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简将手上的剑放上剑架,应道:“今次回来休息几天,过阵子又有新的任务。”
“这么急?”桩素不由诧异,“最近不是听闻朝廷内部有些内乱,外境也不安稳么?为何不等风声过去再行动?”
沉简说:“正是因为朝廷办事不利,所以才会交托一叶盟。”
桩素抱怨:“那也不用事事都找你啊,你去银堂也不过这么些年份,难道银堂就没别的人了么?”
“这件事,是我自己要求的。”沉简的神色间莫名几分怪异。
桩素感到他此次回来沉默地紧,一时也不知如何言语,隐约觉得不安,不由问:“这次任务要多久,危险吗?”
沉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有几分无奈:“这一次的任务,我不知要多久才可回来。恐怕,有可能一去就要三年五载也未必。如果三年五载还不回,那就……”
桩素面色一沉:“到底是什么任务,居然让你也这样没有把握?你若觉得有可能会有去无回,为何还要主动应下?”其实她还想加一句——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但对象是沉简,她咽下话尾,还数客气。
沉简一时默然,似在考虑是否该告诉她,但见桩素略怒的神色,不由态度一软:“我要离开楚国,去汉国国都朝阳。”
桩素问:“去那做什么?这次要你杀什么人?是哪个皇家诸侯,还是汉国重臣?”桩素深知自己身在的楚国同临近的汉国多年来纷争不绝,但怎也不想,楚国竟然出策要一叶盟动用银堂来干涉两国的国事。
她最不懂的恐怕就是,为何沉简要去干涉这种事。
闻言,沉简的嘴角一抿,隐约是嗤笑:“那个人……你就不用问了。总之这一趟我必须去,你继续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他眼中的锐利一闪即逝,既而又是淡漠的神色,看着桩素,声音微微一软:“我若是回不来,你也无需太难过……”
他的唇有些干。
桩素听他这样言语,只觉得不安的情绪顿时涌起。她凝视着沉简的眸,眼底竟然渐渐笼起了一层笑意:“我跟父亲申请下,同你一起去。”
“不行。”沉简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绝。但是看到桩素微微笑着看他,然她乌黑的眼中不曾含笑,反叫他看到了一种固执,一种倔强。沉简面色略难看:“我不会带你去的。”
桩素对他一扬眉梢:“好啊,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眼见沉简已是神色阴沉至极,她将空篮子一收,当即一转身溜出了房间,在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翻着白眼吐了吐舌头:“你当年说我在身边麻烦,这个仇,我可到现在还记着。”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
门大开,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吹入。
沉简的衣袂微微扬起。他立在那许久,忽而一声叹,嘴角无奈地勾起:“就算你想一起去,那个人也是不会允许的。”他立在门口,望着外面发呆,神色一时几分迷离。
“汉国,我就要回来了……”
这一声,冷酷地仿若周围的寒气都要为之变色。
桩素跑了一段路,回头只见门口依稀落出一个人影,远远见他不曾追来,便放慢了步子缓缓踱着。一时间,似乎并不觉察有多少寒冷。
她没了去找燕北的心思,一路缓缓地走着,回了笙箫谷。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轻尘。
这个时候,轻尘应该是窝在自己的房中闭门不出的。桩素到他门前轻轻地敲了敲,正欲叫门,谁料门未关紧,稍稍一推边敞开了。她暗自好笑轻尘的大意,便走了进去。
轻尘的体质偏寒,冬日里最忌讳在外走动。李九托金若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种香煤,将其点在房中,竟可叫房中的温度暖如初春。因此轻尘在自己房内吃穿不愁,可谓是仙人生活。
一进门,桩素只觉得一阵舒适的暖意,顺手便将门给带上了。
里面依旧有股淡淡的酒味,她见怪不怪,一番逡巡,才见床边仿佛入睡的一人。他不知是怎地睡去的,细薄的衣衫有些微露,透出他几分妩媚的胸襟,睡态安宁。
“若是被其他女人看见,恐怕又是一场祸害了。”桩素见他这番模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上前正欲替他掖好被角,却见他忽然睁开了眼。
初醒是一时迷蒙的神色,隐约间看到似乎有人,轻尘的神色才顿时一清,见是桩素,不由笑道:“素素啊,今天怎么有空来?”
他就是始终没个正经才叫她头疼……桩素暗想同样的话怎么不同的人说出竟是这样不同的味,表面上却是详怒地瞪了他一眼:“父亲你有时也当改管管自己了,大白天就睡觉,晚上却是精神百倍,这颠倒日夜像个什么样子?”
轻尘微微揉了揉眼,懒腰一伸,夸张地打了个呵欠:“我说你怎么来了呢,原来现在是还是白天啊,那是早上还是下午了?”
桩素被他一问不由气结,这时见轻尘伸完懒腰,坐在床上腻腻地笑着看她,拍了拍身边的床榻,招呼道:“素素,来,过来。”
这神情像老奸巨滑的狐狸,无奈他的脑袋上此时隐约有兔耳朵若隐若现,叫人感到人畜无害。
桩素暗叹口气,走去坐他的身边。刚靠近时,感到的是轻尘身上一股让人舒心的味道。
然而,轻尘的手已经不出所料地捏上了她的脸,轻轻地笑道:“还是素素最好玩了。”
桩素嘴角不由微微一抽。好玩?她忍住一巴掌煽过去的冲动,很冷静地拍开了那只不安分的手:“父亲,我来是同是商量一件事的。”
轻尘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只能往床檐上一靠,问:“什么事?”
“沉简……”说到这两字的时候桩素感到周围的气氛似乎微微一变,暗自叹气,只能耐了心情继续说道,“沉简有新的任务,我想同他一起去。顺便也当是种历练。”
“你要去汉国?”轻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淡淡的,一时间听不出喜怒的古怪。
桩素诧异轻尘居然知道沉简这一回的任务,不由追问:“父亲你知道?你告诉我,他到底去那做什么?”
轻尘嘴角微微含笑,语调平地没有一分起伏:“这个你不用过问。”
桩素气急:“沉简是我的朋友。”
轻尘淡淡地看她一眼:“他同你没有关系。”
第一次感到眼前的人真是不可理喻,桩素霍然站起身,不愿理他:“总之,这次我要同他一起去。”
轻尘看地好笑:“你跟他说了?他愿意带你去吗?”
这一问,桩素不禁哑然。的确,沉简始终也是不愿意带她去。但是——她已经长大了,她已学了很多,她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只懂得被他保护着的女娃了,她相信自己可以帮到他,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这样涉险。
桩素轻轻地咬了咬唇,语调坚决:“我非去不可,即使是我自己一个人去。”
“哦?”轻尘的语调微微一扬,翻身又躺下了,“没我的允许,你去不了的。”
“父亲!”桩素不明白,为何一直以来她说什么都微笑着应“好”的那个轻尘这次这样固执。她转身再看去的时候却见那人已经背对着她,竟然又在床上悠悠睡去了。他的胸微微地起伏,几分的安宁。
桩素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伫立一会,转身走了。
待门合上时,那个似乎入睡的人忽而睁开了眼,方才含笑的眸子略略沉下一种朦胧的神色,意味不明。
“素素,离那个人远点。”话语轻轻地散落在无人的房内,仿佛说予素素听,又仿若说给他自己听。
轻尘的眼缓缓合上,隐约间入睡。
第九章 金蝉怎脱壳(上)
笙箫谷中一片寂静,下人们几乎都蜷缩在房中并不出门。外边冷冷清清,枝叶垂头丧气地悬在枝尖,只需轻轻一口气,便可飘悬而落。
桩素走在廊道上,面上分分明明写了一个字——愁。
怎能不愁?沉简不收,轻尘不让,若有机会她很想将二人碎尸万段。仰天长啸,她路过时见流苏的竹楼里隐约有人影,眉梢微微一扬,抬步走去。流苏本就少同外人来往,她很好奇此时会是何人光顾。
近时闻见有人私语,桩素不由走近,隐约可听见“笙箫”,“朝廷”之类的字眼,心里不免诧异,不由将脚步也放轻了几分。在门外她轻轻垫起脚尖,贴上门边,屏息想一听究竟。
然而,一时一片沉寂。
桩素心下一惊,慌忙向旁边躲去,这时正从竹门的缝隙间射出几枚银针,她这一闪,恰好落了空。桩素顿时哑然无语,此时门忽然一开,从屋内闪出一个人影。她感到面前有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足下不由步伐一动,险险躲了过去,但是脚下一乱,不由跌坐在了地上。
桩素第一次感激慕容诗传授她的舞步,那时慕容诗戏称哪日或许可保她的命,她本没留意,这一次才真正信了。看样子,该是哪一路的轻功。
桩素揉了揉摔痛的臀部,不由满是责备地抬头瞪去,却见一个长须老者站在门内满脸严肃地望着她,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流苏从他背后走出,一看这情形,忙上前将桩素给搀了起来,语气无奈道:“素素,你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幸好没事。”他替桩素拍了拍身上落了的尘,对老者解释道:“孙老,误会一场。这是素素,师傅的女儿。”
老者看了眼桩素,神色间几分犀利:“哦?那个轻尘的女儿?”
桩素被打量地不大自在,不由求助似地看了眼流苏。流苏留意到她神色,向她温和一笑:“孙老是我家的家仆,今日听说我要出远门,来替我收拾行李的。”
“咦,二师兄要出门?”桩素闻言才露出诧异的神色。
“进门再谈吧。”流苏宠溺地拍了拍桩素的脑袋,将她拉进屋来,找了张椅给她坐下,“因为感觉在师傅这学习已有段年月了,想出去多多行走历练历练。而且各国的曲风也不尽相同,多走动也是好的。”
“这样啊……”桩素讷讷地答道,不由长长一声叹息。
流苏见她神色萎靡,不由关切道:“怎么了,不舍得师兄么?其实我走了还有大师兄在的嘛。”
他这么一说,桩素反而不由苦笑:“你还好意思说,那个大师兄每次来笙箫谷总是去见父亲,待我回来时都已没了影,这么多年连一次照面都没打过。”
流苏莞尔:“你果然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桩素不由白他一眼:“好歹都是笙箫谷的人,那么久了人都没见过,难道还不失败?”她见流苏眉目含笑,忽而想起什么,眼中不由一亮:“对了二师兄,你出门,会经过汉国么?”
流苏不知为何神色一僵,转而温声问:“该是会经过,怎么了?”
桩素抓住契机,慌忙道:“你带上我一起去好不好?”
流苏很是疑惑:“笙箫谷中吃穿不愁,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而且,师傅也不会同意让你出去的吧?”他想到轻尘的性子,不由一笑。
桩素自是知道他笑什么,只能脸色一苦:“如果他同意,我还需要找二师兄你么……就是父亲不同意我去,我才希望你能带我走。”
流苏狐疑地看着她,问:“何以这样坚持,是跟那个人有关么?”他口中的“那个人”,正是沉简。
桩素不想自己的心思竟都被看地这样的透,面上莫名一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几分不安地等着流苏的回应。她的眼里几分期盼,乌黑的眸旁落了几缕青丝,这几年她已经渐渐出落出了几分素雅的静美。
流苏的神色微微一动,心下一软,不由轻叹道:“我会在三日后动身,到时午市,我到山脚的凉亭处等你。”
桩素闻言一喜,当即笑逐颜开:“谢谢二师兄,我一定到!”
“你哪是谢我啊,这叫女大不中留。”流苏不由出言调侃。
“哪有!”桩素有些恼羞成怒,当即起身,撇了撇嘴,“二师兄你们若还要谈事我就不打扰了,你需记得三日后定要等我。”
“行了,知道了。”流苏被她逗地莞尔。
目送桩素离开竹居,一直未开口的孙老发了言:“公子,你带上她真的没问题么?”
流苏走到书架前翻着出门时要带走的书籍,漫不经心地应道:“素素在笙箫谷长大,这趟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师傅对她疼爱的紧,恐怕她跟我这么一走,他有的着急了。”
孙老隐约听出他话里的笑意,不由也是一笑:“哦?若真是这样,你就不怕你的那位师傅到时找你算帐。”
闻言流苏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只是轻地勾起,却是笑而不答。孙老见他这般神色,隐隐间也是只笑,沏了杯茶淡淡地饮着。这时流苏从柜子中取出一本册子,神色略略温和,转身将它收入了包裹。孙老诧异,不由问:“这是什么。”
“《素心集》。”流苏微微一笑,解释道,“里面都是素素填的词曲。”
孙老眼中闪过几分思绪,本欲说什么,但想了想,依然闭了嘴。
外面的风忽而有些大,将竹居的窗给吹开,挂过流苏面上时卷起几缕青丝,他视线投出,隐约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身影,落在寒风间有些单薄。他的眼稍稍一眯,转身走去将窗复又关上。
笙箫谷里依旧是一片静。
次日起来,桩素依旧是在南院同笙箫谷间穿行,一如以往。沉简同轻尘都仿佛约好般再没提过桩素想去汉国的事,过地也是安稳。
沉简动身那日,桩素恰在南院,接到燕北的消息后才得知,匆匆赶去镇口。那时沉简已跨上了马背。他穿了一身轻衣,肩上有件宽大的披风盖住了他的身体,头带斗笠,垂下的纱布遮挡了他的容颜,不时随风微微一扬,露出他干净隽秀的下颌,叫人看到冰冷的唇角。他在马上安静地看着桩素跑进,马儿有些焦躁地踏着马蹄仿在催促,而他透过纱幕的神色只是淡淡。
桩素跑地有些急,呼吸微微起伏,在静默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嘴角略略的苦意,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走竟然不同她说,若不是燕北,恐怕就要错过了给他送行。
沉简看到她神色间的落寞,握着缰绳的手不由一紧。
“要走了么?”他听到她淡淡的语调,一时间不禁想起当初他刚去银堂的前一晚,有个女孩也是这样问的他。明明万般不舍,最终却是这样的四个字——要走了么。
沉简注视的视线几分深邃,万语千言,一时也说不出口,只是同桩素对视着,两人都似乎感到视线透过纱幕,看到了彼此的眼。
这时霍然有隐约车轮滚动的声音,桩素后头看去,看那装扮,来的竟然是笙箫谷的马车。马车在桩素面前停下,车夫见了桩素,很是恭敬道:“小姐,谷主听说小姐来了镇口给沉简公子送行,特让小的来,一会方便接小姐回去。”
桩素闻言不由反看向沉简,却见他已是一脸宁静的神色,再不见先前一瞬的犹豫。她的心不由一沉。
“我该走了,免得有人担心,你也快回去吧。”沉简的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他深深地看了桩素一眼,欲言又止。“驾——”他一拉缰绳,马掉头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桩素遥遥地看他越行越远,只觉得心间有什么落了空,不由呆呆地出神站了好一会。最终一声轻叹,她转身时见车夫撮着冻僵的手依旧在等,略有些过意不去。“沉简,等我……”她的话语极轻,最后深深地看了眼沉简消失的方向,转身上了马车。
一路回了笙箫谷。桩素回了自己的屋,却见轻尘一早就等了她。
“送完沉简了?”轻尘饮尽杯中的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挑眉轻笑。
桩素应道:“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