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开脏灰,清理出场地,背靠背开始喝酒。
“十七。”
“嗯?”十七咬着一根鸭舌,滑凉柔软,鲜美脆嫩。
“君莫忘这一回失手是她对于你的性情和武功都不够了解,如果第二次面对她,你会少一半胜算。”夏泠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的酒,将温热的杯沿按在唇边,慢慢闻着。他暂时不能喝酒,拿酒不过是陪着十七尽尽兴。
岂兰崖已经被改成了盛云城的一座前沿战堡,松油火把在山崖各处熊熊燃烧,远处的士兵扶戟而站,岂兰崖山堡的女墙边,刀枪并立,遥对着远处的大漠戈壁。
十七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我干吗还要跟她去斗?”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还会追来,你莫要轻敌。”
“知道了。”十七给自己也倒上酒,用鼻子嗅着,享受那股微微辛辣的味道,“所以,明日我们就离开此处,好么?”
十七既不是争强好胜之人,更是个深厌勾心斗角之人,为找夏泠的三个月,她越发清楚感到自己对于此类事情的厌恶。这几天,她坚持要将夏泠远远带离大漠,今日,在岂兰崖是他们在中原的最后一站。
——这男人,在中原的牵绊太多,还是快刀斩乱麻好一些。莫要像当年的苍木那般……迫于种种外因而再次分手。
堡内灯火辉煌,堡外关山深沉,这是一个除夕夜。就连值勤站岗的军队也要在这里做一些小小的庆祝。
“十七?”
“嗳?”
“那时候苍木不能要你了,你怎么过的?”
十七想了想:“不记得了。”她耸耸肩膀,“就这样吧?”她扁一扁嘴巴:“不过是个男人,没了就没了。”笑着将后脑在他的肩头磨了磨,“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夏泠被她顶得朝前晃了晃。
他自己捧住酒杯。
十七已经喝起酒来,辛烈的味道渗在口中,十七的眼角都染上了一层青碧的水色。她说:“这样的事情你提它作甚?”
“随便聊聊。”夏泠将捏着酒杯的手慢慢展开。
天上有风却无月,星光也甚是暗淡。十七说:“这个冬天漠北不下雪呢。” 风花雪月,缺了许多。夏泠说:“这是枯冬,天气干旱下不了雪。漠北隔上五六十年,大概会有一次枯冬。”
“到了漠北我们应该安全了。”十七对他道,“过一天将豆豆接回来,然后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天天这样开心好不好?”
夏泠握紧手指:“好……”
十七侧过头:“听起来好似不那么热烈么?”
夏泠勉强一笑,道:“你要如何热烈?”
“砰——”远处的天空忽然炸开一朵鲜红的焰火。
“这是除夕夜的焰火!”十七仰脸面对着天空,“以前我在这里做小沙匪之时,每年都来这里看盛云城放焰火。”
一枚焰火绽放开来,红星闪烁着,慢慢暗淡了……
两个人都看着那朵兀然出现的烟花,有些发呆。
漆黑的长空,星光许许,烟花散处,分外黑暗。
紧接着,又有数枚火焰呼啸着升上天空,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空中开放。
各色焰火将远处的天空交织成一段神秘而华丽的锦缎,将夏泠的脸也一闪一闪染成不同的色彩。
十七仰着脸,珠光般皎洁的面容被烟火映得一阵红一阵白,说:“好多年没看了。”
夏泠将手反过去,摸索着触到她的手,将那份柔软细暖握在手心之中。
他想起,他也曾经让人在盛云城放过焰火。
不过那一年他忙着追查赵十七、算计她的爷爷,自己在天连山的雪山中侦寻查看,没有来看。
仔细想了想,十七应该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再没有看过焰火了。她的脸被蝙蝠叮肿了,那个冬天不能出山。此后,她的平静生活则被他在第二年的春日搅个粉碎。一年复一年,十七再也没有如此宁静欢愉的心情来盛云城过除夕了。
“十七,我中毒了。”沉思已久的话在烟花盛放中说出了口。
正在指点着焰火沉浸在兴奋之中的赵十七顿时安静了下来。
夏泠知道这句话对于十七来说有什么样的感受,他就这样一分一寸地毁着她的心情……毁了一次又一次……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夏泠感到身背上一阵温暖,十七转过来抱住了他。
脖子上有一颗水珠落进来,在冰冷的空气之中瞬间一根冰刺,刺入了他的肌肤,也刺进了他的心中。
十七说:“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跟我说的。” 这个道理十七懂,他们必须在一个能够站稳脚跟的地方,来到一个有余力与人斡旋的所在,才能够来面对君莫忘。
“君莫忘这么久没有来找他们,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能够如此的笃定吧?”十七问他。
夏泠显出忧心忡忡的表情,看着堡墙外:应该,不是……他务必要留在中原,静观其变。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解了那毒药。”
十七呆住了:“你什么意思?”
夏泠说,“她给我下的毒是当年她自己配制的。”
夏泠告诉她,君莫忘给他下了九转六回草。
这是十五种非常寻常的毒,任何一种在他手中都十分好解。可是十五种毒按照不同的比例配方在一处,每一种九转六回草的毒性都不同。
不过,他是什么人?区区控制之药怎能为难他?夏泠说:“我本来想假借中毒,让你同意我留在中原。”
“……”十七知道他没几句老实话。
“可是,实在不忍心你担心,就说实话了。”夏泠说,“我必须留在中原几天。”
“多久?”十七想着,“君姐姐来了怎么办?”
“再让我留半个月吧。”夏泠看着堡外的黑云压山。远处的天连山卷起长风,将两人的衣衫灌得风鼓起。夏泠站起来,任天连山的狂风吹刮自己。
十七陪着他一起站在冷风中:“那我跟你一起留在中原,见招拆招。”夏泠非常开怀,若以中毒骗十七同意他留下也很容易,只是不及此时这份互相信任的感觉来得温暖。
他们在岂兰崖逗留的时间不过短短两天。
这一夜,两个人都不敢睡觉,正在没事找话儿说,十七忽然说道:“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夏泠眼力不如赵十七,听到她说话,多日的担心一下子涌满心头,他倏然站起来。
十七紧张地拉住他的手:“天连山下面怎么有人马?”
“很多吗?”夏泠带着她站到城墙边,他们这里并非是非常合适的瞭望所在,便听到前方有士兵在高声呼喊:“有人来袭,有人来袭!”
十七也是在西域生活过很多年的人,她回头问夏泠:“什么人会在冬季来犯盛云城?”
夏泠抿紧双唇,他曾为盛云城守将,知道这里大漠中的各部势力并不敢进犯南煦实力比较雄厚的盛云城,他紧紧攀着城墙,注视着墙外铁水沸腾般的骑兵。
宁静的夜空,枯索的大漠,这是一个没有冰雪的“枯冬”,这是漠北数十年一遇的没有雪水的冬季。
夏泠身体前倾看着星光下,那深黑的未知潮水。在黑暗中,能够感觉到他们沉云滚滚,战马萧萧,至少有三四千的人马!
轻骑横绝大漠,绝非易事,为何毫无征兆的,哪一国的军队已仿如鬼魅一般兵临城下?
风将夏泠鬓角的长发吹乱,他还在凝神关注对方的行阵布列,十七已经有些等不住了。
赵十七生活在漠北的时候,漠北虽然有小型的骚扰战,可是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早早闻风而动,躲避了开去。
此时见到那黑若蚁潮的军队,以踩平万物的惊人气势轰隆隆开拔而来,使她本能得带着夏泠就要逃走:“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避过风头再说。”十七拉着他便欲下战堡:“我们小路抄出去,可以避风头的地方很多……”
岂兰崖自然会有守兵阻挡,她作为一个习惯钻山入大漠的沙匪,很容易找个地方躲起来。
手中攥的人儿却不肯走,十七无奈停下脚步。
夏泠对她也有点诧异。君莫忘将他捉住,她追索他三个月时,与君莫忘缠斗厮杀,他觉得她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女子。不知为何,到了他身边就很容易跟毛贼一般,闻风而逃。
若他不曾见识过十七对君莫忘的绝地反击,他也就将她这份“胆小怕事”视作了平常,好生保护住她便是了。此时看她惶惶然要做逃命老鼠的模样,便反手带住她:“十七,不过是兵临城下,你怕什么?”
“兵临城下还不可怕吗?”十七连忙说服他,“与人单打独斗我可以凭技巧,凭战机,面对那么多人,没有胜算的事情我不做!”
这……应该是一个刺客的思维吧?
十七在岚京救他时并不怯场,因为单兵突进是她久经训练的强项,可是面对战争她就恢复了她贪图安逸的小女子心态。
“十七,不走。”夏泠重新攥紧她的手,赵十七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他希望保护的土地。她停下脚步,随着他的轻拽陪着他重新回到了堡墙边。
不过是短短的离开,墙边的情形已经与方才不同了。
赵十七看到无数铁弩在黑暗之中举了起来,那钢芒在凄茫的夜色之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卧倒!”夏泠抱着她往堡墙的女墙边滚过去,两个人刚滚到墙边,便听到狂风怒啸,耳边充斥着振天闷地的风声。
对方箭风与一般的箭弩不同,那闷重的声音仿佛要将人的心肝捶断一般,令人窒息。他们两个刚躺下,便听到暴风骤雨一般的金戈碰撞,一些在墙边经验不足试图还击的南煦守兵惨叫连连,腥血飞溅。
“不好!必须立即急报盛云城。”夏泠拉着十七向土堡下冲过去。他叫下一名南煦士兵,将他的马交给赵十七:“十七,快去告诉姜逖,北祁来犯!”
“北祁?”对方根本没有扯出军旗,十七说,“你如何知道是北祁?”
“十七,我们快去找救兵!”
北祁军队的喊杀声声震四野,将空旷的山野震得嗡嗡乱响。十七无奈一策马鞭迅速向盛云城方向而去。
奔出一盏茶的功夫,她回头看向岂兰崖,忽然醒悟,他这两天在漠北拖拖拉拉不肯走,难道就是预见到了这场战祸?
战堡中南煦的将士们呼叫连连,如果没有及时将消息传入盛云城,只怕此时正在歌舞升平的盛云城也会遭到如此惨祸。
十七向着盛云城去,来到一箭之地,她射出一支长箭钉在旗杆上。少顷姜逖带人出现在城楼上,他将他们两个迎入城内。
“姜将军!”
“夏公子。”
“盛云城怎么了?为何会有北祁人马前来进犯?”
姜逖微微一愣,道:“夏公子如何断定就是北祁人马?”
夏泠的眼睛在城楼的火把中烁烁闪光。
他的天书楼已经数月不在他手中,不过先前他都将西域的政局把握在胸中,唯一不能把握的就是北祁郗道羿手中的那一路信息。
夏泠揣摩着姜逖的面色,问:“盛云城如今粮饷如何?兵力如何?布置……”十七用力拉了拉他的手臂,他已经是个闲散人物,这些军事机密怎能够如此发问。
姜逖略为缓了缓,定睛看着夏泠,夏泠微微一笑:他的确冒撞了——可是,他也从姜逖的表情中知道了一些实际情况。姜逖跟随他数年,什么样的脾性他是了解的。
姜逖朝他们点一点头,从夏泠身边擦过。
十七拉着夏泠站到城墙的暗处以免遮挡了姜将军与他身后将士的道路。此时,盛云城的城墙下已经开始有闷雷一般的马蹄声,隐隐约约似乎可以听到那喊杀的嚣叫。
城墙内的焰火逐渐开始暗淡,方才还沉浸在过年喜悦之中的盛云城百姓都纷纷在守军的指挥下疏散回屋。
“点火!”姜逖一声令下,盛云城平息多年的烽火台上,一枚火把投入了高大的烽火台上。“轰”的一声巨响,堆积甚高的狼粪喷发出炙热的火星,一股浓重的白烟平地而起,向着天空的高处,猛烈奔腾。
一个又一个烽火台接连燃烧,红光映照了半边的天空。
姜逖站在城头,开始布置兵马,调动人手。北祁的军队呼啸着携着云梯、木擂、战车,向着盛云城的城楼发动起了猛攻。
箭矢如同蝗雨一般向着城头呼啸而来,天空中星光隐形、明月无踪、晚云低垂,沉闷的杀气伴随着北祁人有备而来的攻势,从城底毫不容情地奔上了城头。
箭密如雨,北祁人夏泠和十七站到姜逖的身边,姜逖回头对他们道:“带起头盔,莫被误伤!”
夏泠和十七从两个被乱箭射死的士兵身上剥下盔甲,熟练地穿在身上。他一把攀住姜逖的肩膀:“姜逖。”
“怎么?”
“北祁人的目标不会是盛云城。”
姜逖一边指挥战士们护城一边转头面对夏泠,夏泠道:“去年南煦秋日大水,两年前又刚有政变,此时羌零族王位初变,又是一个适合长途奔袭的枯冬,漠北不安宁是必然之事。”他一字一句道:“姜将军,但守莫攻,保持实力。”
姜逖点头。
盛云城下的战事持续了五天,消息传到了岚京,却得不到援兵增援的迹象。姜逖战袍染血,夏泠与赵十七也在城头坚持了两天未下前线。
北祁人在城外驻扎,军队如山如海。
正当他们渐渐阻挡住了北祁人的攻势,忽然有紧急军报从瓜洲传来:“启禀将军,瓜洲城陷入重围。”
“怎么可能?”姜逖黄眉倒竖,瓜洲乃是商贾重地,本在盛云城的保护之下,只是这几年南方政变、水患多加压力之下,盛云城的兵力未曾有很好的增加。夏泠在大漠之时,羌零族正值势力强大,后经夺王之战,羯库如今自顾不暇,便被北祁绕过库勒尔草原直入中原!
瓜洲乃是富裕之地,姜逖必须派兵力前去增援。夏泠知道姜逖手上兵丁不广,对他道:“将军将惊云骑留给我,我替将军守盛云城,将军带兵去瓜洲。”姜逖道:“惊云骑只有五百人,怎能守住这个大城?”
“我带兵不如你,守城不会比你差,五百人足矣。”夏泠很肯定道:“瓜洲不能丢。”
姜逖曾在他麾下多年,对于他十分信任,情急之下无力回天,他将惊云骑留给了夏泠,带着大部分兵力前去增援瓜洲。
夏泠调配得当,布局稳妥,纵然只有不多的精壮士兵,仗着池深城坚,带着一些老弱兵丁,在盛云城一天一天拖着时间。
十七说:“为何岚京还没有人前来增援。”
“会来的。”夏泠道,“不过,他们增援的是我们身后十里地的涵碧关。”
“为何?”
“这么多年来,你没发现盛云城从来没有委派过皇上得力的战将吗?”
十七点头,的确,当初盛云城的守将都曾遭到过此处沙匪的冷嘲热讽。夏泠之前是一位“草包”将军,夏泠被称为“花瓶”将军,而且他在京里名声不好。姜逖则出身微寒,年纪也轻,不够服众。
“盛云城乃是涵碧关的前沿阵地,只不过此处情形复杂,很少发生大的战事。所以盛云城一直由南煦管辖,一旦漠北势危,真正的后着都在涵碧关。”
“那我们还守什么呢?”
“当然要守,南煦的土地,理应寸步不让!”夏泠抬头道,“而且,盛云城也经过了这些年的经营,北祁人横绝大漠来的人数有限,他们已经兵分瓜洲,我们不应自弃城池。”
“报公子,来了一个羌零人,箭法很好,已经射中了我们六个准尉了。”忽然有人进来禀报军情。
“羌零人?”十七与夏泠对视一眼,便来到城墙上。
城外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