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你做什么?”千寻一肚皮气。
十七被他气得又掉起眼泪:“那为何不等我回来再接他们走?我有多担心?”
“我哪里找你去?跟头野兔子似的。”
“你才野兔子!”十七和千寻几乎说不上话,一开口两人就互相谩骂。
千寻对于此事,也非常憋气。
夏公子闭关两个月出来以后,听说两位兄长到了长云山,先是派人手增援长云山,后来又命令他将草头他们找出来,送到岚京来,还要求他动作迅速不得耽搁。
岚京到长云山有多远?千寻刚把那些土匪鸡飞狗跳地送到岚京,正要好生歇口气,夏公子又对他说:“去,把十七接回来。”
妈的!
要接赵十七,不能稍微等等,让他把他们一伙人会齐了,一并接过去?一番手脚两番做,当他千寻是牛还是马?
夏泠眼皮耷拉着,没搭理他:不先将草头他们接到岚京,赵十七会乖乖就范吗?
千寻只得应道:“好,我将赵姑娘速速接回。”
“不必速速,一切听其自然。”夏公子说。
千寻的“听其自然”那就是一场悲剧。
十七跟他走了十几天,忍不住问千寻:“千寻,你最近是不是印堂发黑?”
“怎么了?”千寻抱着刀,面色暗沉。
“为什么我们好几次打尖都错过了宿头?你雇的马不是拉肚子就是崴脚,你不是在耽误行程吧?”十七本以为是何人故意使绊子,可是所有事情都非常自然,毫无可寻查的对象。
千寻低头赶路:所有事情都非常自然,毫无寻查对象——这就说明暗算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夏公子。
到了长江的葫芦口渡口,还适逢春季涨潮,连日大雨下得道路泥泞,舟船不通,十七只能在葫芦口的周家村住了十几天。要不是确信草头他们已经到了岚京,不知道要将她急成什么模样呢。
千寻忍不住问她:“赵姑娘,前面有个瞎子算命摊,你何不去算算命?妈的!说不定我们之间,印堂发黑的人是你。”
十七笑答:“胡说吧你?”
——她赵十七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哪会印堂发黑?
第六章 重逢
烟花江南,杏雨春深,赵十七随着千寻,一路行来,扶水系舟,柳雾如织。
路上行人风物,与漠北皆不同。
十七初始觉得此处风光秀霁,看着令人心思舒畅。说话的人几乎都轻声慢语,小贩儿的叫声也一波三折,有唱歌的味道。
过了些日子,觉得南煦此处也算真麻烦,出入城关要有文牒,住店雇车须出示保书,夜晚还要关城门。
衣食住行也有许多不习惯之处。
南方不兴吃馒头,爱吃米饭。那一小颗一小颗的米粒,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还有还有,肉都要切碎,分肉丝、肉丁、肉末儿,还讲究跟蔬菜烧一处,这还有多少肉味儿。最最造孽的是,吃饭要用两根小竹条挑,还管那东西叫“快子”。十七拿着“快子”,怎么吃怎么慢,恨得只想将碗端起来,朝嘴里倒。
千寻大概也觉得她挺丢人,让她戴上一顶浅绿色的纱罩帽,说江南女子一般不抛头露面。
路上的男人大多长了一把细柳腰,做粗活的男人,挑的东西比漠北女人挑得还少,而且,衣裳越长人越有病。
十七常常见到几个穿长衫的男人,站在湖边指指戳戳,十七以为湖里有什么稀奇事情,有一回特地过去瞅瞅,什么也没看到。问千寻他们在做什么?千寻说:“这叫吟风弄月。”
他们途径一处山壁,上面刻了两个大字。十七见那字儿简单好认,念道:“虫二!”她自语:“这必是白字,应当为‘虫儿’方妥当……”
回头看到一个长衫穿得飘在脚底下的男子,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便龙飞凤舞地写着“虫二”。他便拿着那写了白字的扇子,掩着口,对着赵十七低低地笑。
千寻忙将她拉开:“这应当读作‘风月无边’。”遭人取笑了不是?
十七回头看了看,这地方,又是一个新地方了。
——命苦,又要去适应环境。
耽耽搁搁,过了一个多月他们终于靠近了岚京。
千寻也终于雇到了像样的马车,这一日入了城门,过了闾里,拐入一条安静宽敞的青石大道。
这条道路特别考究,周围还铺设着昂贵的汉白玉。一路上再不见那市井寻常人家的商铺小店,都是青瓦高墙。
十七明白他们到了岚京城高规格的地方,此处一概繁杂都绝于耳目,只看到那一路上,此起彼伏都是高高挑起的山墙。
千寻跳下马车,数个腾跃便来到一座大黑门前:“公子,我把赵姑娘给带回来了。”
十七回过头,扶着素绫糊的马车壁向前张望,那夏府的屋子又大又黑又沉暗,千寻跟她介绍过,门楣上的匾额是先帝的御笔亲书:“庆颐良辅”。
垂花门,铜兽锁,硕大的石狮子,门庭前石榴、菖蒲、绿柳枝冲淡了几分高门的黑重。
夏泠倒也没有在门前,而是带着千羽坐在旁边的阴地里看着她的马车。
他们身边,三长两短正是草头他们。
十七看到兄弟们,什么都顾不上了,奔到草头面前,像以往一样向着自己的兄弟们伸出手来:“我回来了!”打算照老规矩来个熊抱。
长云山丢了他们,已将她吓坏了。
草头、秦麻子、三傻子却没有上前。
十七看三个大的都穿了形式相同的布衫,脚上都是统一的青纳布鞋,打扮得跟夏家小厮似的。
两个小的更希奇,石头安安静静站着,穿着一件量身定做的小长衫儿,瘦瘦的身板儿有了一点玉树临风的小味道。豆豆在抿零嘴,比先前白胖了一圈。
十七不由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做土匪虽然腌臜,好歹还比较有个性,如今瞧着挺别扭。
秦麻子正色:“我们从良了。”
草头推他一膀子,低吼:“跟你说了在岚京不会说话少开口,什么从良?”他转头对十七说,搜了一番枯肠,择了文雅的字眼:“我们被招安了。”
十七转看夏泠:“他们怎么了?”
“他们在我府中寻了些事情做。”
“什么从良招安的,什么意思?”
“我们府里有人会说书,他们闲了就去听几回。”夏泠含笑看她,“学了几句。”
“哦。”十七打量草头他们,气色看起来还不错,问夏泠:“他们做什么呢?”
“草头管花匠,秦麻子在厨房帮佣,三傻子在账房……”
“秦麻子在厨房?他专会偷吃东西。”十七了解他们。
秦麻子立刻转头对夏泠说:“夏公子,我就说大当家的不会相信我的,你还是挪我去马厩吧。”夏泠拿扇子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三傻子在账房?他大字不识一个!草头在账房我看还合适些。”
三傻子低了头,由于被赵十七鄙视,伤心得两眼有点红。
草头拍他的肩膀:“你不知道三傻子掌握算数很快吗?夏公子教我们‘韩信点兵’他第一个算出来;背《孙子算术》,他比账房新来的学徒记得还快,这才顶替了那小学徒入的账房。眼神又好,老杨先生、小李秀才,都成日里夸他。”
十七红了脸,她看低了兄弟们,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夏泠张开折扇,云淡风清地摇了一下:“石头也该开蒙了,豆豆多听听《三字经》也是好的。不如在我这里读书吧?”
石头忙学着他,将手里的一把小折扇打开轻轻摇着,上面赫然写了两个小白字:“虫二。”那孩子咬着字眼儿,模仿着读书人的腔调:“正是。十七姐姐,此事正待与你商量。”
十七被他酸得脸皮微抽:“那就不必了。我们不能打扰别人!”
石头一听赵十七不同意,这可是他跟夏泠哥哥说好的。他急了,一收小折扇,动作不熟练、收得还不整齐:“姐姐你也知道我以后是要娶公主的,不读书不上进我怎么娶人家?!”
豆子大一点的人成天想着娶媳妇!十七咬牙:“又没说不让你学?我挣钱送你去念书!”
石头这才不作声了。
豆豆吃完了糖,蹭到夏泠身边,两只手比划着:“还——要——”夏泠掏出一颗很小的糖:“只能最后一颗了,吃太多甜掉了牙齿,我就不喜欢你了。”豆豆点头,接过小糖豆,小心地舔着。
她只当没看见,问草头他们:“如今你们住哪里?”不会告诉她,吃住都在夏府吧?
草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本子:“这一阵子借了夏公子一点钱安身,就等我们的月银够了还他呢。”
十七拿过他的小账本,打开一看,草头的潦草字她还是熟悉的:“置屋二十两?”逼视草头:“你们不会去租屋?”
大家一起回答她:“那屋子便宜。”二十两还便宜?
“为何看病花了三十两!”十七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数目。
“我们水土不服。”大家再次异口同声。
夏泠补充:“都是药钱,没收他们的诊疗费。”十七横他一眼,夏泠说:“方子还在,你兄弟们也受了罪。”
十七哑了,他们生病她不该胡乱怀疑。
继续看帐单:“吃饭一个月要吃掉二两?”
大家点头:“此处花销大。”秦麻子补充:“我还尽量在厨房里吃的饭。”
三傻子点头:“帐……帐房……点,点心。”账房里都备有点心,老杨先生不爱吃零嘴,都让给三傻子了。三傻子因口吃严重,怕人嘲笑,一向宁愿做哑吧也坚决不开口,他一说话,十七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头继续翻账本。
翻到末后几页,赵十七忍无可忍:“草头,你个混蛋,你自己欠的债自己还去!”
草头写道:“四月初九,古紫薇树死,值银十三两;四月十二,撞破螺钿髹漆屏风一座,找漆匠修补,费银五两;四月十四,打碎红纱紫木灯两盏……”
草头低着头,嘟哝:“我闯的祸自然自己来收拾……”
“你收拾得了吗?这些至少百两银子!”
“我……我已经卖身为奴了。”草头悲愤。
“哦……”十七在长云山没有照顾好他们,心中愧疚,软了口气:“你多少卖身银子?”她设法将他赎出来。
草头恨声道:“赵十七!你明知我人老个矮脸又丑,还是个大叔,居然当众问我身价银子!”
十七胆怯:“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麻子也道:“你一回来将我们兄弟一个个贬低过来,你也不考虑大家的心情。”
十七虚弱:“这个……”她是说话没有考虑周全。
三傻子哭起来:“我……我……”
十七也哭了:“傻子……你别……对不起。”她一直对他们不上心。
石头又打开小扇子:“夏哥哥说了,我骑术好,再读点书,文武双全天下去得!”
豆豆舔完了糖,又在看夏泠。
十七由心虚到烦躁,最终迁怒于人,盯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夏泠!”
“嗳?”夏泠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抬起半边眉毛。
天蓝风清,他白衣入画。
一双长眼微微含笑,眼角的深痕扫入了漆黑的鬓角。稀疏柳条飘在他的身边,几点绿叶,仿佛数片起舞的蝶。
一霎那,数千梨花已开尽。
十七终于觉得自己的说话不对头,心头抽紧,呐呐半日:“夏公子,最近身体可好些了么?”自去年九月分手,到此时的五月,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未曾见面了。
“好一些了。”
——哦……夏泠微微颔首,直到此时,才想起问候他身体好不好?
十七无端紧张起来:“这个……多谢你照顾我的兄弟们。”
“应该的。”
——哼!夏泠抬头望天,不“照顾”着他们,她哪会过来?在漠北之时,她走得那叫一个干脆!
“方才,我也不是有意的,实在很意外。”十七设法找些话出来。
“无妨。”
——嗯。夏泠重新看她,既然来了不妨住下,以后,再慢慢调……适。
“其实……其实……”十七嗫嚅了两句,忽然又发现不对劲:就算他对她兄弟很好,就算他把他们个个调理得积极向上,可是,在长云山一声不吭将他们接走的人是他;这一路上给她使绊子,让她滞留不前的说不定也有他的份儿。
在长云山找不到兄弟们 ,那份痛苦伤心与自责不就是拜他所赐吗?
赵十七重新退后半步:“夏、公、子!”
第七章试爱
十七眯了眼,好你个夏公子!
兄弟们跟着她就是歪瓜裂枣、一无是处,跟着他就成了城池栋梁、有用之才。石头如今成了小读书人,豆豆做了“人参宝宝”。她跨前一大步:“夏公子,我家兄弟承蒙你照顾!”
夏泠看着她的眼睛,也眯起眼睛:“是你自己照顾得不好,幸而是我将他们接了走,若是旁人呢?”
十七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七转念一想,又逼近一步:“我在长云山,什么人都没惹。他们在的地方又很隐蔽,若不是你有心为难,岂会如此轻易被你釜底抽薪?”
夏泠拿扇子挡在两人中间,保持典雅的距离:的确“釜底抽薪”了。他看两人距离甚近,微微放软语气,与她小声商量:“十七,其实边境都不安全,留在这里吧。”
“可是……”刚见面,她跟一个病人置什么气呢?“欠你的钱一定要还的。”
“好,慢慢还……”人情债、银钱债……都不着急……
“我会去找事儿干,多赚点钱。”十七又不傻,他有心引她来岚京,哪能看不出?
“南煦此处女子还是能找到一些事情做的。”
“承你吉言。”
秦麻子和草头第一回看到十七如此凑在夏泠身边,彼此会意地点头:那岂兰崖的三个月,两人果然不是清白的。
石头默默用手捂住豆豆的眼睛:小孩子要懂道理,不能看这种令人尴尬的场景。
“咳咳咳!”千羽道:“赵姑娘,跟你说了多少回,莫要粘着我家公子。”
十七啐他:“谁粘着他了?”
“凑那么近了都……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咪剌嘛么,叭希么……”千寻看得佛心大乱,念起了《净咒清心经》。
夏泠一双眼睛,眯得睫毛迭合出柔媚的光泽,替十七开脱:“她只是习惯了……”
他还不如不开脱,秦麻子和草头眼睛都直了:原来已经粘成习惯了,赵十七,赵十七,你当初怎么会说走就走?
十七连忙弹开。
夏泠拉直被她压皱的衣衫,说:“十七,你家兄弟在此处等了你也有一个来时辰了,有什么不如回去商量。”
“我家公子也应该回去疗伤了。”千羽送她一个白眼:就算她想纠缠,公子也不能被纠缠了。
十七低着头,没说话。
草头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将她手拉着回到夏泠面前:“夏公子,我先带十七回家去了。”
秦麻子向夏泠行一个礼:“公子,那么我们今日就提前走了。”
石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冷黄擎》:“明日我来交窗课。”
“不必那么着急,你年纪还小。”
豆豆拉着赵十七的手,向她比划:“回——家——”
十七便随着草头他们去目前居住的一座小院落。
这座小院落在岚京城的平民区,当然是夏泠派人为他们置办的。
四合围墙,小小院子,东西厢房三四间,青布被褥,本白布帐,俭朴干净。草头还买了一些贱养的花草,将小院子布置得挺葱郁。
十七趴在炕头上,唔唔哟哟地自己捶腿,等了半日也没有人理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