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揪着胸口,几乎是渴望地瞪着她那样的表情。
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到中山站,她起身下车。
跟在她后头走路并不容易,她行进的节奏就如同某种蔑视规则的非主流音乐,一下快,一下慢,且往往在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时候,留下一段长长的空白。
她会驻足在某个奇怪的地方,观察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物。
比如现在,她就停在人行道上,仰头看一株树。
树有什么好看的?他愕然,跟着她调高目光。是开花了吗?树叶落下了吗?还是长出什么可爱的水果?
都不是,就只是一片稀疏的绿荫而已。
他不解,不明白奥妙之处在哪儿,但她却好似看得很入迷,眯着眼,看了好久好久。
沈静啊沈静,你该不会是傻了吧?
他在心里暗暗担忧。
她在树下伫立了好一阵子,正当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因极度的困惑而咆哮出声时,她,移动了。
高高悬起的心,安落。
他尾随她来到中山北路一栋白色屋宇,接近美国南方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前,雕花铁门旁的金属立招牌,写着「光点台北之家」。
穿过户外的露天咖啡座,她笔直走进室内。经过诚品时,他以为她要逛书店,脸色一变,懊恼着这下不知又要耗掉多少时间,但她却略过书店,往走廊深处的电影院走去。
原来要看电影。
孟霆禹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
看电影不错,正好,他也好几年没进电影院看电影了。
他庆幸她没选择其它令他难以打发时间的地方,要是她再找一家书店或咖啡馆闲晃,他恐怕会抓狂。
只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就连看电影,也可以令一个男人闷到发疯。
因为,她选的是一部天晓得是哪个无名导演拍的、宇宙超级无敌冗长的纪录片
沈静红着眼眶走出电影院。
眼皮有点肿,眼角还残余着因极度感动而晃漾的泪光,粉颊融着点点透明的泪痕。
哭得好惨。
她探出手指,点去眼角的泪,樱唇浅抿,噙着淡淡自嘲。
真是一部好片,虽然导演运镜的手法有点缓慢,有时甚至称得上沈闷,但影片中所观察到的人性,却发人深省。
好棒的片子!能这样痛痛快快地流泪,真好。
她微笑,先进了化妆室,洗了把脸,将微乱的头发梳了梳,重新扎起高高的、俏皮的马尾。
然后,她取出零钱包,正打算去星巴克买一杯焦糖卡布其诺时,忽地瞥见一个男人从电影院走出来。
他步履有些微凝滞,头发尾端似是因为靠在椅背时压着了,正可笑地翘起,他眨眨略显惺忪的眼,好像还没从昏睡中清醒似的。
他怎会在这里出现?又怎会是这副狼狈的模样?
沈静隐在角落,好笑地看着他。
只见他抓抓头,两秒后,眼睛忽地睁大,像是忽然惊醒了,眸光恢复一贯的警觉。
沈静注视着他用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周遭,接着,神情大异,唇边迸出一声低低的诅咒,不悦的表情仿佛刚被人倒了八百万的债。
他冲过走廊,在每一个转角左顾右盼,奔出建筑物,又踅回来。
他在找什么?
沈静迷惑,怔怔地望着他诡异的行举。
又是一声愤怒的低咆。
在华尔街磨练了这几年,她以为他会变得冷酷,成为她在言情小说里常看到的那种无血无泪、整尊像冰雕出来的男主角。
但,似乎不是这样。
他看起来恼怒极了,她毫不怀疑此刻若有任何人胆敢不识趣地朝他搭讪,他会朝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暴吼一顿。
一念及此,沈静不禁轻声一笑,婷婷移步。
直到多年以后,她仍弄不清究竟是怎么样的冲动促使她走向他,只是在这一刻,这样的行动很自然。
她翩然落定他身后。「先生,我能请问你在找什么吗?」
听闻她柔声询问,他果然铁青着脸猛然旋过身来。「别烦」急窜的怒语,在见到一张清清笑颜后,窘迫地退回。
「静。」他呐呐地喊了一声,目光一转,不自觉地逃避着她澄透如水的眼眸。
「你在找人吗?」
沉默。
他怎能承认,自己是在找她?
「要我帮你吗?」
「不用。」他难堪地清清喉咙。他要找的人,正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
她看他两秒。「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看电影。」
他根本没看,进场没十分钟,他就睡着了,比躺在饭店那张昂贵的大床上,睡得还沈、还香。
他再次清清喉咙,不自在地感到自己两颊似是隐隐发着热。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喜欢看电影的,除非是大成本制作的动作片,没想到你对这种纪录片也有兴趣。」
不,他一点兴趣也没,纯粹只是为了跟踪她。
「真的是一部很棒的片,对吧?我看得好感动。」秀眉弯弯,明眸盈盈。
他怔愣地望着她,这才发现她眼眶还有些残留的红她哭过了?为这种他十分钟内就呼呼入睡的无聊影片而哭?
他简直。。。。。。咳,不知该如何评论。
「你觉得不好看?」她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
「太冗长了,节奏太慢,情节很薄弱,故事性不强,导演运镜的手法看得我头痛。」一部不错的片,被他嫌得一无是处。
她惊讶地扬眉。「这是纪录片啊!既然你这么看不惯,为什么还要来看?」
问得好。他闷闷地想,表面却故作若无事然。「那你倒说说看,这部片是哪里值得感动了?」
「哪里?」沈静一窒。「很多啊。」
「比如说?」
「比如说影片一开始时,导演拍的那一幕日出,那是有涵义的,还有。。。。。。」沈静有条有理,一一道出这部纪录片她觉得值得赞赏之处,当然,也剖析了几个小缺点,但总之瑕不掩瑜。
她说一句,孟霆禹就顶一句,与她争论、辩驳,她也不生气,依然是不疾不徐地分析自己的看法。
到最后,孟霆禹不说话了,瞠着眼,不可思议似地瞪着她。
「怎么?」她扬眉。「我说错了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我辩论。」他哑声低语,眼神有些恍惚。从前那个女孩,不会这样跟他说话的,她会撒娇,会耍无赖,说不过他便嘟嘴扮鬼脸,但,不会如此冷静地与他一来一往辩论。
「不习惯有人跟你顶嘴吗?」她淡淡地问,唇角浅弯,隐隐勾勒着嘲讽。
他胸口一震。
她,嘲讽他?
她静静地凝睇他两秒。「我要走了,再见。」轻轻一颔首,她摇过俏丽的马尾,眼看就要离他而去。
某种东西掐住他喉咙,他清了清,好不容易才吐出问话。
「你要去哪儿?」
她回眸。「去吃饭啊。」
「一个人?」
「不行吗?」
他瞪她,抢到她面前,清锐的眼神咄咄逼人地擒住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乐?」
她怔了怔。
「在咖啡店发呆一个早上,一个人压马路,一个人看电影,现在又一个人去吃晚饭,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乐?」
「你怎么知道?」她蓦地睁大眸。「你跟踪我?!」
他顿时有些汗颜,但他强迫自己漫不在乎地点头。「是,我是跟踪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质问,眉宇凝霜。
「因为我想知道你所谓的快乐是什么,因为我怕你只是对我说谎,因为我放心不下,所以」
「简单地说,你就是不相信我?」她打断他,嗓音很轻,很柔,其中潜藏的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
孟霆禹怔住。
「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女孩吗?你是不是想,因为你当年抛下我,让我到现在都还孤伶伶地一个人,所以有必要担负起照顾我的责任?」
她怎么可以在带着怨怒责问他时,表情依然如此平静,语气依然如此淡漠?
孟霆禹茫然,片刻失语,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声音。
「我承认自己确实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吗?静,否则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不交男朋友?明明有那么多人在追你!」
「我不交男朋友,是因为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你能保证,我身边多了个男人会更快乐吗?」
他一窒。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让我更快乐的话,我没必要接受他。我不希望男人来降低我的生活品质。」
闪过她眼眸的那一道锐光可是嘲弄?他分辨不出来。「你说男人会。。。。。。降低你的生活品质?」
这种说法,他闻所未闻,从没听任何女人在他面前说过。她们都是急切地围绕在他身边,巴不得求得他的青睐啊!
「我想你不会懂的。」她冷诮地勾唇,似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显然在纽约工作的这些年,并没教会你如何尊重一个女人,只让你变得更大男人,更自以为是。」
他,大男人?
孟霆禹眯起眼,在听见她不带感情的评论时,先是气恼,继而领悟。
他深深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她高傲地挺着背脊,明眸直视他,不畏不惧,不见一丝迟疑。
不,或许不是他变得大男人,而是她,变得大女人了。
第六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如你所看到的,吃饭。」
男人,女人,在格调典雅的餐厅里,相对而坐,餐桌上点着一盏香精蜡烛,烛光温馨浪漫,掩映出的两张脸孔却诡异地冰冷。
「为什么要坐在我对面?」女人神情凝霜,声嗓也凝霜。
「因为你对面的位子是空的。」男人神态宁定,语气淡漠。「而且既然我们认识,这家餐厅又客满,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我们不能坐同一桌。」
「我不希望坏了胃口!」女人瞠圆明眸。
「是吗?我刚好相反。」男人要笑不笑地撇撇嘴角。「我很期待你所谓的快乐晚餐,究竟有多么美味。」
沈静愕然无语。
这辈子她不记得自己曾对谁讲话如此辛辣又冷漠,但孟霆禹却似毫不在意,坚持与她作对。
就因为她讥讽他大男人,所以他就偏要显示这一面给她看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孩子气了?
她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他想逼她示弱,他希望看到她像从前一样,软语求饶、撒娇耍赖,他就是不肯承认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女孩。
他不相信她能照顾自己,不相信她的单身生活过得很自在又很快乐。
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时间会改变一切,岁月会教人学会遗忘,学会长大。
沈静摇头,不再理会他,招手唤来侍者,点餐。
她对侍者送去一个甜美的微笑。「今天有什么新鲜材料?」
「有白带鱼,很肥美喔。」侍者推荐。「做握寿司很棒的。」
「那就来一份白带鱼握寿司。还有烤鸡肉串、蛋卷、山药、章鱼渍物。。。。。。」她熟练地点餐。
「都是一人份吗?」点完后,侍者朝她确认。
「这位先生想吃什么,自己会点。」半嘲讽的眸光瞟向孟霆禹。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抢过她手上的菜单,一看,气息凝住。
原来这是一家日本料理餐厅他最恨吃生鱼片之类的食物了,几次尝试想吃,最后还是不习惯。
他一时呆然,不知该从何点起。
沈静好笑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想也知道他现在陷入两难的处境了,明明讨厌吃日本料理,还偏要跟着她进这家餐厅,活该!
她在心里嘲弄,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出糗。
「呃」他努力在菜单上找寻熟食。「我看烤肉串好了。」
「什么样的肉串?」
他想说鸡肉,但想起沈静方才也是点烤鸡肉串,便急忙收回即将吐出口的话,俊眸一扫,眼见其它串烧都是一些内脏类,胸口又一凉。
他讨厌动物的内脏。
「那就。。。。。。鸡肉串好了。」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跟她一样的东西,实在很郁闷。
「还有呢?」侍者追问。
还有什么?他再翻菜单。干脆点一个锅来吃如何?还是扬物?什锦天妇罗?可恶!这家餐厅的招牌料理到底是什么?他不希望乱点一气显示自己的无知,招来沈静调侃的眼神。
他一目十行读菜单,愈是想点些特别的菜色显示自己的品味,愈是不知道该点什么,顿时心慌意乱,鬓边悄悄进出一滴冷汗。
「。。。。。。给他来一份鳗鱼饭吧。」最后,竟是沈静温柔的声嗓解救了窘迫的他。「还有蛤蜊汤,再炒一盘青菜,还要一壶大吟酿。」
「好。」侍者写完点单,礼貌地退下。
孟霆禹僵在原地。
沈静看着他紧绷的脸庞,愈发觉得好笑,唇畔不禁偷偷地漾开一圈涟漪。「这家餐厅的鳗鱼饭很不错的,是他们的招牌,蛤蜊汤也很清,是你爱喝的口味。」
他一震,猛然抬起眸。「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她听出他在话语里扬起的胜利旗帜,却只是微笑。「我是记得。」又怎样?这并不代表什么。「我也记得你很讨厌吃日本料理。」
他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她并未因他一句问话而狼狈。「我以为你也不喜欢吃,不是吗?以前我们交往的时候,你从来没说过要吃日本料理。」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淡淡地回应,玉手把玩温热的陶茶杯。「其实我很爱吃。」
他怔愣。她爱吃日本料理?他竟然不晓得!
她横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的表情,没说话,捧起茶杯,敛眉低眸,细细地品绿茶。
孟霆禹凝望着她,一种沉默的惊慌在胸口蔓延,一点一点地,在他心上凿出深深的洞。
自从与她重逢后,这惊慌的洞口便愈破愈大,到今晚,他已有某种即将裂开的不祥预感。
他看着她,她明知他在看,却还是从容不迫,慢慢享受着一盘盘端上面前的料理,有时吃到兴起,那弯弯的羽睫便会可爱地低伏,玫瑰般的唇瓣会弯起清浅的弧度。
任谁看到那表情,都相信她正为能品尝到美食而感动,如果不是他硬逼自己不承认,他会说她那样的表情近乎。。。。。。幸福。
「你不吃吗?」吃了一阵,她发现他动也没动盘中的食物,讶然扬眉。
「我正要吃。」不愿让她识破自己的动摇,他连忙举箸进食,咀嚼着送进嘴里的食物,却咀嚼不出一点滋味。
这鳗鱼饭,真的是这家店的招牌料理吗?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有多美味?虽然也不难吃。
他又捧起碗喝汤。汤是很清,但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他真正想品尝的,是她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味道。。。。。。
他倏地一震,差点握不稳汤碗,洒出几滴液体。
「怎么啦?」沈静察觉他神情不对劲,秀眉微颦。「汤不好喝吗?」
「不,不是不好喝。」他放下碗,随手抓起纸巾,擦拭洒落桌面的汤滴。
沈静凝睇他略显失魂落魄的动作,他垂着眼,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比之前又更加晦涩了。
他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要猜测,可不过一秒,又阻止自己去猜测。
管他想什么呢?不关她的事。
「静。」他忽地扬声唤她,嗓音略微沙哑。
她心弦莫名其妙一扯。
只见他抬起脸,深炯的眸如同黑曜玉一般,闪着奇异的光。「你经常一个人吃饭吗?,」
「是。」
「当你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时,对面空空的,你都想些什么?」
她想什么,有必要告诉他吗?他又要藉此旁敲侧击,证明她的单身生活其实过得很寂寞吧?
沈静冷笑。「我不一定会想什么,有时候想,有时不想。」
「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