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又来了!又是那种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横眉竖目。「不准你老是这样哼来哼去的!你才几岁?不过是个国一小鬼,不要老是给我装出这种少年老成的模样!」她拍一下他的头。
他愕然瞠眼。「你敢打我的头?」
「我就打你的头。」她恰巴巴地手插腰。「你不高兴的话,就去跟我爸告状啊!来,你给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么?」
「帮你上药。」她睨他一眼,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别乱动喔,弄疼了伤口我可不负责。」
她语气粗率,手下的动作却很温柔,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伤口,吹气、上药,就连贴OK绷,也是很轻很轻的。
他僵坐着宛如一尊结冻的冰人,嘴唇抿着,有那么一刹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颊上晕开。
但在她还来不及察觉前,那血色便沉默地褪去。
「好啦,这样应该行了。等会儿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会很痛的。」她看着他的笑容,好温暖,好灿烂。
他莫名地不敢逼视,不自在地别过眸。「我不懂你干么要这样管我,你那么喜欢管人家的闲事吗?」
「我?才不是呢!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美国时间,随便哪个人都带他回家来包扎伤口啊?」她娇嗔。
「那你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童羽裳怔仲,为什么在望见这男孩淋着雨的时候,她会那么着急,胸口会那么透不过气?
那几乎,像是心痛的感觉。。。。。。
她茫然凝望他。「欧阳俊杰,你刚刚为什么一个人在马路上乱闯?你想死吗?」
他脸色一变,不说话。
「你不开心吗?」她柔声问。
他还是不答腔,撇过头,倔强地抿着唇。
「刚刚的热可可,好喝吗?」
他疑惑地扬眉。
「很甜,喝下去感觉身子很温暖,对不对?」
「不开心的时候,就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他一颤。「你感觉到我的体温了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过头来瞪她。
「只是想告诉你,只有活着,你才能感觉到这些。」她浅浅弯唇,盯着他的眸清澄见底。「其实我也常常觉得寂寞,也会不开心,可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尽量去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比如泡一杯甜甜的热可可,看我妈以前的照片,或者读一本好看的小说,看一场电影。」
他古怪地瞪她,仿佛她说了多可笑的话,半晌,冷哼一声。
她不管他的冷哼,柔声问:「你想想看,什么事能让你快乐?」
「我没有不快乐!」他尖锐地反驳她。「我也不寂寞。只有你们这些无聊女生才会每天在那边无病呻吟,我过得好得很。」
如果好的话,为何要像个无主幽魂般在马路上闲逛呢?她以眼神询问他。
他顿时感到狼狈。「总之你不要对我说教!你又不是教会牧师,传什么鬼道?」
「我不是说教,也不是在传道。」她柔声辩解,明眸似水。
他心一跳,再次别过眼。
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为何他在听她如此婉言相劝时,会如此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你怎么会受伤的?」她转开话题。「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是同学吗?」
他不语。
「还是陌生人?你该不会在路上看人家不顺眼,就一阵乱打吧?」
她就是不肯放弃吗?
他又无奈又气恼。「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拿她方才的话回敬。
她叹息地微笑。「你啊,就不能像个普通国中生吗?算我拜托你,小心一点,别动不动就跟人挑衅,今天还好是轻伤,下次万一被围殴了怎么办?我可不希望还要送你去医院。」她叨念,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就像一个放不下心的姊姊。
他却听出来了,血色又悄悄地在颈下蔓延。「你别小看我,要是我认真动手的话,没人能靠近我半步。」
「那这伤是怎么回事?」她吐他槽。
他抿唇。「是那个人。」
「谁?」
他没回答,眼神一黯。
一个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一个轻轻松松便能拿着火钳子,在他身上、心上,烙下伤痕的男人
「我爸。」
第四章
「他爸爸到底做了什么?」
深夜,童羽裳在客厅开一盏灯,迎接父亲进门。他一进来,她捧上热茶给他,便忍不住开口问欧阳俊杰的事。
童父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啜着茶,听女儿叙述今晚和少年的巧遇及对话。
「他爸爸是不是常常打他?」
「是俊杰告诉你的?」
「他其实没说什么。」童羽裳摇头,在父亲身旁坐下。「我问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来的?他说是因为他爸。我吓一跳,再追问下去,他却什么也不说了,我想他应该是后悔说溜了嘴吧。」
「我想也是。」童父叹气。「那孩子个性很强的,也不太说话,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跟别人说。」
「那到底是不是他爸打他的呢?」童羽裳焦急地问。
「我想是吧。」
真的是?童羽裳瞠大眼,忆起欧阳俊杰不小心吐实时,那苍白又懊恼的神情,心口微微拧疼。
「其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我带他跟一群孩子打篮球,他撩起运动衫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有多处瘀伤,后来我问他,他说是跟同学打架,我知道他在骗我。」
「为什么?」
「你不晓得那孩子是空手道高手吧?」童父望向女儿,眼中隐隐掠过不忍。「普通孩子根本没办法接近他,又怎么可能把他打到全身瘀伤?」
「可是」童羽裳怅然,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么倔强的男孩,原来一直承受家暴的阴影。「就算真的是他爸。。。。。。为什么他爸要那么做?」
「这我就不清楚了。」童父摇头。「俊杰他家其实很有钱,他爸是个有名的企业家,我一开始也怀疑自己的推测,那么衣冠楚楚的一个绅士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施暴?不过后来,我愈来愈觉得,俊杰之所以会那么叛逆,都是因为他爸的关系。」他顿了顿。「至于他爸会那样对他,可能跟他妈有关吧?」
「他妈妈怎么了?」
「听说跟人跑了。」童父黯然低语。「听说在俊杰刚出生后不久,因为欧阳先生生意做得不顺利,濒临破产,太太就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难道是因为那样,他爸才把气出在他身上吗?」童羽裳不敢相信地推测。
「大概是吧。」
「怎么可以?!」童羽裳激动地扬高声调。「这太不公平了!又不是他的错,他爸怎能把气出在他身上?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羽裳。。。。。。」童父皱眉。女儿的愤慨令他有些惊讶。
「爸,这样真的太过分了!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帮他?」
「羽裳!」童父低声喝道,握住女儿的肩,眼眸不赞同地凝视她。「你怎么了?这些不关你的事,别管那么多。」
「爸!」
「你帮不了他的。就连我,也不确定该从何帮起,虽然我们可以请社福机构去做调查,但如果俊杰自己不承认有那回事,谁也没办法帮他。」
「那怎么办?爸,总不能这样就算了吧?想想办法啊!」
「羽裳,你太激动了!」童父制止女儿,眉峰聚拢。「你怎么了?俊杰的事跟你没关系的,你该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什么?」
「你该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童父严肃地问。
烟花,在童羽裳耳畔声声爆响,她听着,脸颊仿佛也让花火映红。「爸!你在说什么啊?」
「你忘了我以前跟你说过吗?那些会出入少年法庭的孩子背景都很复杂,有些比你想象的还要坏,你应付不了他们的,他们跟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知道。」所以父亲从来不准许她到办公室去找他,也从不把自己负责观护的少年犯介绍给她认识,甚至带回家来。
欧阳俊杰是唯一的例外。
「要不是我那天身体不舒服,我也不会让他送我回来的。」童父懊恼。「早知道我不让你带他读经了,我不该让你们有机会接触的。」
「可是你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对吗?」童羽裳直视父亲,眼眸清澈。「如果爸真的觉得他是那么坏的孩子,你再怎么身体不舒服也不会让他送你回来的,不是吗?」
童父怔然,半晌,苦笑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他女儿,毕竟是了解他的。
「爸,你别误会,我对他没什么,只是把他当弟弟而已。」童羽裳柔声解释。「今天如果他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你还会反对我关心他吗?上帝不是也希望我们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吗?」
「如果你有办法帮俊杰,我当然不反对,不过你没办法的。」童父放开女儿的肩,捧超茶杯。「总之你别管他的事,以后也别再接近他了。」
「可是。。。。。。」
「他虽然本质不坏,但是耍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听爸的话,羽裳,以后离他远一点,就算在路上碰见了,也别插手管他的事,知道吗?」
父亲都这么交代了,童羽裳再想辩解,也只能把话吞回去。她咬唇,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我知道了。」
不许再接近他。
这是父亲下的令,童羽裳必须遵从。
事实上,就算她想再接近欧阳俊杰也没法,她根本不晓得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连他念哪间学校,也不清楚。
不能再见面了。
不知怎地,想到以后再也无法见到那个有张天使面孔的男孩,她的心房就空空的,仿佛有人推着怪手挖走一大块。
这感觉,很像她独自在家的时候,经常在咀嚼的滋味。
这感觉,或许也是,寂寞。
她觉得奇怪,见不到那男孩,她竟然会感到寂寞,竟然会呆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和他的每一句对话。
她甚至怀念他带着不屑之意的轻哼,总是把她气得半死的哼声,回味起来竟是那么妙趣无穷。
她是怎么了?
童羽裳幽幽叹息,从书桌前起身,捧着马克杯,到厨房里替自己再泡一杯热茶。
这天,又是一个独自在家的星期六,本来应该为了期末考而用功,她却是眼观鼻,鼻观不了心,心似乎不翼而飞了。
她苦笑,啜饮着热茶,正想回房时,电话铃响,从警局送来一个令她震撼的消息欧阳俊杰又跟人打群架了!
「童先生交代过,如果这孩子发生什么事要立刻通知他。」警员说。
「可他现在不在。。。。。。」
「没关系,我们已经通知他的家人来接了,你只要转告童先生一声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童羽裳有片刻怔忡,她捧着茶,傻傻地坐上沙发。
警察说,已经通知他的家人去接他了,会是谁呢?他父亲吗?
他该不会又被自己的父亲痛揍吧?
一念及此,童羽裳忽然坐不住,蓦地跳起身,放下杯子,随手抓了钱包和钥匙便冲出家门。
她招手叫计程车,只花了二十分钟便赶到警局。在门口,她犹豫着该怎么说明来意,在原地徘徊一阵后,一道纤瘦的身影解决了她的麻烦。
是欧阳俊杰。他抿着唇,面无表情地走出警局,身边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婆婆尝试牵他的手,却让他给甩开了。
童羽裳快步上前,他抬眸一见是她,明显地一愣。
「嗨。」她微笑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他瞪她,眼神带着几分懊恼,又似乎有些许自惭形秽。
「我来接你。」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来接我做什么?」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转向他身边的婆婆。「你好,我是俊杰的朋友。」
「啊,你好。」老婆婆赶忙跟她点个头。「我是阿杰的阿嬷啦。」
他有外婆?她讶异,却没忘了对长辈的礼貌。「阿嬷你好。」
「你好你好,你来看阿杰喔?」老婆婆笑问,看来很高兴有人关心她的外孙。「我想阿杰一定肚子饿了,正想带他去我家吃饭说,你也一起来吧。」
「好啊,那我先谢谢阿嬷了。」童羽裳笑着答应,假装没看到欧阳俊杰朝她横来一眼。
三人搭上计程车,很快地来到阿嬷住的老公寓,见到室内狭窄的空间、破旧的家具,以及斑剥落漆的墙面,童羽裳暗暗惊讶。
欧阳家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欧阳俊杰的外婆会一人独居在这样的陋室?难道欧阳先生恨自己的妻子,恨到连岳母大人都不愿意照顾吗?
毕竟,那也是他儿子的外婆啊!
「你看什么看?」欧阳俊杰发现她惊愕的视线,许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不悦地粗声质问。
「啊。」她连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哪,你们两个在这里坐一下,我去厨房煮个面,很快就好。」阿嬷热情地招呼两人在客厅坐下后,迳自进厨房。
两个人,各据客厅两张藤椅,沉默地对望着,氛围尴尬。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凌锐的声波划破空气,直朝童羽裳逼来。
她咳两声,厚颜地装天真,装看不懂他冷峻的神情,还回他一抹蜜笑,甜得令他一怔。
「你又跟人打架了?没受伤吧?」
「要你管!」
「我是关心你。」
「不用你关心。」
「你这小鬼!怎么那么别扭啊?」她起身来到他面前,气呼呼地双手插腰。「我不是说过了吗?要你别跟人打架,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是也跟你说过了吗?我要是认真想打,根本没人能靠近我。」他冷峭地撇撇唇。「受伤的只会是他们,不是我。」
「我知道你空手道很厉害、很强,普通人打不过你,可是」她停顿,强挂上脸的说教面具崩落,露出一丝无奈。「你就不能为关心自己的人多想一想吗?你这样三天两头在外头闯祸,难道不怕你阿嬷伤心吗?」
他一窒,眼神倏地阴暗,半晌,倔强地回话。「那也是我家的事,不用」
「不用我管,对吗?」清浅的微笑荡漾着,如月光掩映下的湖。
温柔的、深邃的、包容无限的湖,像母亲一样的湖。
他呆看着她,瞬间,心跳急速奔腾起来。
「你认命吧,我这人就是鸡婆,就偏偏要管你。」她笑着敲他的头。「谁教你那天要送我爸回家,又听我唱歌,活该被我缠上。」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他耳畔不由得回旋着那天她的歌声。
她的歌声,很美,透明而清澈。
那首歌叫什么来着?《爱的真谛》?圣洁而美丽的曲子,不适合他。
但不知怎地,自从听她唱过后,他便无法忘怀,偶尔在梦中,他会发现自己正轻哼着那首歌。
欧阳俊杰敛下眸,抿唇。
不,他不能脆弱,不能动摇,不能让花了这么多岁月、一砖一瓦彻成的心墙,轻易让眼前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小偷,给撬开一个大洞。
不能让她灵巧的身子钻进来,绝对不能。。。。。。
「吃面。」待欧阳俊杰回神时,手上已经多了一碗面,是童羽裳递给他的,她自己手上也捧了一碗。「你阿嬷煮的面很好吃喔,多吃点。」
她笑着对他眨眼。
他捧着面,怔怔地瞧着她大口大口地吃面,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嬷,凹陷的老眸也正注视着他,隐隐闪着泪光。
他心一扯,不敢再看,埋头吃面。
面很好吃,是他习惯的口味,每次阿嬷来警局接他回来后,总会像这样下一碗面给他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再令老人家伤心,他相信阿嬷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可她从来不曾责怪他,只是默默地接他回家,煮面给他。
欧阳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