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摆脱江楠对我的冰冷眼光和蔑视神态,我一直设法避免进入销售部成为她的手下。我不断给张毅暗示自己对女人做上司的不适应和对他的留恋,但没有用。
从张毅的嘴里得知我是被江楠要求立刻到销售部报到上班,理由是她非常缺乏人手,急需一个跑腿和打杂的人员,而销售部三个女子羸弱的身体实在难以适应长期的体力奔波,于是我便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我与张毅告别时很有一番难舍难离的滋味。他对我到新的岗位工作做了一番鼓励,并告知我江楠是一个难以接近的女人,希望我能够处理好上下级关系。
当我第一次跨进销售部大门的时候,我是战战兢兢,怀着忍耐的心理准备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然而当看到江楠蔑视和冷淡的目光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销售部除了江楠之外还有王倩和李云两位小姐。
我被安排在办公室一个背阴的角落里,之后不久我知道自己的工作。江楠给我安排的工作妙不可言,可以用这样的话来概括:一个水瓶(暖水瓶),两套设备(复印机、计算机维护),三块地面,四张桌子,五把椅子,六面玻璃,七道工序(拖、抹、扫、清、理、擦、整),八个不许(不许抽烟、不许大声说话、不许随意外出、不许吃里爬外、不许偷懒、不许贼眉鼠眼、不许抗旨不遵、不许调戏妇女),九死一生(苍蝇、蚊子、蟑螂、老鼠、蚂蚁、蜘蛛、蜈蚣、跳蚤、臭虫死,无名草生),十分满意。
熬过了一个星期,在万般无奈中我试图缓解与她的矛盾,希望能够让我做一些有价值的工作,因此我大胆进了江楠的办公室──销售部大办公室隔壁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进江楠的办公室。当一缕淡雅的气息从空气中向我袭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房间里弥漫的独特格调,那种黑白为主的风格渗透进房间里几乎每一件装饰之中。唯独在她的办公桌上,我看到一束红色的玫瑰正含苞欲放。而她的装束则与平时无异,仍是黑色套装。
“什么事?”她问。
“能否──让我──搞一些──更重要的工作,那些──小事──不能发挥──我的专长。”我吞吞吐吐地说。
她盯着手中的文件根本不给我任何目光,语调生硬冰冷。
“你的专长是什么?”
“策划、调查或者跑客户都可以。”我大着胆子说。
“就凭你的能力吗?”她冷冷地问。
我听出她话中嘲讽的含义,于是没有吱声,低头站着。
她停了片刻,然后放下手中的文件,接着吐出让人丧气透顶的话。
“你自我感觉还不错,是吗?可我怎么丝毫没有感觉出来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你如果连小事都不愿去做,何谈其它工作呢?回去好好想想该怎样学会做人。”
我象一条狗一样被轰出了她的办公室,而且这条狗还面带笑容,点头哈腰,装出极其虔诚的样子,似乎把刻薄的嘲讽捧为至高的教条,内心却是被利刃割得遍体鳞伤,愤恨和嫉妒如干柴烈火被燃烧起来,似乎都能够听到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什么是做小事?我恨恨地想,小事的定义是什么?难道是地板拖得干净,玻璃擦得明亮的行为吗?我为什么要甘于成为渺小和平凡,默默地为大众服务,成为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砾,茫茫荒原上的一棵小草才算是成功和美丽。什么是做人?谁来诠释这个可笑虚假的提问,似乎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通过学习那些束缚生命本质的规则和教义来戴上捆住我手脚的锁链。
我掉入了精神炼狱,我成为公司上上下下的笑柄。关于我被三个女子嘲弄和玩味的消息如流行性感冒在公司的职员中传播,而我的猥琐和无能更增添了公司喜欢凑趣人的好奇心。比如我被江楠天天呵斥,被王倩和李云肆意指使,被迫接受不道德的称呼和成为滑稽可笑的角色。
最让人丧气的是我被推举为追求公司里一个心理变态、年龄已过四十的老处女的人选,并且众口一词地认为我们很般配。
关于我的流言起先从简单的事物开始,逐渐变得复杂。对于外貌和衣着的评判还能够让我接受,但不久则话题变得十分可怕。比如我有变恋的倾向,有特别的怪癖。大家把我的沉默和容忍当成顺从和软弱,把我善意的笑容当成傻瓜的嬉笑,玩味、嘲弄我对他们的友好表示。在众多的男男女女中间,我就成了一个公认的小丑;成了他们轻松调侃的言辞作料;成了他们用以形容变态、愚蠢和猥琐的形容词。
当我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当我提起水壶在走廊里疾步穿行的时候,当我在众人的目光下被呵斥的时候,我是一个小丑;我是大家在繁忙的工作中缓解神经的麻醉剂;是润滑紧张的人际关系的润滑油;是人们茶余饭后剔除残存于齿缝中牙食的竹签。
在一个把文明的语言转变为调侃的笑料;把含蓄的问候过渡到刻薄的祝福;把善意的提醒堕落到残忍的嘲弄;把友爱的目光放任到无耻的嬉笑,于是我的自尊就被剥落得体无完肤了。
于是我听到这样令人玩味的言辞。
“嘿!你走路的动作真优美,象是在跳芭蕾舞。”
“嘿!我昨天放在窗台上的西瓜皮哪里去了?”
“嘿!大经理,你的奔驰车昨天闯红灯了吧!”
“嘿!你走错了,那是男厕所。”
“嘿!设计室的张小姐与你很般配啊!”
“嘿!听说你对女人很听话,真是个好男人!”
“嘿!管理专业,很不错嘛!一定对爬下有研究。”
我这是怎么了?有一天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问自己。在镜子里我原先古铜色的皮肤变得苍白,自信狂傲的眼神透出暗淡、神伤,健硕的肌肉萎缩下去,露出冰棱般的尖骨,头发已没有了过去充满光泽的黑色,而是发黄无力地耷拉在脑袋上,我体现力度的饱满双腿和双臂似乎成了插在草堆上的木棍,如风车般摇摆。
一个没有了丝毫生气的木偶!我对镜子里的人恶毒地咒骂,你这个失去灵魂和激情的失败主义者;你这个唯唯诺诺,被生存压力榨干热血的懦夫,在众人的嘲笑中失去人格的小丑;你这个不知道活着和死亡区别的行尸走肉。你曾经是那样豪情万丈、充满幻想和希望的少年,对生命的感知是那样强烈,欲望和冲动象天庭的雷电般激荡且不可征服,对世俗的叛逆象被上帝打入地狱的撒旦。可现在呢?这还是过去的你吗?在一个女人的报复和淫威下屈服,丝毫不知道反抗的意义,沉默和献媚成了你活着的主题。是什么不能让你向反抗的天堂飞去?是对上街流浪的畏缩,还是对饿肚皮的恐惧。
如果一切都象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对死亡所解释得那样,我如何不对那可怜的工作得失踌躇和顾虑呢?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默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间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我徘徊在做与不做的思想斗争中,象哈姆雷特般顾虑重重。
当趴在自己小屋的桌前为李云交给我的卡片痛苦地誊写时,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斗争的利害得失。如果挺身反抗,结局是什么?毫无疑问,失去的将是我花了三个月找的工作,得到的是我的灵魂和自尊;失去的是肉体的保障和安全的需求,得到的是精神的满足和复仇的快感。这是我给自己开的药方,它治疗的效果已然写得清清楚楚。我还犹豫什么?为何要把自己出卖给一个没有人性的女人?你这个不知羞耻的懦夫,难道这份工作就是这样使你不能放弃,甘愿忍受内心的苦痛。也许我应当开始一种新的尝试。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走,让思想冲破世俗的牢笼,换个角度看待生存的方式,也许在生与死的夹缝中还有一条未知的道路。于是我打开已经久违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3''赵文宇1' 。
意志既然是自在之物,是这个世界内在蕴涵和本质的东西,而生命,这可见的世界——现象,又都只是反映意志的镜子,那么现象就会不可分割地伴随意志,如影随形,并且是哪儿有意志,哪儿就有生命,有世界。所以就生命意志来说,它的确是控制了生命的,只要我们充满了生命意志,就无须为我们生命的存在而担心,既令在看到死亡的时候,也应如此
第五章 反击
第二天一早,我从床上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
“振作起来!”我对镜子里的人喊道。
“从今天开始,抛开一切幻想,让我们来拼一拼!”
于是我就出了门。
我尽力使自己的外型看起来与平时毫无区别,但在我的内心却充满狂躁。我要用言辞来战胜嘲讽,讨还所受的凌辱和轻视。我恶毒地想,要让他们失去快乐的品味,在他们愉悦的调笑中撒上一把胡椒,让他们去回味自己嘲弄的滋味,让他们不再对践踏别人的自尊和人格感兴趣。
“嘿!看你精神不振的样子!昨晚又约哪个小姐去了?”
“你怎么忘了!我昨晚不是和你同床吗?”
“嘿!看你干活的样子,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和你一样,杀猪的!”
“嘿!我这碗里有半口丸子,来尝尝?”
“好啊!把你的抽水马桶递过来!”
“嘿!昨天电视里表演小偷的不就是你吗?”
“眼光真不错!怪不得你号称贼眉鼠眼。”
“嘿!看马路边那个要饭的,跟你很象啊!”
“是啊!那旁边蹲的癞皮狗不就是你吗?”
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污言秽语。但对于习惯于捉弄别人的人只能这样。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发展。当开始把恶意的自嘲和刻薄的讥讽常挂在嘴边的时候,我的行为则变得不可收拾,大家开始领教我长久以来深埋在心里的动物般的攻击潜能。
但这一切对其他人十分有效的回击却丝毫没有触动江楠。她似乎没有感到我对现实的不满和对她的反抗。她仍然用高傲的身体语言和目光,用非凡气质制造的压力使我感到被虐。
我试图用对付别人的方式来激怒她,得到报复的快感,但她根本没有兴趣与我发生任何冲突,只是用轻视表露她的态度。于是,事情变得十分无奈,我已然摆脱了公司职员对我的戏弄,大家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态度表示对我人格的尊重,即对我敬而远之,唯独江楠依然如故。
十二月初发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是我与江楠一同到广州出差时发生的故事。
早晨我们乘豪华大巴从深圳火车站出发。那天她一如既往穿着黑色套装。在上车的时候,我故意把时间拖了几秒钟,使自己避开与她坐在一起,我坐在了她的身后。于是在她的身边坐了一位男士,而我身边则坐了一位妙龄女郎。
车开了,我开始有一种想要证明什么的想法,也许是路途的乏味,我有意无意之中碰掉了身边小姐的手袋。我为她拣起手袋的时候,瞥了她一眼,我发现她有一副天真的外表,令人赏心悦目。于是我突然有了个念头,认为应该找个话题开始一段有趣的旅程。
我没有把手袋立刻还给她,而是对手袋进行了一番观察和赞赏,我故意仔细研究它的款式和颜色,使手袋在我手里尽量多停留一会。
“你的包真漂亮!”我由衷地称赞。
她没有对我的借题发挥有所回应,眼睛看着窗外。于是我继续表演。
“颜色很正,款式也很新颖。”
她依然没有反应,但她的嘴角起了一丝微笑。我明白那是对我挑逗的嘲讽。但我丝毫没有气馁。
“质量不错,但好象不是真皮的。”
她不笑了,开始用眼角扫视她的手袋。
“这种包最适合配兰色的服装,千万不能与红色搭配。”我胡言乱语。
她低下头不自然地审视自己的红色套裙,然后侧过头来。
“这种包我常看到老太太使用,很潇洒,很能体现老人的气质。”
她的脸开始变红,眼光很不友好,试图阻止我继续对她的包发表看法。
我侧脸对着她,“你这种包不能装化妆品,这种皮革与化妆品会起化学反应,产生一种对人体有害的气体,尤其对人的皮肤有损伤。”
她终于开始认真对待我对她的主动。
“你能把包还给我吗?”她说。
我微笑了,把含情的眼神投向她的眼睛,并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的眼睛上。她刚开始还严肃地盯着我,但随即就落败了,从额头到脸颊都飞起了羞涩的红晕。于是包依然停留在我手里。
“许多人以为包对人来说是一种装饰和工具,其实它和文字一样是一种语言,它是人潜意识的一种反映,通过对包的款式和颜色的分析就可以分辨一个人的性格和道德品质。”我言胡乱语。
女子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相信?”
她不置可否。
“比如这个包,款式比较中庸,形状规则,是咖啡色。这说明你心态平稳,没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比较务实,对工作认真负责,喜欢家庭的温馨平静。另外你一定还没有男朋友,是单身一人。”
她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怎么说呢?你很有意思。”她轻声说。
“‘你很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你对包很有研究,是推销包的吧!”
“我是个勤杂工。”
“不可能!”
“骗你干什么?你可以问我上司。”
“你上司?”
“就你前面的那位女士。”我故意大声说。我看出当我开始与身边的小姐调情的时候,江楠就有要阻止我无聊举动的想法。她一定认为自己有对我的行为加以控制的权力。
“这么年轻!”
“是啊!很有作为是吧!”
江楠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身体。
“你刚才说包的颜色不配我的衣服是什么道理?”小姐侧过头问。
“这个很自然,颜色是一个人体现内心的一种语言。比如兰色表示一个人心态成稳,比较内向,喜欢宁静的田园式生活;而红色则表示积极,外向,活泼好动,追求刺激新鲜;黄色表示一种浪漫情调,属于梦幻般的世外桃源;绿色表示一种生命的跳动感,有大自然的盎然生机,是活力和青春的象征;白色表示纯洁、祥和,是天堂和正义的颜色;黑色则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加大了声音,“表示阴暗。如果一个人特别偏爱黑色,则说明这个人心理处于一种极度障碍之中,内心充满矛盾和不安,离群索居,对周围的事物怀有敌意和仇视,属于那种极端傲慢和自私的人。这种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内心异常痛苦,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滥用权力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
如果我一直没能找到一种途径来达到对江楠报复的目的,此刻我真是感到异常畅快淋漓。我终于看到江楠开始在我指桑骂槐的言辞中有了恼怒,看到她的脖颈变得粉红,身体僵硬。我简直不能形容自己此刻快乐的心情,这个黑色的恶魔,一直压在我心头的乌云,终于得到被戏弄的机会。
接下来我与女孩子的谈话变得索然无味。当她开始把自己放开,表达思想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知识有限的可怜,更让人丧气的是她对事物的理解力停留在孩童时代,既不能对谈话主题表示自己的见解,又喜欢用现成的陈腐观点人云亦云,满脑子都是肤浅的生活小常识。当我试图用一种思辩的方式谈论人生,她就开始哈欠连天。于是我们的谈话到了死胡同,在谈到衣食住行的话题时,我终于设法把话题终止了。我放倒了靠背,闭上眼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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