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弱不禁风。
欧韵致有些同情,她不由得放低了嗓音,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谭太太”。
陈心媛没有理睬。
欧韵致便又提高了嗓门,再叫她一声,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便直接站起身来干脆地对戚卫东说:“你给她检查下身体吧!”
陈心媛的嘴唇动了动。
她跳起来,一把就扫掉了手边床头柜上的杯子,大声叫:“吃药!检查!检查!吃药……,你们还有完没完?就不能够换个花样折磨我吗?”
欧韵致有些吃惊。
她没想到这位看上去似乎风一吹就会倒的弱质千金竟还有发脾气的力气,心底的那一点同情一下子就消散了几分。
但她还是耐心地跟陈心媛解释:“谭太太,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按时检查有助于我们及时地了解你和胎儿的状况,并能及时做出正确的反应,你该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妙!”
陈心媛抬起了头。
“你能救我的孩子吗?”她说,“他们都跟我说我的孩子保不住了!个个都叫我放弃!你呢?你是这里最好最好的医生,你能帮我吗?”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欧韵致默然以对。
老实说,相较单纯的安慰而言,她其实更习惯教人面对现实。因为从小到大,她所受的最重要的教育,就是首先要面对现实。虽然她很能够理解陈心媛现在的心情,但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从来不信口开河。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略有些同情地看着陈心媛道:“我会尽力的……”
陈心媛的眼神黯下去。
走到电梯口,还能够听见陈家的病房里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老实说,欧韵致的心底并不好受。
为陈心媛,更为谭明朗。
若然他这辈子一定要跟这个陈心媛纠缠不清的话,那么以陈心媛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谭连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都会成为奢望,更遑论是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
她快步离开医院,在大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中。此时早已是华灯璀璨,开了灯,屋子里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尽管陈嫂早已将家中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也已经做好摆到了桌上,可是欧韵致楼上楼下走一圈,仍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有些牵挂家中的女儿。孩子到底还是太小了,书上说,婴儿是容易患分离焦虑症的,一般的小baby离开自己的母亲两个礼拜就已能算是严重分离了。
而且,周世礼不知会怎么想。她虽没有确切地告诉他这次的患者究竟是谁,可是也没有刻意隐瞒,倘若周世礼有心,他很容易就能打听得到。
或许他其实一开始就是明了的,可是他什么话没讲。
骄傲如周世礼,愿意等待、迁就、容忍一个女人是一回事,可是他也有他的自尊,他不会轻易放弃它,更不会轻易地越过自己底线。
欧韵致其实并不是很笃定。
她连晚餐都没有什么心情吃,草草地吃了几口饭,然后就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同女儿视频。
小小的明珠正委屈地伏在父亲肩头,声音嘤嘤切切,低声抽泣,小模样委屈得不得了。
欧韵致奇道:“她这是怎么了?”
周世礼答:“闹情绪呢!”说着他就笑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说:“小公主想妈妈了,白天她倒还好一些,可是天一黑就发起脾气来,连爹地的抱抱都不肯要呢!”
欧韵致的表情垮下来,撇着嘴,一派要哭不哭的模样,镜头那头的周世礼看得笑起来,他用力地抿了抿嘴巴说:“亲爱的你要早点回来。”
欧韵致点了点头。
他又问她患者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说还好吧,目前来讲还算正常,只是她也不能够确定究竟还需要等多久。
周世礼不说话了。
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的话,绝没有人可以用任何方式令他为他稍作停留,他只关心他和他深爱的人。
时间对于他们这帮财经巨擘而言,正如那句古训所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不,如果时光真可以折现的话,那么周世礼的时间绝可以用“价值千金”来衡量,所以他从不会为任何无谓的人虚掷时光。
他相信欧韵致也是如此。所以他不懂欧韵致的坚持。
或者,他只是假装不懂吧!
而欧韵致也是知道周世礼的脾气的。从本质上说,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他们从不愿为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虚掷光阴。
只这次,欧韵致为谭明朗破了例。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整整等足了八天。
到第七天晚上,周世礼已经明显开始焦躁。因当天上午明珠打了一针疫苗,到晚间小家伙就开始发起烧来,整个人犹如霜打,奶也不吃,有气无力地趴在父亲的肩头嘤嘤哭泣,连哭声都比平常要明显羸弱,周世礼心疼得不行,一整个晚上都将女儿给抱在怀里,寸步不离地守着。
负责周家一总健康事宜的家庭医生梁剑平匆匆而来,看了看,也只说这是小家伙身体免疫的正常反应,一直叫周世礼不用担心,可是周世礼哪里肯听?
他只听欧韵致的。一整个晚上都在给欧韵致打电话,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安心一样。
欧韵致也很焦急。偏偏这个时候陈心媛发作了,病房里头乱成一团,她一面指挥着诸人将孕妇往手术室里送,一面吩咐各科室做好手术准备,另一方面还要抽出空来应对周世礼,整个人简直就忙作一团,所以她不得不匆忙地安抚了周世礼说:“这种疫苗的确是很容易引起副作用的,你不用太担心,如果明珠的体温一直维持在38。5c以下,你就不用作任何处理,一旦超过38。5c,你就立即请梁医生及时诊治,sorry啊世礼,我这里现在有一些忙,你要相信梁医生,他是这一行的权威,一定会作出最恰当的处理,我过一会儿再打给你……”说着她就把电话给掐掉了。
周世礼矗立在女儿的病床前,一手握着手机,半晌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专业”或“权威”诊断并不能安慰他。
实际上,无论是梁医生也好,欧医生也罢,此刻都不是他最需要的!他更需要孩子的母亲——他的妻子能守在他的身边。
他想念她。
他失落地坐在女儿小床边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小床上的女儿。
小宝贝儿有些哭累了,此刻正乖乖地躺在床上睡着,但即使是在梦中,也仍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间或还撇撇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周世礼俯下身去轻柔抚了抚她的脸颊。
到了凌晨一点,明珠又发起烧来,如此反反复复,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无法彻底退去。小小的明珠折腾了一天一夜,整个人十分萎靡,连看人的时候都有气无力,仿佛连抬起眼皮都吃力的模样。周世礼急得上火,实在忍不住命人兑了点奶来给她喝,明珠那小家伙饿得实在狠了,见了奶瓶居然眼睛一亮,狼吞虎咽地就抱起来猛吸,谁知道半瓶奶没有吃完,却“哇”的一声,一张嘴全都吐了出来。
周家上下乱成了一团。
周永祥也顾不上梁剑平了,站在客厅里跺着脚叫:“你们都是死人吗?没看到大小姐病成这样,还不快给我请医生去……”
裘为德慌慌张张地领着人去了。
☆、第六十二章
不一会儿,就有人引了城内卓有名气的儿科医生傅泽铭进来,裘为德见状,连忙迎上去,急急忙忙地领了傅医生往楼上走。
那傅泽铭不过四十来岁,为人素来小心。他是知道周家的一总健康事宜一向由梁剑平亲自负责的,依梁剑平在城内业界的名望地位,若是连他都感到为难,那这周家大小姐的病情看样子还真有些棘手。兼且,前去接他的周家司机将话说得不清不楚,他心里不免就更有些打鼓。
他一面惴惴地跟着裘为德快步上楼一面问道:“梁先生不在吗?我听说贵府的医疗事宜一向都是他在负责。”
“梁医生在的。”裘为德答,“只是,他更擅长心血管方面的疾病,不像您,是儿科方面的专家。”
原来是考虑到“术业有专攻”啊!傅泽铭闻言松了一口气,可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贵府的大少奶奶呢?我们业内对欧医生的医术一向相当推崇的。”
裘为德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大少奶奶今日不在。”多的话他就不再说了。身为周家的大管家,他是一向懂得保护主人的*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楼去,敲开门,周世礼正在卧室里头哄女儿。因刚才吐了奶,小明珠难受得大哭了一场。此时已哭累了,正有气无力地趴在父亲肩头,昏昏欲睡。
周世礼一面在客厅里头来回踱步一面轻轻拍她。孩子再小,但没日没夜地抱下来,仍累得他浑身酸软。但他着实放心不下,此时的女儿在他的眼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实在没心情搭理别人,抬头看见裘为德带了名医生进来,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即算作招呼。
傅利铭不敢托大,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对周世礼说:“让我看看大小姐吧。”
周世礼这才松手,轻轻将明珠放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小小的孩子烧得满颊泛红,喉咙亦有些炎症,即便不用听诊器,贴着胸口也能听到杂乱的心音。傅利铭上上下下地细致检查了番才道:“问题不大,小孩子发烧生病肯定需一个康复的过程。如果您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给大小姐打一针,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周世礼还在考虑,闻听医生来临,匆忙而来的周永祥就道:“好好,那给她打一针,免得这样受罪!”
周世礼没有再反对,但还是在傅利铭扎针之前紧张地提醒他道:“你小心点儿。”
傅利铭表面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想道:“扎针这种事,小心有什么用?”
一针扎下去,明珠就睁开了眼,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住自己的父亲,小嘴巴撇了又撇,没有哭出来,似在强忍着痛。
周世礼低下了头。
待一管药水推完,拔了针,明珠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周世礼几乎是粗鲁的,一把扑上去,推开傅利铭道:“我让你小心一点儿!”他抱起女儿,如珠似宝般地哄着。
傅利铭骇了一跳。
裘为德连忙走上前,将他领下楼,一面走一面歉然道:“不好意思,家中就只得这么一位宝贝疙瘩,让您受惊了,请您多担待!”
傅利铭连道“不敢”。
待送走医生回到三楼时,周永祥正在花厅里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质问今晚当值的育婴师:“大少奶奶呢?怎么她这么半天也没个电话回来?”
郑嫂原本就十分惧怕周永祥,闻言不由得就战战兢兢的,蹭到电话机旁道:“我……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然而欧韵致手机的关机。
陈嫂面上的惊惧更甚了,她小心地打量着周永祥的脸色道:“大少奶奶的手机应当没电了吧……”
周永祥不说话了。
睡房里传来小明珠微弱的抽泣声,周世礼无声无息。
裘为德叹了一口气。
没有女主人的周家又迅速恢复了从前的凝重和死寂,如同这窗外黑漆漆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一般,即使是有个孩子,也不能够稍解一二。
一个家若是没了女主人,那还叫做什么家?
就连陈碧芬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翌日早晨,她在和郑婉愉一同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忽然地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大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没了大少奶奶,这个家好像连一丝烟火气都没了一般。周家的老爷就不必说了,就连大少爷也不是平常和蔼可亲的模样。
郑婉愉迅速瞥了一眼身后。
“少说两句吧!”她说,“大少爷心里正不痛快。”
陈碧芬不说话了。
她没见过比周大少更疼孩子的男人了。明明家里头帮佣一大堆,可他还亲自照料孩子。熬了这两天,连她都感到筋疲力竭。
欧韵致也筋疲力尽。经过17个小时的手术和一整个夜晚的抢救,她就连走路都在打晃。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副身体实在是养尊处优了太久了,突然间有了用武之地,她竟然有些力不从心。
尤其是,当接到楼上的儿科主任廖以宁打来的电话时。
她突然间眼前一晃,脚下一软,差点儿没栽倒在地。
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冷静地问廖以宁道:“他的家人已经知道了吗?”
电话那头的廖以宁重重“嗯”了一声,答道:“刚刚谭少已经知道了,他委托我们代为处理后事。”
欧韵致不说话了。
她挂了电话继续往前走。快要到心外科的办公室时,突然间又转回头,大步流星地往电梯走去。
正是一大清早,电梯里一个人也没有。出了寂静无人的电梯,27的走廊同样安静,除了走廊尽头的病房里传来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哭声。
陈心媛在熬过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疼痛和折磨后,最终产下了一名婴儿,可是,这孩子只在世上活了不到一天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是个男孩子。
她完全能够想象谭明朗及陈心媛夫妇的心情,所以实在忍不住上来瞧一瞧。
陈家的病房里已经乱成一团。推开门,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而陈心媛披头散发,哀声痛哭,状似疯狂,就连陈夫人和保姆一起也拦她不住。
反而谭明朗一脸哀痛地蹲在一旁,并没有上前安慰。
其实,不说谭明朗了,就是欧韵致在经历一段时间的适应以后,也已经对陈心媛动辄这样极端而不可理喻的发泄方式感到麻木。
她只是痛惜谭明朗。
她有些犹豫,正在想是否应当抽身离去的时候,陈心媛已经看见她了。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都是你……”她声声泣血,字字哀婉,仿佛她就真是她的仇人一般!
欧韵致冷冷一笑。
老实讲,早在她接手治疗陈心媛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刻,只是她没有料到自己竟算得这样准而已!
为什么人性竟丑陋至此?什么时候都不缺恩将仇报的这一套!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就在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突然间耳边一阵惊呼,紧接着她脑后一紧,一阵尖锐而刺骨的疼痛之后,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掌中的鲜血。
一阵头晕目眩,她突然之间几欲作呕,偏偏陈心媛那犹如恶魔般的声音还在耳朵边大叫:“欧韵致,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谭明朗扑上来,焦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欧韵致冲他摆了摆手,不屑地勾起了唇。
真是自不量力!她一瞬间心头直如火燎,握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转回头去,气势汹汹地冲到床边,高高地扬起了巴掌……
却听谭明朗失声大叫:“韵致!”
欧韵致呆在原地。
她突然间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不管怎么样,陈和谭他们始终是夫妻,而她就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而她多么的可笑,在这样一个难得的假期,在这样的新春佳节,竟然抛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远千里孤身跑到这里,自以为自己救世主一般,帮助、心疼一个曾经背弃过自己的男人,多么的荒唐和可笑!
她将自己的脸面置于何地?
她刹那间感到心灰意冷。几秒钟后,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病房。
谭明朗意识到她误会了。
他焦急地追出去,一步不离地跟着她,试图对她解释:“对不起韵致,韵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要阻止你,我……”
欧韵致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