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听吧。」
「什么?」她身子一僵,眼神满是不敢相信。
「我说我想去听爵士乐。」他站起身,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钥匙,「走吧。」话语才落,他大踏步就走,也不管她有没跟上。
她望着他的背影,胸口微微一酸,唇畔却漾开了笑。
☆ ☆ ☆
一场很棒的音乐飨宴。
银白的月色下,夜风清凉的河畔,她捧着被他强拉进餐厅、喂得饱饱的肚子,微笑聆听台上的乐团真情表演。
情调,慵懒极了。
她已经有很久不曾感觉这么平和了,工作与生活总是忙碌,她总是像颗陀螺不停地转,难得有机会闲适地坐下来,静静聆赏音乐。所以她很开心,而最开心的,是他就坐在她身边。
他终于肯走出来了──也许离从前那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他尚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至少,是个开始。开始前进,总比永远停滞原地好。
她微笑,打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啤酒,与他扣在手中的那罐轻轻碰撞。「干杯!」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喝酒。
她也不强迫他答腔,慢慢啜饮着啤酒,明眸一直停留在台上几个乐手身上,一面听歌,一面拿手指轻轻打拍子。
夜色逐渐深了,逼近午夜时分,主持人宣布今晚节目结束,听众们一阵热情鼓掌后,也各自起身。
人潮慢慢散去,韩恋梅却赖着不肯走。
「喂,我们去长堤走走好不好?」她抬头,笑望一旁的沈修篁。
他蹙眉。
「来嘛。」她不由分说地拉他起身。
他一动也不动。「我送妳回家吧。太晚了。」
「走一会儿就好。」她双手合十,俏皮地求着他,「就几分钟?」
他无奈,良久,勉强颔首。
「太好了!」她笑,兴高采烈地挽起他臂膀。「走吧。」
他愕然瞪视她亲密贴近的肩臂。「喂,妳。。。。。。」
「走啦,别啰唆了。」她先发制人,堵回他的抗议,硬是将他拖向沿河畔搭建的木造长堤。
长堤边,一盏盏英式造型的路灯打亮了,掩映河光月影,气氛恬静浪漫。
踏上长堤,沈修篁左右张望,眼见四下无人,俊眉缓缓收拢。他瞥了眼腕表,快一点了,怪不得杳无人影。
「你不怕吗?」他问她。
「怕什么?」她挑眉反问,「鬼吗?」
他不语。
「我才不怕呢。」她灿笑,「何况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
「妳不怕就好了。」他喃喃,不再看她,双臂闲挂在围栏上,默望河岸夜景。
「淡水河挺美的,对吧?」她柔声问,学他靠在围栏边。
「嗯。」
「念大三的时候,我到瑞士旅行,曾经一个人在琉森湖畔坐了一整晚,那时候的景致,也很美呢。」她轻轻叹息,忆起美好往事,容颜染上淡淡梦幻。
他瞪她。
一个单身女子独自坐在湖边一整晚?她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吗?
「你别紧张。」看出他神情的不赞同,她脆声笑了,「那天晚上琉森办通宵庆典,虽然湖边人是少些,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啦。」
「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注意点。」他低低斥她。
「嗯,我知道。」她浅浅微笑,凝睇他的星眸流漾着难以言喻的柔情。
他一窒,猛然别过头。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面,好片刻,轻快地问,「想不想发泄一下?」
「发泄什么?」
「很多啊。工作上的压力、对这个社会的不满、心情郁闷、都可以发泄嘛。」
他只是淡淡冷哼,「我没什么好发泄的。」
「是吗?那我先来好了。」说着,她忽然退后几步,双手在唇前圈成O字形,仰头对天空吶喊。「啊──」
宏亮的声嗓教沈修篁微微一震,朝她皱起眉头。
她回以一个鬼脸。「来啊,你也喊嘛。」
「无聊。」他不屑斥道。
「你要是不喊,我今天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她威胁他,美眸点亮淘气光芒。
他瞪她,「韩恋梅!」
「喊嘛。」她诱哄他,「就像这样。」仰起头,她再次仰天长啸。
「妳不怕吵到别人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她笑嘻嘻。
「。。。。。。」
「来嘛,跟我喊。」她继续游说他,「不喊的话我真的不走啰。」
他重重叹气,懊恼地抓抓发,朝天际一弯月牙翻个白眼,短促地喊了一声。
「不行,太小声了,再一次。」她命令。
他没好气地瞪她,却还是照做了,这回,音量稍稍拉高了些。
「不行,再用点心,用力喊!像这样。」她示范,「啊──」
「啊──」
「再一次。啊──」
「啊──」
一次又一次,她强迫他不停对天吶喊,起初他很不情愿,可渐渐地,他愈喊愈大声,愈喊声调愈高亢,愈喊愈感觉情绪激昂。
到后来,已无须她的带领与催促,他自己,便不由自主咆吼起来。
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惆怅,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满蕴痛楚。
声嗓,慢慢碎了,甚至微微带上哭音。
也不知喊了多久,他忽然觉得好疲倦,一股好深好沈的无力感袭来,蔓延他全身上下。
他双腿一颤,蓦地跪倒在地,拳头紧紧收握。
肩头,一阵一阵地抖颤,牙关纵使狠命咬着,也挡不住急遽窜上喉头的呜咽。大掌掩住脸,他试图遮去那一滴滴自眼眶滚落的泪水,可那积蕴许久的悲痛,却宛如洪水爆发,疯狂地自他指间流泄。
他哭了。
一个大男人,竟哭得如此难看,他羞惭不已,恨不得当场死去。
可她没嘲笑他,也没说些无济于事的安慰话,她只是默默在他身后跪下,温柔地环抱他腰际,脸颊偎贴他不停起伏的背脊。
他更疲惫了,身子在剎那间更加虚软萎靡。
他咬住拳头,一面想抑制那令他难堪的哽咽,一面却又好想就这么放纵一回。
拥抱着他的韩恋梅仿佛察觉了他的挣扎,抬手抚了抚他汗湿的发,柔声道,「没关系的,没关系。」她的嗓音好轻,好细,没多说什么,就这么简单几个字。
可他却恍然领悟她的了解,她懂得他在想什么,她明白他的痛苦。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他倒抽一口气,放弃了挣扎,任泪水狂奔。
「小、小兰。。。。。。她死了,死了──」他痛楚地低嚎,在她怀里发颤,像寒夜里受伤的野兽。
拥住他的臂膀收紧,她的体温缓缓透入他冰冷的背脊。
「我好想她,好想她──」他哭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柔声道,一直紧紧抱着他。
他感觉温暖。在经过一年半的冰冷寒彻后,第一次感觉到些微暖意。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上天怎能那么、残忍?为什么。。。。。。偏偏带走她?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他哑着嗓音,不停地问。午夜梦回之际,这些问题总是在他心内徘徊,挥之不去。
他恨,恨上天带走他最爱的人,恨他只能一个人苟活于世。
他好恨啊!
「妳说,我是不是太软弱了?恋梅。」他转过身,唤着她的名,茫然无助的神情像迷了方向的小男孩。
她心痛难抑,揽过他颈项,亲吻着他的发。「不是那样的,修篁,你只是。。。。。。太爱她了。」
因为爱一个人,也许会让人变得勇敢,却更容易使人软弱。
他只是。。。。。。太爱她了啊。
想着,韩恋梅蓦地眼眸一热,泪水跟着融化。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抚平深烙在他心口的伤痕,她只能展开自己温暖的胸怀,无条件接纳无所适从的他。
就像慈蔼的母亲,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愿意撑起她柔弱却坚强的羽翼,保护自己的孩子──
不再受伤。
第四章
之后,两人谁也没提起那晚在淡水河畔发生的一切,当那些事不曾存在。
可是,两人的关系却好多了,或者该说沈修篁总算比较愿意对她敞开心胸了,他接受了她闯进他生活的事实,也不再排拒走出去面对这个世界。
而伴在他身旁的,总是她。出去吃饭也好,买东西也好,听音乐会、看电影、欣赏舞台剧。。。。。。不论他从事什么活动,她总是陪他一起。
她会逗他笑,想办法引他多说话,经常耍无赖似地强迫他发表意见。
他拿她没辄。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有这种脸皮与勇气,敢笑嘻嘻地面对一个阴郁沈闷的男人。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有这么大的耐心与坚持,一步一步,慢慢将他拖出泥沼。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
「喂,你在发什么呆?就这么不情愿来当义工啊?」清隽的声嗓拂过沈修篁耳畔,满蕴嘲弄笑意。
他定了定神,回头望向笑逐颜开的女人。她笑得好甜,好俏,闪闪发亮的眼像集中了全世界的阳光,璀璨明媚。她怎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哪,这些是给你的。」一顶帽子还有一把油漆刷递给他。「加油啰!」韩恋梅娇声道。语毕,自己也戴上一顶淡红色的鸭舌帽。
他跟着戴上帽子,无言地瞪着握在手中的油漆刷。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会在礼拜天一早硬生生将一个男人从床上挖起,强迫他来这座老人安养中心当油漆工。
「干嘛啦?」她拿肩臂推了推他,「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情愿哦。」
他不语。
「好嘛,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顶多下次做你最爱的牛肉馅饼给你吃啰。」她双手合十,再度耍起无赖,「帮个忙啦。我已经答应这些老人家会请来一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帮他们把这间交谊厅粉刷得漂漂亮亮──你不会让我这个他们最尊敬的医生下不了台吧?」
了不起的艺术家?最尊敬的医生?
她究竟是往他脸上贴金?还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真拿妳没办法。」他叹息。「妳说吧,要怎么漆?」
「这个当然要问你啰。」她拍拍手,兴高采烈地指了指地上五彩缤纷的油漆料与喷漆罐。「各种颜色都有,随你这位大设计师高兴怎么创作都行。」
要他创作?她难道不知道吗?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帮人设计过房子了。
他眼色一沈。「我没意见,随便什么颜色都好。」
「真的没意见?」她眨眨眼。
他不耐地点头。
她深深望他一眼,眸光深邃,不知想些什么。数秒后,她耸耸肩,菱唇淘气一扬。「好吧,既然你没意见的话,那我先来好了。」
他没答腔,背靠着墙,双手环抱胸前,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姿态。
她朝他扮了个鬼脸,灵动的眼珠一转,拾起地上一罐水蓝色喷漆罐,食指点着下颔,煞有其事地端详了白色墙面好一会儿,忽地举高手臂。
刷、刷、刷,一阵痛快淋漓的疾喷,墙面立刻漫开一片颜色深浅不一的蓝。
他惊愕地瞪她,只见她换了一罐橙色喷漆,又是一阵肆意狂喷。
「你搞什么?」
她没回答,朝他鬼鬼一笑后,拿起另一罐紫色喷漆,恣意挥洒。
「妳别太乱来!」实在看不下去,沈修篁终于忍不住出声喝止。
再放任她这么随便乱喷,这面墙很快便会成为惨不忍睹的调色盘了。
他拉下她挥动的手臂,强迫她停止动作。
「讨厌!别妨碍我啦,人家好不容易有创作灵感耶。」她挣扎。
他嗤笑,她居然有脸称这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为『创作灵感』?
「算我求妳,别玩了。到时那些老人家进来看到心脏病发,我可不负责。」
「那当然,你又不是医生,怎么负责?」她微笑粲然,「该负责的是我啊。」
「妳知道就好。」他横扫她一眼,「还不停止造孽?妳真想害那些老人吐血?」
「你居然把我精心的创作称为『造孽』?」她嗔睨他,颇感委屈似地,「你仔细看看,人家才不是随便乱画呢,这可是一幅黄昏夕照图呢。」
黄昏夕照?沈修篁挑眉,湛眸一转,认真审视起墙面──夹杂着蓝、橙、紫三色,清淡朦胧的色彩确实有点晚霞味道。但,构图太糟了,颜色的亮度彩度也不够细腻,话说得虽然好听,可归根究底也只是一时的胡闹恶搞。
而且在老人安养中心的交谊厅画『黄昏』,她是存心气死那些垂暮长者吗?
他白她一眼,「还是我来吧。」
他蹲下身,找了个空盆当调色盘,将几种不同色的油漆混在一起,融出一种以米黄为主调,看来温暖厚实的颜色。
「就是这个颜色。」他将油漆刷交给她,「涂吧。」
「遵命!」她调皮地行了个举手礼,转身就预备爬上工作梯。
「高的地方我来吧。」他阻止她,「你从下面开始刷,记得涂均匀一点,别凹凸不平的。」
「是!」她笑着点头,找了个合适的角落便开始动作。
他望着她开怀的倩影,一时间,胸膛滚过某种异样的滋味。好片刻,他才爬上工作梯,深吸口气,强迫自己专心粉刷墙面。
「。。。。。。喂,你想不想去看一出舞台剧?」清脆的声嗓从他身下飘来。
「什么舞台剧?」
「果陀剧场的『Art』。」
「『Art』?」
「听说是一个法国女剧作家的作品改编的。」韩恋梅解释,「故事是说金士杰买了一幅画,结果引出李立群、顾宝明不同的看法,三个好友的友谊因此产生矛盾。」
「听起来很有趣。」他淡淡评论,「是什么样一幅画?」
「白色的画。」
「白色?」沈修篁微微蹙眉,微微弯下身俯望韩恋梅,「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她放下油漆刷,来到一方还未刷上新油漆的墙面,拿手指比划着。「想象一下,这是一幅画,没加画框的,全白的画哦。」
「全白的画?」他瞪大眼,「上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她严肃地,「勉强来说,你可以从这里到这里看到一条白色的斜线。」
「白色的斜线?」他怪问。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下?
「没错。」她点头,神情依旧严肃,「而且主角还花了两百万买这幅画。」
「两百万?」他愕然,瞥了一眼她藏不住眼中笑意飞舞的表情,忽地莞尔。
这一定是一出很有意思的讽刺剧。
「想看吗?」她问。
「嗯哼。」
「那我们下礼拜六一起去看。我已经买了票了。」
「好啊。」他没反对。
看得出来她很为他的同意高兴,眉眼整个笑弯了,看来甜甜的,极可爱。
他看着,嘴角不着痕迹浅扬,眉宇的线条也柔和了。他回过头,继续粉刷的动作,注视着逐渐渲染一片暖意的墙面,脑中意念跟着慢慢成形。他忽然。。。。。。有了灵感。
闭上眼,他开始在脑中勾勒出设计草图──墙面可以挂上几个色彩鲜艳的方框,角落搁上几盏立灯,那根突出的梁柱刚好可以为室内的风格做个缓冲,对了,还得利用窗户和镜子做出比较开阔的空间感。。。。。。
「你有没听见我说话?」不依的脆嗓唤回他思绪。
他眨眨眼,仍半处于迷蒙中。
「修篁?」
他心神一凛,一股难言的激动忽地涨满胸膛,三步并两步跳下工作梯。
「有没有纸跟笔?」
「什么?」
「我要纸跟笔!」他握住她肩膀,表情近似狂乱,「我有灵感了!」
她楞了楞,蓦地容色一亮。「我帮你去借!」话语方落,她窈窕的倩影已淡出门外,兴奋愉悦的程度不亚于他。
不过两分钟,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