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终于见到了桩素,沉简感觉心下此是踏实很多。至少,知道她依旧好好的。只是看到轻尘对她亲昵的举动时,方才心里似乎有点……不舒服。那个男人看他的那一眼神色间,他明显看到了“挑唆”。
那一眼似乎在对他说——素素是他的。
他不喜欢这种神色。然,此时他还需要依靠一叶盟的力量。飞骑将军说到底只是一个虚名,汉王一声令下,可以让他顷刻丧失大半兵权。
因此,此时他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有——韬光养晦。
第二四章 悄然落花声(上)
轻尘到了房中,却又问桩素要这要那偏是不让她得闲。桩素本急了想去见沉简,耐着性子半天,终于也是忍不住将盛好茶的杯盏往他手中不客气地一塞,眉目间神色不善:“你还有完没完?”
此时轻尘已经笑眯眯地躺在了床上,一只收握着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老神在在又颇是诚实地道:“早好了。”
桩素本就知道这人自有一张副死人不偿命的厚皮囊,这一呛之下依旧不由话语一顿,好不容易顺了气,才没好气道:“那我去见沉简了,你有事再叫我。”
“嗯。”轻尘淡淡地应了声。
桩素转身的动作霍然一滞,隐约感到这人轻声间似乎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背后依旧还落了一道视线。
“李九。”待人走了,轻尘才悠悠地招呼道。
话音刚落,李九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他神色,似乎对自己行踪的暴露颇是尴尬,道:“主人,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轻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为何我感觉你最近很闲?”他语调微微拉长,一笑道:“你似乎的确是很‘闲’的吧……嗯?”
这一笑笑地李九顿时感到背脊生凉,咳了声以作掩饰,道:“谷中最近……要忙的事当真很多。”
然而轻尘却似未听到他说的一般,笑眯眯道:“既然那么闲,就去厨房端一份桂花糕给素素他们送去吧。好歹沉简也是位‘客人’。”
李九莫名感到轻尘话语的重音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客人”这个字眼上,闻言,嘴角明显地一下抽搐。眼前的人笑地桃眼细眯,他却感到看去仿若一只狐狸。沉简是“外人”,那么言下之意是——桩素就是“内人”了吗?要说起来,那两人显然是不会有心思去吃糕点的,叫他送去恐怕也只是……
李九哭笑不得,却在轻尘这种貌似不经意实则威胁重重的注视下无奈道:“我将糕点送去后,会回来禀报他们对点心的评价的……”李九留意到周围没人经过才敢用这样好笑的暗语来回答轻尘,他是宁死也不想让别人听到这种傻得冒泡的说词。可是看轻尘的模样,显然又是很想知道那边究竟发生点什么事……李九感到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轻尘眉目间的笑意更盛,摆手道:“老李呐。你办事,我放心。”
李九对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终于只剩心中的一声哀叹,转身出了屋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他在心中几欲捶胸顿足。最近一叶盟暗中大幅度的动作一环接一环,他是真的——忙地想要自残解脱。此时他感到自己此生至今,最大的污点就是不该对这个主人的私下产生了过分的好奇,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正当李九悔不当初的时候,桩素已经到了东厢。轻轻地抠了抠门,听到里面轻轻的步声,然后门就打开了。
“沉简。”她留意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伸手将颊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唤了声。
“来了?”沉简只是这样一问,若非一直停在她身上的视线,恐是丝毫看不出眷恋。他侧身让让了,叫桩素进了屋。
这间屋子本来是供给客人居住的,因此布置摆设也都简洁干净。桩素取了张椅子坐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却也只泠泠地道了句:“沉简,这几年来过得好吗?”
沉简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唇齿间微微一颤,一个“好”字道出时却仿佛辗转千肠。
这几年来过得好吗?因为一直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也从未去想过。一路来在沙场上叱诧纵横,在朝堂上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节节高升,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惊羡畏惧的视线。纵使如此,从没有谁会问他一句过得好不好,而他自己也从未去想过。
他只是在走一条当初入了一叶盟就已经谋划好了的道路罢了。
早在十几年前的那一天,当他站在酒使面前许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有朝一日他注定不再平凡。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有些仇恨,他不会听母亲的话当真放下的。或许他原本曾经想过放下,甘愿平凡一生,然,却让他遇见了桩素,遇见了一叶盟,遇见了一跳再次踏入至高无上地狱的道路。
那年的选择是否真的是为了保护桩素,他早已经不记得了。一直清楚地明白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以前他从不渴求取回的一些东西,一叶盟可以帮他。如此而已。
所以五年前,虽然知道此行凶险万分或许就会一去不返,他却依然还是决绝地踏上了。
这五年来,他一心只为了达到目的,得到汉国这个极大的助力,并且,让昔日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个不得好死。这样的五年,现在回首间感觉自己仿佛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一心只需要想着报仇就好。
他得到了很多人想要得到的东西。这样来说,或许,他过地应该算是“好”的吧……
沉简略略出神,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桩素轻衣素容的身影,也没再说什么。五年间来,恐怕唯一叫他记挂的也就只有这个女子了……她已经长成,出落地别有一分淡丽的姿容,不艳丽,却让人感觉有种浅浅的气息,叫人与她接触时很容易静下。
沉简莫名想到了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很淡然。
桩素被他这样看了,不由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往窗外眺去,恰好看到满庭院的落英,浅浅一笑:“你没事就好,我还怕是轻尘叫你去杀什么棘手的人物,叫你当初说得这样玄乎。”
沉简留意到她的称呼已从当年的“父亲”转为了“轻尘”,自己也没留意到已经微拧的眉心,只是道:“的确是杀了很多人,但是,并没什么大碍。”他见桩素诧异地投来的视线,顿了顿,接口道:“你知道飞骑将军吗?”
“汉国的飞骑将军?”桩素轻一眨眼,道,“据说楚汉两国虽然交锋连连,却是谁都不曾让步,无非是两国各又一员大将——楚国的‘流影’,还有汉国的‘飞骑’。特别是飞骑将军更是常常叫楚国吃尽苦头,这样大的名号我当然是听过的。”她话语中的“流影”,自然是指丞相大公子流夜。
沉简似乎稍有迟疑,看了她许久,才缓声道:“我就是如今以汉国使者的身份来到楚国的‘飞骑’。”说完,他淡淡地凝着桩素,留意着她的神态变化。
然而,他却只见她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原来飞骑将军就是沉简啊,难怪这样厉害。”她笑了笑,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浅声道:“我终于知道你这几年是在做什么了。”
原本已经准备好回答她提出的任何问题,桩素这样的反应,却叫沉简也不由愣住。
李九端着桂花糕已在门外站了许久,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并未出声,到此时也是身子一哆嗦,手上的糕点险些端不平稳,手忙脚乱间才没有让它撒了。李九感到今日自己的心脏似乎是格外地受考验,但见桩素这样的性子,他不由也替轻尘几分默哀:“主人啊主人,你喜欢何人不好,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温吞的丫头,以后恐怕注定有的是罪让你受了……”一时想着,竟然有些同情。
李九在外心中暗暗念叨的时候,桩素已经站起了身,踱步到了沉简的面前。
五年来,他已经长得很是高挑了。桩素留意着他的眉目,看到英挺俊俏的弧线,唇角不由一抿。果然,沉简已经出落成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男子模样。她想起第一次初见时的那个叫人难以接近的少年,感到面前的人周身散着的微微清冷的气息,语调间不由一缓:“沉简,这五年,你果然是过地不好的吧……”
最后的一个字落下,似乎是一声飘渺的叹息。
沉简的身形似乎一滞,最终,只是轻声地“嗯”了声。
或许他的确是过得不好,只是从不想叫人知道。不过是眼前的这个人……也就……算了吧……沉简眼中深沉的色泽似乎微微散去。此时听到桩素略略无奈地说:“我不知道轻尘为什么会要你去汉国混入朝廷,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可能天下真的会大乱,但那些我不想管。沉简,我知道即使我去求轻尘,也改变不了他所决定的事,没办法要求他不让你去泛险。别的人我不论他们会变得怎么样,我只要你答应我,你会好好地回来。”
她已经知道自己不日又要离开了……沉简闻言不由出神,稍稍低头可以看到桩素向来淡然的视线间夹杂了一抹倔强,下意识地,竟然伸手轻轻地将她揽了过来。
桩素被他的举动弄地一愣,随即面上一热。感受到沉简的身子有些凉意,也不知是否习惯了沙场的气息的缘故。小时两人同榻而居都是常事,但如今各自都已长大,也渐渐明白了男女世俗的观念,她不由有些窘迫。心跳霍然加快,她暗暗地啧了自己一口,心里默念:“这有什么的啊,抱一下而已,以前还一起睡过呢!”
沉简自然不知道她心下这番活动,只是觉得怀里的那个身躯小小的、温温的,让他感到很安心。虽然一时也有诧异自己出神间的举动,此时却也不想放手了,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感觉她的身子贴在自己的胸前,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开始一点点地加速,却不知道是否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噗通……噗通……
周围的气息显得有些近。许久许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尽量。”
尽量吗……桩素心里琢磨着这个词的“意味”,虽然不满意,却也只能默默地吞进了心里。是呵,“尽量”……以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庭院外面的落英一点点地翩落,李九不知何时已经走远,留下那两人相处时的一片安谧。他步下匆匆地又是回轻尘那里,心里却是郁闷着不知该如何禀报才好……
他一路思酌着到了轻尘的房外,不想竟然听到对话声,不由停下了叩门的动作,心下疑惑。这时,照理是没有人会来的才对。
第二四章 悄然落花声(下)
然而李九还没听到什么,只听轻尘的声音透过房门悠悠传来:“老李啊,回来了?快来招呼下客人。”
李九推门而入,看清房间里的人,面色顿时颇沉。
“李九,好久不见。”男子青衣束发,坐在圆桌旁,手里依旧把玩着杯子。瓷制的杯盏在他的指尖游刃有余,恍惚间残影落入眼中时也只是一闪。
“是。好久不见。陌庄主。”李九抱了抱拳,声色间却显然不善。
陌离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嘴角讥诮地一扬:“李管家,这似乎不是对待客人应尽的态度吧……”他冷眸微抬,倒也不见动气。
“老李,你去把慕容叫来。”轻尘貌似不经心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眉目间的神色叫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李九应了声就又出了门,也不多看陌离渊一眼。
陌离渊看着他离开,哂道:“从以前他就一直看我不顺眼,没想到过那么多年,依旧是这样的态度。”
轻尘不由抿唇笑道:“就现在流云山庄跟一叶盟的关系,你还指望他对你谦恭有佳?我叫你是客人也只是对你客气。”
“那可真当要多谢你了。”陌离渊随意地喝了口茶,眉心不由蹙起,“什么时候你的屋里换成茶室了?”
“咳……”轻尘想起前阵子桩素对自己房间的“扫荡”,眼里不由多了几分笑意,却是道,“这你管不着。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也估摸着你该是时候来找我了,但没想到来得还真是快。”
陌离渊看了他一眼,道:“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轻尘淡淡地应了声,倒也亏他可以答地这样气定神闲。陌离渊本也习惯了他的性子,冷言冷语道:“我那个笨蛋养子被你们一个苏乔给勾了魂,本来丢他在一叶盟我也没什么意见,但居然会差点丢了命……”他的话语一顿,眼里渐渐地扬起了一抹冷意:“朝廷虽然做地过分了些,但我却是想要你这给一个交代。为什么朝廷会突然出动兵力对一叶盟下手,而且甚至连我这个同盟都没有通知?别说他们真的只是因为耐不住性子,我不会信。”
轻尘看着他的神色,指尖轻轻地敲着床檐,似笑非笑:“你以为呢?”
“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轻尘?”
轻尘双手一摊,作了个苦脸状:“庄主大人,你这次是真的冤枉了我。我很乖,什么事都没做。”
“真的没做吗?”陌离渊轻哼道,“那为何会有汉国朝廷的秘函传到楚国?那个‘飞骑’,如今不正是在你笙箫谷里么?”
轻尘闻言眉目间的笑意微微一搁,声色也似乎霍尔远了几分:“你是说这件事和汉国朝廷有关?”
陌离渊冷笑:“你还装吗?汉国朝廷特地派人送的密函,说只要能一举铲除一叶盟,他们愿意同楚国达成同盟五十年。”
五十年同盟么……轻尘的眼里漫上了笑意:“看来汉国朝廷还真是看得起我们一叶盟啊。”他是在笑,眼里却透着冷:“看来陌庄主是追着飞骑来的?那么,你又认为我能做什么?”
陌离渊身边霍然寒风一起,转眼已经逼近了轻尘身边,手紧紧地禁着他的喉,危险的气息咫尺地擦过他的肌肤。眼微微一眯,满是胁迫:“汉国的意思,就是飞骑的意思。飞骑既然是一叶盟安插的人,你说——我担心的会有什么?”
沉简的确是一叶盟的棋子,但这次却是这个棋子脱离棋手的私自行动。然,轻尘此时却并不未沉简背后的动作而不悦,喉间有几分窒息,他却笑意悠悠,仿佛对自己的“命悬一线”丝毫不以为动:“是我安排的,又如何呢?”
陌离渊的眼里涌上几分杀意,手上的力道稍稍紧了几分:“我以为你之前的几年隐世江湖,应该已经懂得知足了。没想到啊,你的野心竟然不止于一个一叶盟?当年你不惜对青鸢下手,如今呢?你为了坐拥天下,又准备利用素素了么?”
困难至极的呼吸让轻尘的面色微白,当提到青鸢时,他眼里闪过的几分无奈恰被极好地掩下,并不辩解。然而最后的一句话,却叫他始终散漫的神色微微一变,眉心微蹙:“咳……什么叫……又准备利用素素?”
陌离渊本满腔怒气,看着轻尘的神色,却也不似是在作伪,诧异间手上的力道稍稍疏了些。轻尘的气息终于顺了些,反而一把扯过陌离渊,问道:“这事又同素素有了什么关系?”他一急之下,又是不由咳了几声。
“关于素素的身份,不是由你透露给黑道的吗?”陌离渊声色冰冷。
轻尘同时,也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僵,一字一字地重复道:“素素的……身份,黑道……已经……知道了?”恍惚之下,陌离渊的衣襟在他稍稍松开的手间轻地擦过,残落下一片空旷的余痕。
陌离渊蹙眉:“真的不是你?”
轻尘摇了摇头,却是依旧静默。
桩素的父亲邵羽,曾经是黑道中翻云覆雨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