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这回轮到新郎一楞,「真的吗?」
她点点头。
「那。。。。。。他们还是不该对你丢鸡蛋,不好意思,他们只是想为他们父亲出气。其实他们平常都是很乖的孩子,唉。」新郎搓着手,不知该怎么说明这一切,只能叹气。
倒是莫语涵直截了当问:「他们的父亲怎么了吗?」
「这个嘛──」新郎犹豫地转向温泉。
「张伯是个工人,去年他们的工程队接了个桥梁工程。」温泉接口解释,「在除漆焊接的时候,不小心暴露在大量铅熏烟中。」
「铅中毒?」她立即猜到,微微颦眉。
「他申请职业灾害抚恤,聘用他们的营建公司却说张伯不是公司内的正式员工,不肯给。」他顿了顿,「据说双城集团就是那家营建公司的大股东。」
原来如此。所以孩子们才把她当成假想敌。
一念及此,她忽地胸膛一紧,将他拉到一旁,低声斥他,「那你还敢带我来参加这场婚礼?你在想什么?不怕你的学生恨你吗?」
「不会的。他够大了,知道你跟双城集团不能混为一谈。」他同样压低嗓音,「而且他方才不是反过来跟你道歉了吗?」
「可是──」明眸迟疑地流转。
「别担心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他安慰她,「阿美族一向以热情著名,他们不会排拒前来参加喜宴的客人。」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对我,我只是──」她一顿,咬唇。
「你担心我吗?」仿佛看透了她的思绪,他温声问。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镇上的人说你被我这个妖女迷惑?」
「如果他们真那么说,那也。。。。。。不算谣言。」
她说不出话来。
他没再看她,径自走回学生面前,还没开口道别,便瞥见另一道身影匆匆奔来。
「这回换新娘来敬我?」他半开玩笑,与新郎一同迎视如一只大红喜蝶翩然飞来的年轻女孩。
可一认清新娘脸上仓皇的神色,两人微笑同时迅速一敛。
「怎么了?」新郎问她。
「不好了!你表妹刚刚打电话来。」
「她说什么?」
「她说你小表弟好像生病了,你舅舅又不在,她跟你大表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新郎一惊,脸色大变。
温泉见状,急忙握住他臂膀,「别担心,我现在马上赶过去帮忙。」
「可是老师。。。。。。」
「你是新郎,别丢下客人。放心吧,一切有我。」
「那就麻烦老师了。」他感激莫名。
「客气什么?」鼓励性地捶了他肩膀一记后,温泉立刻转身离去。
莫语涵呆呆站在原地。
「你怎么了?快跟我来啊。」发现她没随上他,他又急急转回身子,伸手握住她冷凉的玉手。「走吧。」
「嗯。」望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莫语涵鼻间一酸,百种滋味,在胸臆间肆意飘散。
第七章
黑夜中,独立于山脚边的木屋显得孤单寥落,油漆斑驳的篱笆、堆满各式铁工具的院落、光线昏暗的门厅。。。。。。每更细看一分这样的居家环境,莫语涵便更心惊一分。方才热闹缤纷的营火喜宴,与此刻苍凉的月色相比,宛如一场遥远的梦。
屋内,才两岁多大的孩子捧着肚子哀哀嚎泣,四肢微颤,似有痉挛症状;而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姊姊,则围坐在简陋的床边,焦虑慌乱地望着痛苦的小弟。
见温泉赶来,一对姊弟急急迎上,如蒙大赦。
「泉叔叔,怎么办?弟弟他好像很难过。」九岁大的姊姊庭庭开口,小脸惨无血色。
「叔、叔叔救我们。」六岁大的弟弟宣宣笨拙地扯住温泉裤管,求救的声嗓有些大舌头。
「别怕,有叔叔在。」温泉安慰地拍了拍两个孩子,来到床畔,一把抱起痛哭的小男孩。「语涵,麻烦你。」他一面快走,一面回头示意莫语涵带着两个孩子跟上来。
「好。」莫语涵点头,朝两个孩子伸出手,「走,我们送弟弟上医院。」
两个孩子却一动不动,震惊地瞪着她。
「你是那个女人。」庭庭恨恨磨牙。
「坏、坏女人,爸爸说、不理你。」宣宣退开一步。
孩子们控诉的语气微微刺伤了莫语涵,她急忙深呼吸一口,抑制忽然窜上心头的冷意。
连大人的讥嘲侮辱她都不放在心底了,何况两个孩子的童言妄语?她咬紧牙,告诉自己别去介意,一面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拖住两个孩子。「跟我来。」
「不要!谁要跟你走?你放开我们!」
「坏、坏坏,走开!」
在童稚的抗议声中,她强硬地拖着两个孩子前进,将他们推进车厢后座。
「乖乖坐好,别吵。」她压住两人蠢动不定的肩,冷着一张脸警告,「我们要带弟弟上医院。」
「泉叔叔!」两个孩子转向温泉求援。
温泉只是温煦地瞥了他们一眼,「乖,听莫阿姨的话。」淡淡一句便安抚了狂躁的孩子,噤声不语。
不知怎地,莫语涵觉得心更痛了,胸口的刺伤仿佛正在一点点扩大。但她强忍着,伸手接过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在前座上坐定。
一路无语。
温泉风驰电掣般地开着车,直奔位于两个镇外的医院,一双姊弟默默坐在后座,两只小手紧紧牵着,脸上掩不去惊惧神情。
而莫语涵抱着小男孩,则是不知所措。在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像电视上那些慈蔼的白衣天使或幼稚园老师,温柔几句话便能让痛苦的孩子停止嚎哭。
可她不是。她只是个冷血无情的女律师,学不来天使温柔的腔调,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个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痛楚。
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拜托。她惊慌地望着小男孩,悄悄在心底求恳,可后者只是一味哭泣,一味狂乱地在她怀里扭动着。
她收拢手臂,好不容易才将他抱定在怀里,可无论她怎么轻轻摇晃、柔柔拍抚,仍然止不住他一阵又一阵的痉挛。
他会不会死了?会不会在她怀里死去?
她胡乱想着,忽地恐惧起来,全身上下漫开一股强烈无助。
「不,你别死,你千万要撑住。」她破碎地低喃,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径摇晃着小男孩,「快到医院了,就快到了。」上帝保佑。她闭眸,无助地恳求。
「别紧张,很快就到了。」
温沉的低语忽地扬起,恍若甘泉,滋润了她焦渴不安的心。她蓦然望向发声的人。
「别紧张,有我在。」温泉对她微微一笑。
她楞楞地望着他如春阳般和煦的微笑,不一会儿,充斥胸臆的惊惧忽地逸去,她终于又能顺畅呼吸了。
他的嗓音、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淡温煦,却总是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轻易安定她的心。
她痴痴凝睇他线条分明的侧面,喉间一梗,想哭,却也想笑。她是怎么了?她似乎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了。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回到孩子身上。水眸流眄时,忽地瞥见孩子衣襟间沾着些许碎片。她定睛细瞧,赫然发现那竟是油漆的残骸。
她皱眉,想起方才所见处处老旧、斑驳的小屋,容色一沉。。。。。。
☆ ☆ ☆
「是急性铅中毒。」医生急救后,对莫温两人如此解释,「痉挛、腹痛,这些都是典型的铅中毒症状,还有,我们在他血液中也验出相当浓的铅含量。」
「铅中毒?怎么可能?」温泉不解,「照理说不会让孩子去碰铅金属啊,而且庭庭跟宣宣也说弟弟一直待在屋里,他们没让他出去玩。」
「我想是油漆。」莫语涵静静接口。
「油漆?」温泉依然不明白。
医生却赞许地瞥了莫语涵一眼,「没错,可能是油漆。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乱抓东西送入嘴里,我们又在他衣服上发现一些油漆碎片,所以很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把油漆给吞下去。」
「油漆含铅吗?」温泉问。
「台湾是在千禧年以后,才强制规定不许制造含铅油漆的。」莫语涵说。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生产的油漆都含铅?」
「大部分是。」
「我懂了。」温泉点头,神色一沉。
「经过急救后,小弟弟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不过我们还是会留他在加护病房观察几天,麻烦两位通知他家属一下。」
「好。谢谢医生。」
待医生走后,一直踮高脚尖、在加护病房窗边探望弟弟状况的庭庭,立刻走过来。「医生伯伯说什么?我弟弟没事吧?」她仰头问温泉。
温泉蹲下身,大手握住她颤抖的细瘦肩膀,「没事了,只要在医院休息几天就好了。」
「弟、弟弟。。。。。。」宣宣也跟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没事?」话语方落,他便猛然往前一扑,跌倒在地。
「宣宣!」温泉惊喊,连忙上前扶起他,「还好吧?有没有哪里摔伤?」
「没、没有。」他嘻嘻地笑着。
「宣宣最笨了。」庭庭扶住弟弟另一边,又气又急,「都六岁了,走路还老是跌倒,丢脸。」
「呵呵呵──」听姊姊如此抱怨,宣宣傻笑。
「你啊!以后走路小心一点。」温泉见男孩这般模样,也只能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
「是、是。」他举起手,乖乖敬礼。
「白痴。」庭庭骂他,却也忍不住笑了。
确定小弟已经平安无事后,两个孩子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神态也恢复了孩子该有的欢快。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却怎样也无法红润。
许是营养不良吧。莫语涵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心一扯。
躺在加护病房里的小男孩也好,眼前这对乐呵呵的姊弟也好,一个个四肢都是细瘦不堪的,和现今其他儿童偏胖的体态天差地远。想必他们那个打零工的父亲,无法负担起一家的开销吧。
「他们的妈妈呢?」当两姊弟在医院附设的餐厅,快乐地吃着宵夜的时候,莫语涵趁机低声询问温泉。
「去世了。」温泉黯然回道,「是前年的事。」
「那他们父亲去工作的时候,谁来照顾他们?」莫语涵绷着嗓音,「都是像今天晚上这样,把他们丢在家里吗?」
「通常他们都会去忠伯家待着,吃过晚餐才回家。」
「这怎么行?那个小男孩才两岁,他需要保母。」
「你认为以张伯的经济能力,他请得起吗?」温泉静静望她。
她一窒,默然无语。
「这个社会本来就有太多不尽人意的事,别太难过。」他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
她急急抽回手,「我没难过!」嗓音尖锐,「我只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而已。」认出他眼底掠过的温暖,又倔强地补充一句。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收握双拳,防备地瞪他。
真讨厌他这样的笑容啊!仿佛他已看透了她藏在最深处的真心意,仿佛他真的很了解她。。。。。。
「叔叔,你、为什么、跟坏女人、在一起?」
正迷乱间,一道稚嫩的声嗓插入两人之间,跟着,宣宣细瘦矮小的身躯挪坐过来,迟缓的改变姿势中,差点又要往后一翻,幸亏温泉及时护住,才没发生意外。
「你小心一点好吗?差点又跌倒了!」庭庭在一旁尖斥,却没有跟着坐过来,纤小的身躯离得远远的。
莫语涵身子一绷。她知道她在躲她,而且那不时往她射来的激愤眼神,明白表达了对她的不满。
「坏、坏女人。」宣宣指着她,童言童语。
她眸光一黯。
「别乱说话,宣宣,」温泉连忙劝止男孩,「叫莫阿姨。」
「爸爸、说她坏。」宣宣依然坚持。
「别说了。」温泉皱眉,「不可以这样没礼貌。」
「可是──」宣宣嘟起嘴,一阵委屈。
庭庭忍不住插口,「泉叔叔,为什么你会跟这个。。。。。。」瞥了温泉不善的脸色一眼,她主动改口,「莫阿姨在一起?」
「因为我们今天一起出去玩。」温泉温声解释。
「是约会吗?」
「不是的。」在温泉回答前,莫语涵抢先开口,「他只是带我到一些地方看看,是公事,不是约会。」
「哦。」
听闻两人不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小女孩放下了心,继续低头喝她的饮料,可温泉却是蹙眉瞥了莫语涵一眼。
她不动声色,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我送妳。」他扯住她臂膀。
「不用了。」她冷着神色拂开他的手,「我自己可以叫车回去。」
「三更半夜一个女人坐计程车很危险,我送你。」他坚持。
她冷冷瞪他,他坚定回迎。
她一咬牙,倾过身子,「我是为你好,温泉。」她低语,明眸喷火,「难道你想让镇上的人发现,这么晚了你还跟我这个『坏女人』在一起吗?」刻意强调关键字眼。
「别这样。」他起身将她拉到一旁,温声道,「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她瞪视他,「只是你不懂吗?孩子们会这么想都是大人灌输的。你在镇上这么受欢迎,跟我这个外人扯在一块儿只会为你带来困扰。」
「我不觉得困扰。」他说,温和的声调掩不去隐隐固执。
「你是白痴!」她怒了,「笨蛋!」
「我知道你担心我。」听她如此痛斥,他不怒反笑,「不过你放心吧,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不会承受不住一些无聊流言的。」
「你!」莫语涵无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她看了看餐桌边埋首吃饭的孩子,忽地冲口而出,「宣宣是不是有点问题?」
「嗄?」温泉一楞。
「你们没注意到吗?」她收拢秀眉,「那孩子好像有一点发育迟缓的问题,说话不灵活,动作也很迟钝。」
「是这样吗?」温泉讶然。
果然没注意到。莫语涵翻白眼,「所以也没看过医生啰?」
「也许是因为他父母总不在身边,没人好好教他吧。」他涩声道。
她沉吟数秒,「说不定是慢性铅中毒。」
「什么?」他一惊。
「慢性铅中毒会造成神经系统方面的问题,也可能四肢麻痹。」她解释,顿了顿,「你告诉张伯,最好马上将房子内外重新粉刷过,该修补的地方补一补。还有,院子里也不要摆那些铁工具,让孩子碰到很危险。」
「原来是这样。」温泉怔然,神色阴晴不定,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忽地开口,「你何不自己对张伯说?」
「我?」莫语涵一楞。
「你知道,这些专业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你来解释可能清楚一些。」
「你疯了!」她责怪地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我。」
「正因为如此,才该由你亲自跟他说。」
她蓦地领悟──他是想藉此改善张伯对她的印象吧?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她抬起下颔。
「语涵,你脾气为什么总要这么拗?」他叹息,「改改不好吗?」
「我就是这样,不行吗?」
「你这么做,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那也是。。。。。。我的事。」她咬牙,「不必你管。」
「这样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凝望她,眸底漫开疼惜与不忍,「当一个冷酷严苛的律师,真的会让你快乐吗?」
「冷、冷酷严苛?你说我?」她命令自己镇静,可嗓音却依然禁不住发颤。
「为了名利,替你的委托人对无辜百姓开刀,这样的工作真的能让你得到成就感吗?」
她容色刷白,「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认同自己做的事。」
她倒抽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