学,一进一退,二人就凑在了一起。毕竟年龄上有两岁的差距,多是傅令让着田七,今天这样生气走掉不回电话是少有的,被捧惯了,贴惯了,突然的落差,田七难免不好过。
肖自明准备离开,“你早点睡觉,锁好门,我回去了。”
“老大,你要回去了?”田七从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弹起来,“我送你下去。”
田七坚持,肖自明拗不过,两人站在电梯口,楼梯间窗户外稀疏的月光淡淡地映下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红色的数字机械地跳跃然后停下,电梯门打开,充沛的白炽灯光倾泻进略显昏暗的走廊,里面熟悉的人影刚踏出来,就停住脚步。
“大哥,你怎么来了?”背着光线,傅令的神情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些怪,便又说道:“这就要走?进去坐一会儿。”
“太晚了,你和田七都别送了,进去吧。”肖自明看一眼傅令,伸出手臂拦住他,不让他再送。
“大哥怎么来了?”傅令没换鞋,直接倒进沙发里。
“还不是都怪你!”一个抱枕摔进傅令怀里,田七站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气势汹汹,像只炸毛的斗鸡。
“田七同学,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我又怎么了!”傅令刚才和夏光辉碰头,上星期两人商量的事情有了眉目,但并不顺利,好难得今天晚上搭上一条线,他好话说尽了才勉强成事,夏光辉找来的那个宋胖子,就是一根烟囱,还是一根抽三五的烟囱,亏得他是贩烟的,吞云吐雾一晚上,快把傅令的哮喘勾起来,一路咳咳喘喘到了楼下,才看见田七打来的电话。
“我回头你就不见了,还说你没怎么,打电话也不接,去哪儿了?”田七从短沙发一跨跳到长沙发,故意踩在傅令脚上,却差点歪下来。
“你也不怕崴了脚!”傅令缩脚给她腾地方。
田七居高临下地俯视仰躺的傅令,“你去哪儿了,是不是生我气了?”话是求和的话,语调更像是要拷问。
“你先说,上车前又为什么不高兴了?”傅令枕一只手臂在脑后,眼底依稀溢出爱怜,浸染疲惫的双眼灼灼地注视头顶上的田七,刚在外边受的烟气酒气窝囊气,全部都消散不再,田七一脸凶狠地逼问,眉毛都要竖起来的样子,他更加喜欢,她还是那个不把话憋在心里,不会伪装的田七。
“你妈说我耳洞太多,漏福气!”她重重地跳坐在傅令的大腿上,傅令嗷嗷喊疼,直嚷嚷:“断了,断了。”
傅令顺着她的话,目光扫到她的耳朵上,耳廓上面的软肉一圈红肿泛紫,像要烧起来,他一蹬脚,却没有坐起来,奈何田七坐在他腿上,他只能勾起腰勉强碰到她的耳朵,“怎么搞的?好好的又打什么耳洞,肯定发炎了,疼吧?”他指腹轻轻触摸她耳上肿胀的肌肤,已经微微发烫了。
“说我漏福气,我还偏要多穿几个洞!”她咬牙赌气,本来是一时头脑发热,没料到穿耳洞的大姐手艺太生了,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傅令反应过来她先前不是生气,而是耳洞没打好疼的,“生气也别折腾自己,我心疼。娶到你,就是我福气。”傅令揽臂将田七抱在怀里,情话说到最后,越发腻人。田七失去重心,倒进他怀里,压在他身上。
“七儿,你最近吃什么了,重了!”傅令装着喘不过气。
“你妈说我浑身都是骨头。”
傅令掐一把田七的腰,验明真伪,“骗你的,有肉。”
“还说我胸小。”
傅令再捏一下她胸前的柔软,一个手就包得过来,不大,但是手感不错,贴着她耳根语带调笑:“我就喜欢小馒头。”
“屁股尖,不会生。”这次田七有防备,话没说完,就抓住傅令两只使坏的手,“不能让你每次都得逞。”
“七儿,我不打算用我爸妈的钱买房子,你说呢?”
“那我们一直住这里?”
“当然不会,不用他们的钱买,不是不买,当你老公这么没本事,还挣不到一套房子?”傅令不满地轻轻咬一口田七放他嘴边的肩膀,确实骨头多,肉少,“大哥的房子,我们只是暂住,你可别觉得太舒服,不想走了,以后肯定给你换个更大的。”躺在自己怀里的女人,是要绝对相信崇拜自己的,是面子,是虚荣,也是承诺。傅令不单是好面子,不是在自己女人面前耍嘴巴威风,他是真要这么干的,以前是没处使劲,现在有了方向。
“我妈说她出钱,可我知道她没有,值钱的就只有家里住的房子,我妈要是把房子卖了,她住哪儿啊?榨菜,告诉你爸,我们不买房!”田七眼睛光彩照人,直直照射进傅令的心里。
“也是你爸!我们买,不花他们的钱。”傅令自信满满,环在田七腰上的手臂紧了紧。
“榨菜,你还没交代,刚才野到哪里了?”田七又把话题绕回去。
傅令现在做的事情,不想田七知道,打哈哈是过不了关的,于是板下脸来,说:“先说说大哥怎么来了?”
田七也不计较先后,一五一十将遭遇大黑狗的过程告诉他。田七的习惯喜恶,傅令都一清二楚,别说一只大黑狗了,就是巴掌大的袖珍狗都能把她攻克,从小她就怕狗,也没见她小时候被狗咬过,可就是怕得厉害,傅令一度以此笑话她。射雕英雄传热播的时候,他还特地学了几招打狗棒法,随便捡了根生火的棍子,就说要教她打狗,不知道是几岁的事情了。
眼看田七又要发问,傅令把她推坐起来,自己满屋子翻箱倒柜,“七儿,前几天那瓶消炎药水放哪儿了?你耳朵要擦擦,别化脓了……”
搭线
傅令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期末考试竟有一门缺考,傅教授扯下老脸求了任课老师,才开了后门,让傅令单独考一次。傅令才从云南回来,头才沾上枕头,就被他老爹抓来考试,晕晕乎乎地,两个小时下来,结果可想如何,傅教授的脸色和门口水沟边上的青苔有得一拼。刚被他爹痛心疾首地呵斥一通,夏光辉又找上了,傅令匆忙赶到夏光辉屏富路的住处,隔教工区半条街。
屏富路有一半的老房子拆迁了,还有一半维持原状,弄堂街巷里,偶见几座四层的旧楼。楼与楼间交织着混乱的电线,像一张扯掉了线的大鱼网,分割略显暗淡的天空。夏光辉家旧房子在屏富路最顶头,快到武胜路的一片平房,他爸妈在他初中离婚以后,他就一个人住,现在他爸妈都是在国贸、世纪最繁华的地段又安了家,他谁也没跟,单个守着老房子,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几十万的易燃物在边上,你他妈还抽烟!”傅令进门就朝夏光辉开火,夏光辉嘴上燃了一半的烟被他夺下,一脚碾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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