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看清。”夏泠回答。
君莫忘笑了,笑声如磬:“应该看起来不算矮,却很有可能还是个未成年的雪山血裔。”
夏泠脸上平静得仿佛不知道君莫忘在说什么,他却想到,苍木初次见到赵十七时她才十岁,第二次见到她时,她已十四岁。
十岁到十四岁,这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女孩到少女成长过程中变化最大的时期,苍木自己那时候也仅仅是个粗心大意的男孩,未必有多好的记性。
可是苍木见到受伤的赵十七时,却毫无障碍地一下子便认出了她。
也许是他们两个有缘分。
也许,是赵十七在这整整四年里,形容长相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十岁的赵十七其实已经是十五六的模样了……而十四岁的赵十七可能由于受伤,正好保持了寻常人十四五岁时的少女容貌……
羯库曾替当年的赵十七治过伤。
萨满大人根本不愿意苍木横生枝节,所以对当时貌似重伤欲死的十七非常冷淡,不过,十七仍然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恢复了健康……
旁的不说,还有豆豆……
冰路
“那么,这样的雪山后裔能够活多久呢?”夏泠问。
“你当我是《鸿文大典》,什么都知道吗?”君莫忘手指绕着他的一缕头发。
夏泠推开她的手:“你要将十七如何处置?”
“处置?”君莫忘问他,“如果她与莫语之死有关,你会如何处置她?”
“十七与莫语之死无关,”夏泠说道,“你要沙漠之眼,我可以跟十七慢慢商量,你要复仇,你找错人了。”
“如果,我要的不仅是这些呢?”
“你还要什么?”
“要你。”君莫忘冷冷伸出一个手指,点在他的手腕上。
院子的空地上战局忽变,十七一直在与那些青衣人以武力绞斗,忽然一把钢刀劈过,十七的右手立即鲜血直流。
君莫忘看着道:“她已强弩之末。”对着场中道:“以伤制人。”那些青衣剑客明白宗主的意思,学武之人受伤之处最为脆弱,银光抡过,向着赵十七的伤手频频进攻。
夏泠的手指在袖中紧紧扣住镂金的暖炉。
十七依然闷声不响,双手又同时挂了几处彩。一双女子的手能有多大,如此几刀砍过,一双手已经看不出原来肤色,可怕的血红色将她的刀也染得触目惊心。
君莫忘想着赵十七此时定然痛苦非常,说道:“先砍去四肢,我要活的。”
“砍去四肢?”夏泠道,“你不要沙漠之眼了?”
“只要她尚能说话,没有四肢又何妨?”
夏泠道:“你当着我的面给她施以人彘之刑,你还能指望我回心转意吗?”
“五弟,你若心中有了别人岂会回心转意?当初我让你等我十年,你不是跟先皇退婚惹得他大动干戈,若不是有老侯爷的那点情面在,你早被发配到不知何处去了。”夏泠不记得有此事,便停着继续看着十七被那群占了优势而疯狂的青衣人,一刀刀凌迟着。
他袖中的手指嵌入了暖炉镂空的花纹中,那边缘的锐角也如利刃在一道道凌迟他的手指。
“你根本赢不了她。”
“赢不赢,是你能够判断出来的吗?”君莫忘让手下将赵十七耗干体力,最后自己才出手。
夏泠说:“你最好听我这句话,我是在给你留后步。”
“留后步?”君莫忘看着赵十七已经血肉模糊的双手,还紧紧攥着两把短刀在与人搏斗,“不必一炷香的时辰,她的双手便废了。”
“她的双手不能废。”夏泠也看着十七的手,随着战局的紧张而鲜血一滴滴飞溅在灰泥踏乱的雪地上,“这些年我将她带在身边,我已查清了‘沙漠之眼’如何进入。”他道,“君姐姐莫要告诉我,你对这些财物和其中的秘密,当真一点也不感兴趣。”
又是一个青衣人被赵十七横刀错落,刺去了性命。
夏泠以眼神指着十七道:“这位赵姑娘整个人就是开启沙漠之眼的钥匙,你看到她的双手了吗?旋转刀身的角度都与通常的武功招式全然不同。”
君莫忘凝神看着十七的动作。
“你让他们住手吧,没有赵十七,什么都是空的。”
君莫忘道:“你只是要让她脱身吧?”
“我就是要让她脱身又如何?你让我人亡,我便教你财空,你敢跟我赌吗?”
一股含着腥气的焦糊味在屋中散播开来,君莫忘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袖子上。
夏泠低头看着他的袖子,那股味道带着血腥的张扬,正将他的心中所思毫无保留地大昭于天下。
君莫忘将他的衣袖一把扯开,那只暖炉上血迹斑斑,夏泠的手指嵌在金镂银丝的暖炉刻花上,一段指节磨出了白骨。血水流入暖炉的缝隙中,被银碳烘焦了,散发出那股刺鼻的味道。
“你在心疼她?”君莫忘看着他的手指,那焦糊的血腥味如同毒药侵入了她的肺腑,令她几乎疯狂!她吼道,“你就那么喜欢她?!”
夏泠将手指从暖炉中慢慢抽出来。
他熟悉这位姐姐,君姐姐是个非常清绝高傲之人,即使为了某些筹划也决不屑于随意让任何男子轻薄。她肯对他做出种种亲密行为,应该对他还有一点心思。
夏泠语气平淡,继续在她的胸中点燃一把邪邪燃烧的怒火:“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你在告诉我,莫语之死与十七脱不开干系,我如今是在认贼为亲;你说我与你有十年之约,你在指责我背信弃义。君莫忘!背信弃义也好,认贼为亲也好,为了十七,这些事情我做定了!”
君莫忘惊怒交加,一掌拍向他的头顶。
“轰隆”一声巨响,一扇半开的窗户被撞成碎片。碎片化作锋利的木茬,仿佛利箭一般四散崩裂,一道黑影冲入了屋子,一只鲜血直流的手将一把短刀猛然插入了君莫忘的肩头。
趁着她吃痛倒地,另一只同样鲜血模糊的手,拉住了夏泠,十七几刀砍断夏泠身上的铁链,拖着他向窗外飞去。
夏泠以言语套住君莫忘,赵十七以手上的重重伤痕来迷惑对手。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十七的手感觉迟钝,纵然砍得鲜血淋漓,纵然撒上毒药,痛觉也十分有限。赵十七在青衣人自以为稳操胜券杀意略减之时,突然爆发出强大的杀伤力,冲破重围。
君莫忘则因看到夏泠自残手指露出白骨而心中愤慨,被十七一刀刺中,缓了攻势。
一向滴水不漏的君莫忘,在赵十七与夏泠一里一外,一次又一次的挑拨下,失了先机。
一出小院落,夏泠道:“这里离岚京多远?”
“西南,五里多。”
夏泠道:“我会找到人帮我们的。”
“嗯!”十七眼中终于淌下一颗泪,夏泠帮她擦去眼泪:“还不曾安全,不能哭。”
十七屏回眼泪,摇头道:“不哭!”
“不哭。”夏泠发现自己的手上也都是血,擦得十七脸上猩红一片,后悔替她擦泪了。
“我背你。”十七说。
夏泠趴在她的背上,将她的两只手捏在手里。他用自己的伤口压着十七的伤口,以免血迹滴落,暴露他们的行踪。
五里地对于十七的轻功不算太远,可是她背着夏泠根本走不快。
南方冬日的山林中,仍有许多鸟兽在栖息。十七带着夏泠一路狂奔,远处一阵阵哗然轰响从山林后面摇撼而来。
无数山雀受了惊,仿佛雷云密布一般从山林间炸飞开来,振聋发聩的鸟雀之声充斥着两个人的耳目。
君莫忘追来了!
两人虽则彼此未说话,这个事实却如重石压在两人的心中。
“那边有个林中屋,我们去那边。”夏泠一直在看路,此处距离岚京不太远,而他则是一本南煦活地图,可以记得每一条新开的小径、旧掩的故道。
“不逃了吗?”
“你走慢一些,他们反不容易找到我们。”
十七找了找,寻到一个枝杈繁盛之处,她按着夏泠的指点,攀上了树枝,找到一个树皮简单搭建而成的小屋。她激战半日也很疲倦了,将夏泠放下来。
此时暮色浓郁,细细的雪屑在林中缓缓落着。
夏泠松开手,撕了衣摆给十七包扎,不包好的话血水不断流出,会露出行藏的。
雪花落在他长浓的睫毛上,白得耀目。
十七已经好几个月不曾与他见面了,看他皱眉的样子很不忍心,忙宽慰他:“你别担心,我不太疼的,我的手指曾经……曾经……”她说不上来,翻腕拿着他的手,“我的手怎么受伤也不怎么疼的。倒是你的手,怎么样了?”
十七吃惊得看到他的手,伤口只有一条,却深到入骨。
她自己的衣服脏了,便撕下他的另一条衣摆给他包扎。她的两只手被夏泠裹得好似白粽子,妨碍了她的发挥,本来擅长的包扎手法运用得很不顺利。忽然手一抖,磨到了夏泠露出来的骨茬。
——钻心的疼痛从手指钻到心中,直入骨髓……
夏泠蜷起身子闭紧眼睛,浑身都在发抖,鼻头上淡淡出现一层薄汗。
十七慌忙停下手,两只白粽子手像一对笨乎乎的粉蝶,停在他的手指上:“疼吧?疼吧?”
夏泠睁开眼睛,看着她因他的疼痛而难过得咬住了嘴唇。
这个世间能够如此以赤子之心保护他,爱惜他的人,只有这个眼前人了吧?
他忽然不顾强敌在追,时间紧迫,一把扯开她停留在他手指上的双手,将她紧紧地、用力压在自己的怀里。
十七在他怀里挣扎着:“做什么……”身体被他用力勒住,他好似存心要将她勒疼一般,十七被他抱得动弹不得,肋骨被他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十七担心太大的动静引起君莫忘的注意,只能将头贴在他的怀里,等他松开胳膊。
山林里的惊鸟渐渐平静下来。
夏泠并没有松开胳膊的打算,仿佛要将她一直这样抱着,又仿佛此生这是最后一抱。
赵十七想了想,以不容否决的坚决态度推开他的手臂。
她的伤口虽然看似血流得多一些,却没有伤筋动骨;夏令的食指都能看到骨头了,不给他治疗他的手会发黑溃烂的。
十七这一回小心了,一边帮助他清理,一边轻声抱怨道:“你真没用,看看又多流了好多血不是?每一回都是我救你,那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夏泠听着她的抱怨,脸上说不清是辛酸还是甜蜜。
十七抬起头:“包完了,我们快些走!”
出逃的路程出乎意料地容易,君莫忘竟然没有追上来。十七觉得不妥当,不过能够逃出来就是好事情,不妥当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大漠赶路。
夏泠在天书楼十几年,在中原很容易找到帮手,三天之后,赵十七几乎可以认定,君莫忘已经失去了捉拿他们的最佳机会。
鉴于夏泠的身体,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十七和夏泠改扮成一对普通的夫妻,向着边境而去。
将夏泠成功救回,十七觉得高兴,随着漠北越来越近,她逗他:“你干吗闷闷不乐,不愿意跟我回家吗?”
“我哪有闷闷不乐?”夏泠坐在马车后,跟十七一起颠啊颠,“豆豆你安置在何处了?”
“桑尺大妈那里。”十七靠着他,“你的那个君大小姐厉害吗?”
“没你厉害。”
“不是跟你说笑的,为何此次追我们有些虎头蛇尾?”十七一路上忙着逃跑了,这时候开始盘点心中的疑惑,“如果我抓了人,我必给他下点药什么的,以便控制……”
“十七,”夏泠捏捏她的鼻子,“说起这些阴狠的东西,你休要如此轻车熟路行不行?”
“啊?”十七说,“我问你,你被她下了什么吗?你医术那么好,必定是知道的吧?”
“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夏泠说道,“别去接豆豆了,我们一起过几日舒服日子去。”
雪一片一片下得大了,马车的车轮在旷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冰辙,远远延伸在他们身后。
夏泠用一张厚厚的棉披风将十七裹在怀里:“睡一会儿,到了盛云城想吃什么告诉我。”十七抱住他的腰:“看见你,吃什么都行!”
“你将我当作了下饭菜?”
“是啊,看不见你那三个月我真的没好生吃饭。”
“可是摸起来还是胖乎乎的。”他捏一捏她肉肉的肩膀。
十七有点痒,笑嘻嘻钻在他的怀中:“还记得我在岚京问过你有什么女人吗?你说没有,原来是骗我的。”
“骗……”夏泠心头泛起一丝酸苦,“我哪敢骗你?我们在一起如此不容易。”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位君大小姐对你很在乎的。”十七有点小妒嫉地揪揪他的衣服,拧个小结,“以后,被这样对你有好感的女子捉去,要记得哄骗她们,说你不喜欢我,喜欢她们,好吗?”
“这是什么话?”夏泠都搞不清楚十七的头脑是如何思考问题的。
“骗住她们,这样你可以少吃一点苦头啊。横竖无论天涯海角我也是有本事将你重新找到的。”十七摸着他消瘦的手臂,“本来去绿峦坡之前说要将你养肥一些的,你看,这三个月失了多少肉,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养回来?”
夏泠拍拍她的头:“真真胡思乱想,快些睡吧。”
十七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你放心,我很快会将你养胖的。”
夏泠用披风兜起她的脸,免得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溶化到脖子里去。
他抱着她坐在车后,看着长长的车轮印,一路伸向远方。
他一直认为君莫语被刺的那一年,十七只是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子,身量与当初的刺客完全对不上来,遂一厢情愿地认定,赵十七是清白之身。
原来,竟然不是如此。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对自己道:其实,这么多年两人厮守在一起,君莫语是不是赵十七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仰起脸,似乎在雪片纷飞中看到了君莫语的脸,莫语如从前一般,正对他绽开着令人心暖的笑意。
莫语不似他的孪生阿姊那般狡诈阴沉,他明朗善良、为人正直。
年少之时的夏泠确实比较崇拜君莫忘的能力和算计,成年之后的他,则更喜欢亲近君莫语这样的真性情。
雪花落满了他的脸面,眼睛里又凉又湿……
——大哥,你如果知道我与十七在一起如此幸福。一定不会责怪我的。
——对吗?
结局
盛云城东头岂兰崖的这个夜晚,星光数点。
夏泠带着十七坐在山崖顶上,遥指远处的盛云城所在:“以前驻守之时,最喜欢在那里看此处的天连山。”
“不是要看天连山,”十七觉得夏泠对于天连山除了攫取和掠夺,并没安什么好心,“是想着怎么利用这里人的勾心斗角,保护你自己的国家吧?”
“……”夏泠有点扫兴,十七真是半点风情全无,“十七,其实……”
“别告诉我其实你那时候就觊觎我啊。”十七诡笑着。
夏泠回忆起那个惨不忍睹的初见,她穿了一件破烂溜丢的灰棉袄,还到处钻絮,他跟她打时,数次都被棉絮钻得要打喷嚏。他道:“算了吧,你那时候跟男人都没什么两样,我觊觎你什么?”
“谁说的?!”十七愤愤反驳,“我是为了避免麻烦,故意那么打扮的!”
夏泠扯开话题:“吃东西,吃东西,等一会儿银碳烧没了就冷了。”
两个人上来时,带着一壶酒,几碟鸭舌、糟翅等下酒菜,还有一个闪动着红色火焰的小陶炉。夏泠将饭菜放在陶炉上温着,与十七一起在城墙上扫开脏灰,清理出场地,背靠背开始喝酒。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