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兰静静地翻阅着一本相簿。
相簿里,满满的是属于她与沈修篁的回忆。她高中毕业典礼那天,与他在校园里的合照;她念大学,服兵役的他趁放假来看她;他们两个人站在乌来那株樱花树下,他的手,温柔地环住她的腰,她的脸,依恋地偎贴他胸膛──
胡蝶兰微微笑了。
那时候的他们,多甜蜜啊!
她扬起睫,晶亮的眸望着镜中的自己。
从今以后,他们也会如从前一般甜蜜吧。
一念及此,她芳心忽地飞扬,盈盈起身,撩起长长的裙襬翩然旋转。
玻璃镜中映出她窈窕身影,一袭设计典雅的白纱,衬得五官本就清丽的她更加迷人,娇贵温雅,宛如幽兰。
「怎么这么开心?」胡母推开门扉走进来,笑望喜悦得不能自持的女儿。「要嫁出去了,居然一点舍不得都没有?真是不孝女啊!」
「妈!」胡蝶兰教母亲逗红一张娇颜,拉起她的手,左右摇晃,「你不要这样笑人家啦!」
「我哪有笑?」胡母摆出一张正经脸孔,「笑的人是你吧?瞧你,笑得嘴巴都快裂开了。」
「哪有?」胡蝶兰娇嗔,柔荑却迅速收回,掩住樱唇,仿佛真怕它裂开似的。
胡母呵呵笑了。
「你笑什么啦?妈。」胡蝶兰不依地跺脚。
「好,我不笑,不笑。」胡母收住笑声,眼眸却仍笑意盈盈。她仔细端详待嫁的女儿,满意地点头。「真漂亮,小兰。你现在丰润多了,脸色也好看,再加上这件新娘装。。。。。。啧啧,待会儿修篁看到了不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才怪。」
听闻母亲真诚的赞赏,胡蝶兰敛下眸,微微羞涩地笑。
「修篁呢?他来了没?」
「他快到了。大概再过十分钟吧。」
「嗯。」
「来,你坐下,妈有样东西给你。」说着,胡母打开手上的首饰盒,取出一条金项链,一只金戒指,以及一对金手镯。
「嗄?不会这些全都要戴上吧?」胡蝶兰微微颦眉,「很俗气耶。」
「俗气什么?」胡母睨她一眼,「这是结婚的礼俗,你看哪个新娘不是穿金戴银的?」不理女儿的抗议,她强硬地替她戴上。「看,这样多漂亮!」
漂亮?她只觉得俗气不已。
胡蝶兰无奈耸肩。
不过今天的她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想与母亲争辩这个──俗气一点又如何?她知道沈修篁不会介意的。
她就要嫁给他作新娘了啊!她甜甜地对镜笑了。
几分钟后,沈修篁到了,喧闹一阵后,一行人簇拥着新郎新娘坐上礼车。
车厢里,沈修篁对她温文一笑。
「妳今天很美。」他赞道。
「谢谢。」粉颊嫣红。
「这个给你。」他递给她特地带来的新娘捧花。
「这是──」她惊喜地望着花束中央一朵娇柔的粉色兰花。「蝴蝶兰!」
「嗯。」
「你特地为我找来的?」
他点头,温和的笑意在眼中飞舞,「这兰花很适合你。」
「谢谢!」她捧近花束,深深嗅了一口,淡淡的香气一时间竟晕眩了她。
真的太幸福了!幸福得教她不禁有些惶恐,怕一觉醒来,发觉一切只是美梦一场。
「修篁。」她低眸轻唤。
「嗯?」
「你爱我吧?」
「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他有些失笑。
「你究竟爱不爱我?」她扬起眸,执拗地问他,「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他深深望她,眸底,滚过一道她难以理解的复杂黯影。
她忽然有些慌。「修篁,你说啊!」
「。。。。。。我当然爱你。」他抬起手,轻轻替她理了理新娘头纱。
「你会爱我一辈子吗?」她继续追问,「陪我一生一世?」
「嗯。」他点头。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怎地,方才在等待他回答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一丝犹豫。
他怎么可能会犹豫呢?他一直就爱着她啊!他们十多年的感情,难道她还对他没信心吗?
他一定是爱她的,无庸置疑。
她要有信心!
她放松身子靠入椅背,思绪,飞回不久前翻阅的那本相簿,飞回从前那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回忆。
而沈修篁也同样回忆着。
他想起初见胡蝶兰时,她还是个青春少女,羞涩的笑,温婉的姿态,一下子像慧星撞击了他胸膛,从此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他是爱她的。
十几年来,她的形影难道不是一直萦绕在他心房吗?两人曾经互诉的情话,携手走过的地方,他不都全记得吗?
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啊!
可他也深深记得,与另一个女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那个如同寒梅一般坚毅的女人,她含着眼泪,替他做出了难以决定的选择。
她哭着微笑,告诉他她对这一切不曾后悔。
她是那么坚强、那么开朗、那么率真,又温柔得令他心折的女人啊!
她喜爱古典乐,喜爱戏剧诗词,喜爱旅行,不畏惧任何挑战与冒险。
她能跟他辩论舞台剧的涵义,也能与他一起攀岩,坐在岩顶,欣赏落日晚霞。
她明白他,懂得他,以最大的温柔与耐心包容他,陪他走过那段黑暗岁月。
他。。。。。。对不起她,辜负了她!
恋梅,恋梅。
一次又一次,他悄悄在心底唤着她的芳名。
你现在在哪里?正做些什么?
妳是否。。。。。。感到寂寞?
他紧紧掐握掌心,骨髓忽地窜过一阵难以言喻的颤栗。
你恨我吗?
就算她恨他,也是他活该。他不怕承担这样的罪。
他怕的是,那道由他划在她心口上的伤痕,永远无法平复。
他怕的是,从此在她美丽动人的笑容背后,永远会隐隐藏蕴着说不出的哀伤。
他怕的是,那蚀人的寂寞会一点点、一点点磨去她的活泼与开朗。
他不怕她放不下对他的感情,不怕她忘不了他──她总有一天会放下,会淡忘,可那时候的她,已不是原来那一个了。
已不是他曾经认识的、了解的、爱恋的那个她了。。。。。。
「沈修篁先生,你愿意娶胡蝶兰小姐为妻,并许诺一辈子爱她、照顾她,彼此扶持吗?」
心神恍惚间,车队来到了结婚礼堂。
他偕着胡蝶兰站在满堂宾客前,听着证婚的牧师问那几世纪以来,最古老也最神圣的问题。
他该怎么回答呢?
只有一个答案吧。
「。。。。。。我愿意。」
「胡蝶兰小姐,你愿意嫁给沈修篁先生为妻,并许诺一辈子爱他、照顾他,彼此扶持吗?」
「我愿意。」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喂,戒指。」伴郎轻轻推了推沈修篁肩膀,唤回他迷蒙的思绪。
他一凛神,接过伴郎递来的钻石戒指,迎向胡蝶兰娇艳如花的美颜。
她正定定凝睇着他,满蕴浓情蜜意。
他僵着身子,好半晌,才慢慢拉起她柔荑,颤着手为她戴上象征结合的戒指──
对不起,恋梅。
第九章
戒指,在犹豫颤抖间跌落地。
有半晌,沈修篁与胡蝶兰只是呆然,楞楞地看着滚落至角落的戒指。
「喂!你这家伙,紧张过度了吧?」伴郎开玩笑,弯腰捡起戒指,重新递给沈修篁。
他接过,却怔然望着戒指,一动也不动。
气氛瞬间变得僵凝,见他似乎犹豫不决的模样,宾客们窃窃私语起来。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终于重新拾起胡蝶兰柔荑──
啪!
一记清锐的巴掌打回沈修篁的举动。
他愕然。
甩他耳光的人竟是胡蝶兰,那总是温柔,总是恬静的胡蝶兰此刻正以愤恨的眼神瞪着他。
掩在面纱后的眸,漾着水雾,却也燃着火,水火交融。
她直直瞪他,片刻,既尖锐又沙哑的嗓音逼出唇,「你。。。。。。还想着她吧?」
他一楞,「什么?」
「那个女人,韩恋梅。」她死死地盯着他,「你还想着她吧?」
他不敢相信地瞪她,「妳知道她?」怎么可能?
胡蝶兰没回答,逸出一声痛苦的吶喊,接着掩住唇,提起礼服裙襬奔出礼堂。
「小兰!」
宾客哗然,皆是面面相觑。
顾不得客人们的震惊,沈修篁急忙追去,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来到休息室。
沈修篁关上门,杜绝门外喧闹声响。
「小兰,你怎么了?」他焦急问。
胡蝶兰背对着他,娟秀的身躯颤抖着,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怎么会知道恋梅的?」沈修篁握住她肩膀,试图转过她身子。
她愤然推开他,「不要碰我!」
凌锐的声嗓震撼了沈修篁,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发脾气?一向温雅文弱的她也有脾气?
终于,她转过身,激动地甩开头纱,苍白的容颜直逼他。
「你告诉我,你刚刚在礼堂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吗?」她一字一句含泪控诉。
「当然。。。。。。是你。」
「说谎!」她高声反驳,「你刚刚根本一直想着那个女人对吧?在看着我的时候,其实你一直想着她对吧?」
「小兰。。。。。。」
「我不要你在看着我的时候想着她!」她嘶声喊。
他不语,这突发的一切让他一下子惊呆了,只能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他似乎一点也不熟悉的女人。
她是胡蝶兰,不是吗?
可为什么跟他记忆中的她,跟他从前所熟知的她,那么不同?
「你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吧。」仿佛察觉他的疑惑,她冷笑一声,讽刺地开了口,「我告诉你,就是那天晚上!你记得吗?那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对着我的灵位烧香祭拜,你问我,你能不能重新出发,能不能再爱一次──你记不记得?」
他当然记得。只是,他没想到她也在家,而且还听到了他喃喃自语。
「你那时候。。。。。。就已经在台湾了吗?」
「没错!那天我刚从美国回到台湾,结果回家第一天,就遇到你来我家拜访。」胡蝶兰颤着嗓,回想起那令她震惊无伦的夜晚,不禁哽咽。「我躲了起来,不想让你看到我,不让你知道我还活着。你知道吗?那天晚上看到你时我好激动!两年不见你,你还是像我记忆中那么挺拔潇洒,还是那个让我深爱的男人。我好激动,真的很想当场冲出来告诉你我没死,告诉你我是因为得到癌症才骗了你,可你、你却──」她顿住,哽咽得无法继续。
原来如此。
他怅然,温柔地揽住她肩膀。「我懂了,小兰,别哭了。」
「不,你不懂!你根本一点也不懂!」她揪住他衣襟,「你不知道那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好痛苦。化疗、手术、复健、心理治疗。。。。。。每一项都快把我逼疯了,我真的很想死,可又怕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我咬着牙,强迫自己撑下去──我每天都想着你,你知道吗?每天都想你!」
痛楚的吶喊扯疼了他的心。「我知道,我知道。」他抚慰地拍着她。
「可你却。。。。。。爱上别的女人了,打算忘掉我了。你知不知道,当我听到这些的时候,有多伤心?」
湛眸一黯。「。。。。。。我知道。」
「我告诉自己,都是自己的错,不能怪你。」朦胧的水眸凝睇他,「既然是我自己决定两年前就从你面前消失,现在就没有要求你回到我身边的权利。我拚命要自己忍住,要自己忘掉过去,可当我。。。。。。一次又一次看着你和她卿卿我我──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你一直跟踪我?」他瞪大眼。
「对,我一直跟踪你。」她退开他胸怀,凄然坦承,「我天天到你家附近徘徊,还看到她在你家过夜,我──」她没再说下去,但心中痛苦不言可喻。
「所以那天中午,我才会遇到你。。。。。。」沈修篁嗓音沙哑。
她黯然点头,「那天,我本来是想去你公司找你的,可我在外头犹豫了一个早上,却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后来,我打算离开,没想到却被你看到了。」
沈修篁闻言,惘然。
是偶然或巧合?这世上原有太多因缘际会,不可解啊。
他悄然叹息。
「你坦白告诉我,修篁。」胡蝶兰抬眸直视他,哑声追问,「你究竟比较爱她?还是我?如果我现在再让你选择一次,你会选她,还是我?」
他默然,刷白了脸。
这问题,早在与她重逢后,他便问了自己不下千次百次。午夜梦回之际,不知有多少次他为这样的疑问惊醒。
如果他能选择的话──
「难道你还不懂吗?小兰。」他抬手,温柔地替她整了整摇摇欲坠的头纱,「我们今天不都要结婚了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选择了我?」她颤问。
他点头。
「骗人!」她锐声控诉,「你骗我?」
他蹙眉,「小兰。。。。。。」
「如果你心中爱的是我,如果你真正想选择的人是我,为什么在乌来那天晚上不肯接受我?」她白着脸,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你说得好听,说是我身体还太弱怕我禁不起,可我知道。。。。。。」她顿了顿,想起那夜他温柔又坚定的拒绝,心碎欲绝。「你嫌弃我。你嫌弃我不是个完全的女人,因为我的胸部。。。。。。」
「不是的!」他惶然喊。她怎会那么想?「你误会了,小兰,我绝对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要我?」她破碎地喊,几近歇斯底里。
「小兰,你冷静一点。」眼见她逐渐失去控制,他急忙握住她肩膀,「我是什么样的男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湛幽的黑眸凝定她,试图令她冷静,「难道你认为我会在意那些吗?那并不重要啊!」
「那什么才重要?」她尖锐问,「你告诉我!什么才重要?」
他不语,深眸滚过幽微暗影。
她也忽然安静下来,激动的神色敛去了,只余凄楚。
「也许你自己还没发现,修篁。可你在那天晚上就做了选择。你选择不跟我回到从前,你。。。。。。选择了她。」
「。。。。。。」
「隔天下午,我坚持要到你家瞧瞧,你才刚进门,就匆匆又把我拖出去。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吗?」她黯道,「我早就发现她了,我知道她在你家等你。」
他闻言一震,像遭落雷劈中,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她涩涩继续,「从那天以后,你一直不对劲,连在我面前也装不出笑脸,我就猜到,你们之间一定出了问题。我想,你们大概分手了。」
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沈修篁暗暗自嘲。
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原来他的心情转折早落入她聪慧的眼底。
「。。。。。。所以我要爸妈暗示你快点娶我,你果然点头答应了。」她顿了顿,唇角嘲讽一牵,「我告诉自己,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有办法赢回你的心,一定有办法找回从前的感觉,我们一定可以回到过去──我一直这么相信。」
他伤感地看她。
这样的伤感更加扯痛了胡蝶兰的心,泪水再度滑落。「可其实不是这样的,对吗?我们的过去,已经找不回了,对吗?」
他别过头,不敢看她。
「为什么?修篁,为什么?」他逃避的神态让她又激动起来,「你曾经跟我保证过的!你说过,不论你跟韩恋梅再怎么谈得来,你的心,一辈子都属于我的。你说过的啊!为什么变了?为什么才两年,一切都变了?」她哭问,双手掩住脸。
为什么?
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沈修篁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