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路柏琛,焦虑的目光暗含警告意味,他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不可吐露真相。
然后,她翩然奔下来,娇躯落定在父亲面前,勇敢地直视他。「爸,柏琛没做什么,是我想离婚。」
「你搞什么?!」殷世裕怒火更炽,似乎不敢相信女儿竟还有胆在他面前口出此言。「当初要死要活说要嫁给他的人是你,现在说受不了要离婚的人也是你!你存心气死我吗?」
殷恬雨神情黯淡,却仍是坚持。「爸,你让我离婚吧。你很了解我的个性,我不适合当那种政治家夫人,这些年来,我每天参加交际应酬,真的很痛苦,我真的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她别过眸,唇角凄楚一扬。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愈来愈得心应手了吗?没错,你以前的确是一只闷葫芦,动不动就怯场,可你现在表现得很好啊,还经常应邀演讲,不是吗?」
「我不喜欢这样子。」
「那你想要怎样?你都已经嫁给柏琛了!你没听说过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准你离婚,不准你给我们殷家丢脸!听见没?」
殷恬雨咬唇不语。
倔强的神态更加惹得殷世裕抓狂,右手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朝她雪白的脸颊狠狠扫去。
「爸!」殷樊亚惊喊一声,箭步上前,却已来不及阻止。
殷恬雨闭上眼,预期着强烈的疼痛来临,可等了几秒,等到的却是一阵流动的空气。
她楞楞地睁开眼,这才发现是路柏琛替她擒住了父亲的手臂,他挡在她面前,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她。
「爸,请您让恬雨去做她想做的事吧。」他放柔嗓音,替她请求父亲。
「你!」殷世裕自然是怒不可遏。
「爸,恬雨没有错,是我不好,我没能给她幸福,是我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他在说什么?
殷恬雨心惊地听着。他再说下去,到时爸爸连他也责怪该怎么办?她颤抖地启唇。
「不是这样的。。。。。。」
他回过眸,对她摇了摇头。
她一怔。
他微微一笑,仿佛很欣慰她的顺从,调回目光,继续说服气恼的老人。「爸,您如果要怪的话,就怪我一个人吧。」
殷世裕瞪他。「好,算你有骨气!所以现在是怎样?难道你真的打算跟我女儿离婚吗?」
「我不想跟恬雨离婚,但我想,我们也许应该分居一阵子。」
「分居?那选举呢?你真的不选了吗?」
「我已经宣布退选了,党主席也准备提名别的候选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无可挽回了?」
「对不起。」
「好,很好!」怒到极点,殷世裕频频冷笑。「我对你很失望,恬雨没一点常识就算了,你竟然也跟着她一起乱来,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气死我了!」
老人气冲冲地撂话,语毕,头也不回地上楼。
路柏琛歉然目送那脊骨僵硬的背影,还没能喘口气,衣领忽地被殷樊亚一把揪住。
「柏琛,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恬雨的事?」
「他没有!」殷恬雨抢上来,分开两人。「哥哥,你别乱想。」
「真的没有吗?」殷樊亚冷哼,一向温文儒雅的他动起气来,脸部线条显得异常严厉。「柏琛,你记得我妹嫁给你以前,我跟你说的话吗?」
路柏琛点头。「你说,如果我不能给恬雨幸福,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我。」
「你记得就好。」殷樊亚冷冷牵唇,俊眸锁住妹婿片刻,忽地不由分说,招呼他一记硬实的拳头。
路柏琛一时重心不稳,踉跄地往后坐倒在地。
「哥!」殷恬雨骇然尖喊,急忙奔到丈夫身边,焦急地扶起他。「柏琛,你怎样?你没事吧?」
见妹妹一心还是护着自己的丈夫,殷樊亚目光一冷,更加肯定其中必有隐情。
「这是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柏琛,你听着,如果让我查到真的是你做了什么事,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殷樊亚上前,想拉起妹妹,殷恬雨却拒绝了他,他无法,虽是满腔不愿,仍是识趣地上楼,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你受伤了。」殷恬雨颦眉,忧虑地望着路柏琛,手指,轻轻抚过他擦伤的嘴角。
「我没事。」他握住那根拨动他心弦的手指。
良久,两人只是凝望着对方,瞳神纠缠着解不开的千言万语。
「恬雨,你打算搬回这里住吗?」终于,他率先打破了静谧的魔咒。
她摇摇头。「我留在家里,只会惹爸更生气,我打算搬去跟海蔷姊一起住。」
他定定看她。「恬雨。」
「嗯?」
「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她垂敛眸。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路柏琛涩涩苦笑,右手扬起,有股冲动想抚摸妻子的颊,终究还是颓然落下。
「你好好照顾自己,记住一定要按时吃饭,晚上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你感冒才刚好,很容易又着凉,知道吗?」
「我知道。」她哑声应道,嗓音似是哽咽。「你也。。。。。。一样。」
他牵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站起来,然后,凝聚全身所有的意志力,放开她。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口一阵阵地急遽收缩,她强忍住那痛。
「柏琛,你为什么还要退选?你如果怕离婚的消息影响你竞选,我们可以暂时不公开啊,只要让。。。。。。只要让她知道就好。你还是可以继续参选。」
「现在问题不是她。」他悠悠地扬声。
「那是什么?」
是你跟我,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谎言。
他深深地望她。「我打算开一间小型的律师事务所。」
「你要执业?」
「嗯。」他淡淡地、自嘲地扯唇。「幸好我还有一张律师执照。」
她无语,凝睇他的眼潭蕴着三分不解,更有七分哀伤。
他胸口揪住,忽地没勇气再看她,旋过身,背对那凄清如秋水的眼神。
「有件事你说错了,恬雨。」
「什么事?」
「我不是大鹏鸟。」
他不是大鹏鸟,只是一面自以为是的风筝,失去她的牵引,他根本不能在天上翱翔,只会
堕落。
※※ ※※ ※※
「所以,你们暂时分居了?」卫襄问。
「嗯。」路柏琛黯然。「现在的我没资格求她回到我身边。」
这晚,两个男人又来到这家经常光顾的Lounge Bar,拣了靠角落的隐密之处,开了一瓶威士忌,慢慢地喝。
听罢好友叙述他和妻子协议分居的始末,卫襄感觉自己一颗心沈甸甸的,当然,路柏琛比他更消沈。
「没想到原来殷恬雨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低语,握起酒瓶,再帮好友斟一杯酒。
路柏琛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喝,饮下一大口苦酒,才幽幽地开口。「你之前说的没错,恬雨的确会假装。」
「那也难怪,她毕竟是出身于那种上流家庭。」
「不,她是被我逼着学会的。」路柏琛涩涩地反驳。
卫襄讶然扬眉。「什么意思?」
「因为她太爱我了。」路柏琛沈郁地盯着酒杯。「所以才学着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学着在我面前演戏。她以前是不擅长说谎的,只要说一点点谎就会脸红,是因为我,她才学会的。」
他摊开双手,眼神空白地瞪着。
「是我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剥去她对我的信任,是我让她不能再天真,是我的错!」言语如刃,残忍地自戕。「这么多年来,我一心想保护恬雨活在她相信的那个神话世界,结果我却是那个亲手毁去的人,多可笑!」
卫襄皱眉,想安慰好友,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听见路柏琛一声自嘲的讽笑。「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忽然转过头,深眸奇诡地闪烁着。「现在仔细想想,我或许不曾对她说过什么谎,至少,没有她和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多。」
卫襄注视好友,良久,一声叹息。「柏琛,你是不是爱上殷恬雨了?」
路柏琛微微牵动嘴角,笑意不及眉宇。「我本来以为,我对相思那种迷恋的感觉可能是爱,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更接近一种征服欲。」
「征服欲?」
「我想征服她,因为她是那种桀惊不驯的女人,她不轻易臣服于男人,对男人来说,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挑战。」
「所以你把她当成挑战了?」
「是。可我现在明白了,爱,并不是征服。」
「那是什么?」
「征服,只是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路柏琛喃喃低语。「爱,却是舍不得。」
卫襄一震,疑问地望向好友。
路柏琛继续微笑,这一回,微笑染上眉宇了,却是难以描绘的忧伤。「明知道她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却舍不得她跟来受苦。。。。。。明知道她对自己痴爱如狂,整个身与心都是你的,却舍不得她傻傻地交出人与心;明知道她早臣服在你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明知道就算你离开她,她也不会怨你恨你,却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
爱不是征服,是舍不得,舍不得爱人受一点点伤,因为伤了她,痛的是自己。
他终于懂了。可惜,这领悟来得太迟。
路柏琛敛下眸,咀嚼着喉腔里,那一波波如浪打上来的酸苦。
「听听你说的这长篇大论!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女人一样傻里傻气了?」卫襄轻快地开玩笑,试图击破忧郁的氛围。
「我知道你不会笑我。」路柏琛知道好友的用意,也轻快地反击。「你应该最清楚这种爱的感觉,不是吗?」
卫襄目光一黯。「曾经。」他刻意强调。
「就算是曾经,总归也是爱过了。来!」路柏琛忽地举杯。「让我们为爱干杯。」
卫襄不情不愿地端起酒杯,两只水晶,在空中撞击出一声清脆。
喝干一杯,路柏琛很快地又为自己添满,一杯接一杯。
卫襄只是默默旁观。有些痛楚,还是最适合用酒精来麻痹。
他陪着一起喝,直到酒瓶空了,他才扶着半醉的好友站起身。
「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嗯。」路柏琛也颇自制,点头。
两人相偕离开,经过一扇内嵌着流水束的玻璃屏风时,瞥见两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樊亚跟相思吗?」路柏琛睁大眼,瞪着一男一女隔着张彩色茶几对坐在沙发上,他看了两秒,怒火陡地在胸臆点燃。「那女人想对樊亚做什么?耍了我以后,还想再去耍樊亚吗?」
说着,他举步就要过去。
卫襄忙拉住他。「你发什么疯?你现在去警告殷樊亚,他不但不会感激你,你跟相思的事反而会被他识破。你不会这么蠢跟自己过不去吧?要是让殷樊亚知道这件事,你一辈子别想追回他妹妹。」
「可是」
「你也别多心,我看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你没看殷樊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李相思的魅力根本对他起不了作用。」
那倒是。
路柏琛再次观察那两人,殷樊亚西装革履,李相思则是一袭端庄的套装,看起来不像约会,或许是跟客户应酬吧。
「你说的对。」他转过懊恼的黑眸。「我太冲动了。我看我需要去洗把脸冷静一下,你先出去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卫襄拒绝他的提议。
路柏琛笑笑,知道好友怕自己反悔又冲过去挑衅,也不多说什么,径自转身,往洗手间走去。
卫襄目送他离去,先将自己的身躯隐在屏风后,然后,取出手机拨号。
不久,对方接起电话,他冷冷勾起嘴角
「相思,是我。」
第九章
阳明山上,有间钢琴餐厅,蓝白色的屋宇,在几株月桂树间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热情地欢迎阳光的亲吻。
餐厅名就叫「月桂」,铜雕招牌可爱地挂在屋檐,推开玻璃门,就听见风铃摆荡。
这家餐厅,是殷恬雨的堂姊殷海蔷开的,屋外走地中海风格,屋内除了用餐区,还辟了一条展览的回廊,提供年轻的艺术家一个分享创作理念的小天地。
也因为这条艺术回廊,「月桂」在艺文界极富盛名,常有艺文人士在此聚会,偶尔,也会有一些慧眼的经纪人来此寻觅值得栽培的新秀。
禁不起殷海蔷一再邀约,殷恬雨这阵子也经常光顾此地,认识了许多艺文界的朋友,彼此交流,相谈甚欢。
日子,不再那么难打发了。
殷恬雨自嘲地微笑,来到一扇落地窗前,凝望窗外,午后的阳光轻巧地筛过浓密的月桂叶,金影落地,交错成最美丽的万花筒。
很像她曾经在托斯卡尼看过的。
只是那时候有她最爱的人陪她一起看,现在,却是独自欣赏。
还是,有点寂寞。
殷恬雨苦笑,胸口一阵难受的窒闷。
如果,她可以把自己变成一株月桂树,现在或许就不会如此心痛了。。。。。。
「在想什么?」殷海蔷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柔声问。
她回过头,迎向堂姊温柔的容颜,浅浅一笑。「我在想,如果蔷姊你不反对的话,我或许可以在这里弹琴。」
「你愿意吗?」殷海蔷眼眸一亮,显是对这提议十分心动。「我们有个琴师临时辞职了,缺了一个人轮班,其他两个都跟我抗议呢!如果你愿意来帮忙,那最好了。」
「我愿意。」殷恬雨点头,眸光飘向静静地坐在餐厅中央,犹如女王般高贵的乳白色演奏琴。「我早就想试试看在店里弹琴了。」
「我也很希望能听你弹琴啊。」殷海蔷笑,不一会儿,眉宇一敛。「可是叔叔婶婶会反对吧?」
「毫无疑问。」殷恬雨调皮地眨了眨眼,咳两声,学起父亲说话的腔调。「你发什么颠?我们殷家的女儿,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在餐厅里弹琴!」
殷海蔷笑开了。「呵,你学得挺像的嘛。」
「那当然喽,我是他的女儿啊。」
「那你还要来?」
「嗯,我要。」殷恬雨很坚定,这是她考虑多日后的决定。「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变坏了,恬雨,到时叔叔要骂我带坏你了。」话虽这么说,殷海蔷的口气却很欣慰。
「你会为难吗?」
「一点也不。其实叔叔该庆幸了,比起我们三姊妹,你真的很乖、很体贴,懂得为长辈着想。」
「可我想,爸爸宁愿要你们三个女儿。」
「你总是这么说!为什么老是对自己这么没自信?」殷海蔷蹙眉,难得不悦。
殷恬雨明白堂姊并不是真的不高兴,是担心自己,她浅浅扬唇。「其实我不在乎了。以前我会很介意,很受伤,不过现在,爸爸妈妈对我是什么想法,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做自己。」
「对了,就是这样。」殷海蔷转嗔为喜。「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跟自己和平相处。」
「嗯。」殷恬雨点头。说真的,她很佩服这个堂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单身,却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多釆多姿。
可是,一个人的生活,真的不会太过寂寞吗?
「蔷姊,你不想再恋爱吗?」她忍不住想问。
「不是不想,是缘分未到。」殷海蔷笑得很微妙。「我还没遇到另一个令我心动的人。」她顿了顿,美眸忽地迷蒙。「不过我想,就算我再谈一次恋爱,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疯狂了,那真的是『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殷恬雨默默玩味着这来自日本茶道的观念。
一生,就这一次最美的相会,错过的因缘,或许永远不会重现了。
「你的一期一会就是柏琛。」殷海蔷静静凝睇她,仿佛看透了她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