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木道:“你在岂兰崖赢了我。”
夏泠为了顾全苍木小王在羌零人中间的军事地位,已留心尽量赢得不露声色,但看起来苍木仍然对此耿耿于怀。
夏泠说:“你武功并不差,只是少了临阵经验。”
“我知道。”苍木深紫色眼眸中透出坚毅的神情来,“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够打赢你!”
夏泠哑然失笑:说话还这般孩子气。他便寻隙堵他:“你的中原话说得很好,谁教你的?”
苍木回答:“这不用你管。”
“是你阿母其雅王妃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苍木脱口。
夏泠故作讶然:“这难道是个什么秘密?”
其雅王妃会说中原话,这的确是个秘密。苍木开始沉吟不语了。
夏泠顺势说:“为了救一个姑娘,置整个部落的实力于不顾,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要掂量了再做。”
苍木本是来向他示威的,如今已然半点气势全无,他沉沉地盯着夏泠看。
苍木思索了一会儿,面容开始缓缓舒展:“原来如此……”
夏泠知他已明了,遂也淡淡回笑:“明白就好。”果然如雁南行所说,苍木此人年轻热血,但并不缺乏头脑。
苍木不再多言,挺腰抱拳,向他行了一个中原之礼:“夏将军,告辞。”
苍木拎转马头,向着大草原飞奔而去。远远看去,犹如一团云朵,在疾风中飞舞,渐渐混入了天连山的翻滚紫烟之中。
夏泠目送着他的背影,久久凝视。
他正要拉上车门,忽然漠山屯官道上又是一层烟尘滚来。
夏泠便没有回到马车中,静静远观着那正驰骋而来的马匹。
那马匹上的人看到了盛云城的马队,远远便停住了脚,驻马而立。
此人身材高大,遮在一身深青色的南煦大氅之中,连脸面也以兜帽遮盖。他的马极好,蹄若巨碗,足若粗柱,身高腰轻,马目炯然,只是满身灰尘仆仆,显然赶了许多路。
那一人一马,站在漠山屯的大道上,仿佛擎天一柱。
他并不过来,也只是远远看着夏泠的马车。
“夏将军?”姜逖不知道要不要将此人驱走或请来。
夏泠一摆手,示意毋妄动,姜逖是有军职之人,稍不慎重,容易礼节不妥。
他只与那人无声对望着。
俄顷,夏泠传来笔墨,龙飞凤舞一番,抬首扬绢,让手中的一幅字在漠北的天空中,随着干燥的沙风而逐渐变干。
千羽看到上面写的是:“千里其何如,微风吹兰杜”。千羽识文断字,知道这是一幅写给好友的字。千羽跟随夏泠已经有五年了,却从未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千羽一边暗自揣测来人的身份,一边走上去将字递给那人。
那人伸手接下。千羽看到:他的手结实修长,略有薄茧,是出身矜贵,只练弓马之人方能有的双手。此人姿态十分淡然,更无一字相吐。他收起字,策马便向着来路而走。
烟尘滚滚来,又烟尘滚滚去。
此人来过,又仿佛从没来过……
夏泠吩咐一声:“无事了,随我回盛云城。”
姜逖一声令下,惊云骑整齐上马,旌旗飘飘,战队赫赫。夏泠靠回马车的软卧中,疲惫地闭上眼睛:“千寻,到了盛云城再叫醒我。”
入夜,盛云城的将军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屋子中西边有放着青瓷珍玩的博古架,东面挂着以出谷山人笔风绘就的《大涤草堂图》,中间一张苦梨木瘤花大案桌,上面均窑笔海、珊瑚笔架、湖州羊毫、徽州松墨一应俱全。
夏泠坐在一盏红纱罩子的纱笼灯前,扶着头看书。
千羽千寻送上一盏青瓷斗彩碗装的太平银针,见他没什么吩咐,两人便默默退了出去。千寻说:“这事情得去问问师娘。”又责怪千羽,“你乃师父的关门弟子,怎么如此重要的药材也不知道?”千羽一向自居仙风道骨:“我如何能够知道,跟着公子有五年了,师父这五年鼓捣出来的新药我如何得知?”……
两人互相埋怨着慢慢走远了。
夏泠喝一口茶,合拢书本,抬头看到那张《大涤草堂图》,题字中有“樗散数株”四字尤其触目。
这张画是他在岚京清蓼画院的义弟纪子瞻所作,他们都昵称他纪子。
纪子自小体弱多病,弄得多愁善感,小小年纪便常以“枯朽”自喻,常被朋友们嗤笑。夏泠望着画卷,只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樗散数株”的境地,不由兀兀出神。
他打开一个抽屉,两节断落的玉簪出现在深处,簪身断头处曾经染过他的掌中血,此时血痕难消,莹白的玉质上有暗红的横纹。
夏泠在一张浅黄色厚笺纸上,写下一道军谕,仔细通读了两遍,才将自己的帅印压放在信纸上。然后,一个人,慢慢走到府门,向着深深天连山,茫茫西域土而去。
荒野春风从他的衣袍边掠过,掀起他的衣衫袍角。
紫薇星动,北极天狼。
万草伏低的大草原上,一队人马正在悄悄靠拢南煦朝的矻赤堡。为首的男子黑发浓目,须发虬张,正是羌零王恩波。
岂兰崖战败,漠山屯会谈又得不到北祁的支持,导致草场损失。恩波知道,明刀明枪他不是那些肚肠子弯弯绕绕的南蛮子的对手,唯有铁骑突袭才是他们游牧民族的武器。
“王爷,前边有人。”有斥侯踏着茂草回来禀报。
恩波道:“看看什么人?”
“好似是南煦朝的夏泠。”
“什么?再探!”恩波眼眸中闪动着狐疑。
第二十章 施救
三日之后的岂兰崖下,又是一片沸腾。
无数羌零人拥簇在此处,为首的正是恩波。恩波手持一把弓箭:“南煦都是一些乌龟吗?连个人都不来?”
他的手下都在呼喊:“杀了他!杀了他!”
恩波等得不耐烦,怒道:“既然都是些缩头乌龟,我便将他们的主将杀个满身窟窿。”
恩波一把挺直弓箭,指向一面山崖:“夏泠,你准备受死吧!”
山崖上的夏泠,三日前被恩波所擒,已受过了一番拷打。此时,他的身上手上都被恩波栓了拇指粗细的链条。
山崖下的这支羌零部队,在一个月的岂兰崖之战受到了重创,对夏泠恨之入骨。知道大王要开始射杀南煦守将了,都兴奋得吼将起来。
夏泠默然而坐,仿佛对他的话语和山下的沸然都浑然未觉。
恩波见恐吓无效,手中的箭一抬,只听得“嗖”的一声弦响。羌零箭将夏泠的右手手腕已然穿透。
夏泠却仿佛刺穿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臂,只是一节朽材。他左手撑住,将自己那被箭风堪堪欲带倒的身体,重新摆直,安然等受第二箭。
山崖下寂静了一下。
恩波将他带到此处以箭射之,一来为欣赏他的哭求告饶,以便发泄自己战败岂兰崖的胸中恶气;二来为引动南煦兵马。可惜,恩波等到现在也没等到什么动静,南煦方面既然没有什么动作,夏泠也不能给他任何快感,恩波也就无心恋战了:“也罢,我给你一个痛快!”
手勾弦动,铁箭在手指在间铮铮发响。恩波力求将夏泠一箭穿心,手上使出了十分霸道的力气。破空之声向着山崖上而去,夏泠这一回显然再难逃生。
夏泠也感到了那强烈的扑面箭风,他闭上眼睛。
耳边听到一声劲响,恩波射来的夺命之箭,被什么人一下子撞飞出去。因余力太大,在夏泠身后撞下一片沙石。
他回过头,看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
——赵十七犹如夺宝奇兵,从天而降!
她今日的装束与往日不同,武装到了牙齿,头发也梳得干净利落,拿一个铜质发扣束在头顶上。虽齐整了许多,她对梳妆打扮一窍不通,依旧一付不男不女的怪模样。
她看到他手臂上插着羌零箭,先判断了一下骨伤有几分,随即伸出手将那扎着的铁箭一刀劈断,动作轻巧地迅速取出,敷上一些口袋里自己带来的伤药,扯下一点布条包扎住。她说:“你怎么会被恩波捉住?”
十七一边帮他砍断锁链,一边说:“恩波怎么将你折磨成这样?”她话音刚落,身边呼啦啦全是箭风,却是恩波一击不中,恼怒之下连珠齐发,箭若流星。
赵十七弹跳起来,手中蓝光不断,一把“飞瀑”抡成蓝色长虹,恩波的箭被她逐根击飞出去。
她今日刚从鹰嘴堡冒险归来,便从草头那里得到消息,有羌零人围战岂兰崖。她匆忙过来,正撞上了恩波射杀夏泠这一幕。
当初她和五个兄弟被夏泠围剿,选择在岂兰崖与他决战,就是因为她这里有可以逃生的道路,此时自然更不能袖手旁观。
别人眼中,岂兰崖孤城绝壁,万仞山高,灰沙漠漠,渺无人烟。在赵十七的眼中,只要“飞瀑”“流沙”在手,此处早已熟悉地如履平地了。
“夏将军,你不必担心。”赵十七一边为他挡箭,“我带你逃出去。”
她趁恩波射箭的空隙,拉起夏泠便走,夏泠却不动。
“你别是想死在这里罢!”十七又惊又怒。
夏泠仍然坐在山崖上,不言也不语。
又一阵箭矢飞来,十七只能继续为他挡箭。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剑柄,交给他:“夏将军,你看,我找到了你的剑柄。”
熟悉的弧度握在手中,夏泠拿在手中,一点点攥紧。
“夏将军,我耗不了多久,你快站起来啊!”十七还希望他的武功能够给她带来一些帮助。
“……”夏泠低头坐着。
十七不跟他多费口舌了,她低下腰,将他一把背起来,强迫他的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你少挣扎,我已经跨到绝壁上了,你别临死还捎上我。”
说话间,她将“飞瀑”往身边的石崖一插,人便凌空贴在了石崖上。那石崖上不时出现与她刀口一样大小的洞口,每一个洞口她都熟悉地如同她自己的双手。她贴着石崖,背着夏泠如壁虎游墙一般在十数丈高的山壁上迅速移动。
恩波没想到来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背一个人在绝壁上游走。
他本觉得夏泠毫无反抗与挣扎,让他今日的死亡游戏非常无趣,现在有了这么一个人出现,死亡游戏仿佛又可以玩起来了。恩波吩咐手下人:“给我狠狠射!”
羌零人的箭矢顿时仿佛飞蝗一般向着石壁猛然扑过去。
十七的情形立即险象环生,她背着夏泠,在山崖上左躲右闪,几次为了避箭在山崖上又晃又跳的。幸而她似乎总能找到控制身体的落刀点,慢慢又一点点爬上去。
旁人看着已经心惊肉跳了,赵十七自己自然艰难万分,她怒道:“夏将军,你怎么好意思一动不动?以你的武功随便伸一只手出来,我便可以轻松许多!”
“我没有武功了,脚也不能动了。”夏泠在她耳边轻声说。
十七呆愣了一下,道:“不!”她便只靠自己的力量,在绝壁上辗转腾挪,竭力靠近着上方一个突出的小石台。
他们终于来到了命定的目标,十七自己摇摇欲坠地缩在他身边,她困惑地看着他:“你说你腿不能动了,是真的吗?”十七想不通:“我离开你的时候,你家医师还说你可以痊愈,我不是还给你拿药吃的吗?”
夏泠低声:“来箭了。”
十七连忙住嘴,专心削箭。
夏泠凝神看她挡箭的动作。
恩波那边射来的箭都有很重的力量,寻常人挡箭都会被反震,而赵十七似乎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她屏息凝神,每一箭她都只是小小地碰一下便移开刀子,而这小小的一碰,恰好将箭头碰歪一些,不至于射中他们俩个。
说来容易,在箭飞矢流中,能够准确作出判断,拿捏出恰到好处的力量,这并不是随意便可以练出来的“防身本事”。
等箭雨略空,她将刀子反握,朝着一个凹洞用力一击:“此处乃是暗门……”
夏泠等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十七有些紧张,又是一击,那石台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十七再次用力地击下,居然还是没有动静……
十七白了脸:只不过两年不曾开启过,为何不能用了?
夏泠静静地看着她忙乎。
十七抬起头:“还有一个入口。”
夏泠瞧她的神态,估计另一个入口不好走,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自己逃吧,这里本来就不干你的事。”
“不,我一定带你出去!鹰嘴堡下,我还欠着你一份人情。”十七的眉毛迭出一个结,模样很坚决。
夏泠听了,道:“你分明欠我两条人命,怎么只变成一个‘人情’了?”他在鹰嘴堡下断开绳索,救了十七和豆豆两条性命,现在瞧起来似乎这个丫头不打算认账了。
十七不是不肯认账没骨气的人,只不过她早已将这个账打点得很清楚。
她相当认真地跟他分证明白:“确实只是一个人情而已。当时的情况你也清楚,问题在你的剑上,我勉强拉你也不过是同归于尽,横竖你是上不去的了。”
夏泠被她怄得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我是上不去,可我能够下去。你和豆豆都在鹰嘴堡下之时,直接抓了你们跳下去当作我的人肉垫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也未必会摔成如今的模样。”
“呃?”十七瞠目结舌:“你这人……怎的生得这般心肠歹毒?”
夏泠说:“有箭了。”
赵十七又是一通抵挡,夏泠也拾了一支箭帮着一起格挡。
十七挡了一阵,发现很难带夏泠到另一个出口去。
按照一般情况,夏泠本非她什么人,她也算尽力了,应当丢下他独自逃生去才对。不知道为何,她没法说服自己弃他于不顾,她在箭风呼啸中回头对他道:“夏将军,你说我欠就欠吧,我赔你就是!”
夏泠只不过逗她玩儿罢了,说:“你放心。你欠我几条命我都不会问你要了。”
十七听了这话,反而热血上涌,下定决心将夏泠带到另一个逃生口去。
她这一回不再徒手背夏泠,而是用绳子将他紧紧捆扎在自己身上,夏泠双臂搂住她略显单薄的背,十七带着他继续在绝壁上攀爬。
岂兰崖绝壁,有两条刀洞路。
方才那一条难度较低,刀痕位置比较多;此时这一条,难度比较高,有些刀痕与刀痕之间需要她跳跃方能过去。从前的赵十七身上有内力自然当作儿戏,此时,她只能凭一个女子之力勉力前进。
夏泠也分明能够感觉到她的艰难,十七用脚蹬,用刀子戳,用手腕上的铁抓勾,凡是可以帮助她附身于石壁上的她都动用了。她的肘部因为用力攀爬,厚厚的袖子已经磨破了,露出两条细胳膊,也很快磨得满是血迹。
夏泠搂住她的肩膀,没有再说要她将他丢下去的话,他心知,说这样的话对于此时的十七来说,是一种污辱。赵十七转头给他鼓劲,也给自己鼓劲:“夏将军,我们再上!”
她温软的面颊无意中擦过他的额头,两个人都分了心:赵十七想到他讨厌与自己肌肤相触;夏泠却觉得心中滋味难辨。
忽然一支流箭飞来,几乎射中夏泠的后背。赵十七感觉到了风声,猛然飞坠而下,避开了那支箭,可是她又要重新攀爬长长的一段距离。夏泠伸出手臂,配合着她的攀爬动作随她一起用力。
十七和夏泠终于再次爬到了一个空台上,十七解开绳索,让夏泠靠着石壁坐好。两个人皆筋疲力尽了。
羌零人的箭矢在他们身边呼呼飞过又呼呼飞落,因此处太高,他们的弓箭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了。十七摸到一块突起的石头,用力地扳动着,可是那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