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少奶奶好情趣啊,看的是个什么画?”
“有山,有树……就是这么幅画儿,看不出来哪里好,却难为有人拿他当个宝。”锦绣皱着眉头苦笑,她转身唤人奉茶进来,让吴掌柜的坐了。
“吴掌柜觉得这画好么?”
吴掌柜的睁大了眼睛打量了打量那画,然后学着锦绣说:“有山,有树……就是这么幅画儿么。”
锦绣噗嗤笑了出来,吴掌柜的也捏着山羊胡子乐的发颤:“咱们不懂的,好坏能怎么着?咱们今年做的是茶叶生意,又不是开了当铺叫我去里头验货,我哪懂得那么多?”
“不懂,咱俩都不懂。”
入秋了,风是凉爽爽的,门前的几株菊花的气味吹进屋子里来。不禁让人跟这天气一样神清气爽。
丫鬟端了茶进来,吴掌柜饮了两口喘顺了气儿。
锦绣也止住了笑,坐在玫瑰椅上偏了偏身子,又说:“咱们是看不懂,但是吴掌柜的知不知道咱们这行当里有个人是特别痴迷的?”
吴掌柜放下茶碗,连眼都没抬话就说出来了:“少奶奶说的是临清的朱老板吧?”
“正是。”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回来之前我就想过了,您信上一说走运河水路,我怎么能不想到他?可是,这个人吧……本想下个帖子请他吃个饭或是找个借口集会上见见也好,可是您也知道他是个怪人,我生怕我这头一说话说错了,他那边就烦了。就恐怕两头关系还没熟络起来,他就厌恶了,那咱以后再请也请不到了。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早不认识的好,所以我这也一直没敢有动静。”吴掌柜的咂咂嘴,锦绣知道是那朱伽因和自己一向不对付,让吴掌柜的也为难。
“可是临清的船,除了这姓朱的,再就是朝廷的。不找他,别家还真没船给咱们使。我虽不敢冒昧去找姓朱的,但是他手下有个掌柜是和我有些交情的,生意场上见过几回。咱们从这掌柜的开始,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锦绣听见还有戏,就往前探了探身子:“不管那一条路子,见上了总比没见着好。”说着,又为了争一口气似的的靠回椅子上:“他姓朱的凭什么连照面都不跟我打,就一味的厌恶我?”
在吴掌柜面前,锦绣还是少见的有些小孩脾气的。吴掌柜看了她不甘的模样,乐得拿手指缠着胡须转:“莫急莫急,咱们不是还是有路子么,有路子的。我听说朱老板最爱风流才子,济南又是个文人聚集的地方,所以他来咱济南的时候也多,总是有些雅致的会上能见到他。等我给你打听打听,打听到了,咱就想个法子去跟他见上一见。”他回头指了指那幅画,“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他也得见见咱们的。”
锦绣听了这话跟自己想的一样,心里有了希望。打算好了这个,就有问了问吴掌柜家里的事情,聊了聊家常。吴掌柜再坐一会儿也就走了。
无心插柳
朱伽因早年家里殷实,因自己喜好游历,所以年轻的时候就入过川,下过海,走过好几条水道。之后回到家帮父亲打理买卖,又过了些年头待父亲去世了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因家住在运河的枢纽处临清,看船只运漕来往热闹,也与人家合伙做起了船运买卖。因他见识过江苏湖广等地的坚固船只,懂得好坏,所以做生意与别人不大相同。他的船只都是从湖广等地直接送来,比别家的起步就高。再加上他自己也颇有胆量,很快的就摸着了船运生意的门路,不多时日就发达了,利滚利,再滚利,父亲留下的家产在他手里翻了又翻。到如今,他手里有的沙船、福船各类船加起来近百艘,称得上是临清地面上名副其实的船王。
朱伽因这人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古怪:他为人好风雅可偏偏做的又是最俗恶的钱利买卖,他喜欢行为不羁的文人却讨厌作风出格的女子。脾性古怪,可自己却从不察觉。毕竟自己是很难看清楚自己的,少年时候,还会父亲会絮叨提醒两句,如今父亲去世了,他自己处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就更难看清自己。他平日里做买卖,不必他求人,自有无数的人上来求他,特别是这两年,船只漕运的买卖很是火旺。所以这些年众人的捧举难免让他渐渐养成了傲慢怪异的脾性。
朱伽因本名不是这三个字,全因为他生性好拽文,一心想起个有慧根又清雅的名字。便自己搜遍了书籍古典,最后从佛经里找了这么两个虚飘飘的字眼出来拼在一起,把原来的名字改掉了。他身材干瘦,平时喜好穿见宽大袍子,戴一四方平定巾,摇一把羽毛扇,远远看上去也和这个名字般配,像是个道骨仙风的人物。
这日秋高气爽,正值日落时分。
朱伽因在自家小花园里摆了一桌饭菜,温了一壶酒。院子里篱笆旁的菊花开了大片,面对着清风黄菊,自酌自饮,朱伽因觉得自己可真是有雅兴呀。他心想,此情此景之下,他要是再吟两句诗出来应景,那就是真风雅了。诗,什么诗呢?他绕着头一顿苦想,想了半天,脑子里全是是今年水涨货运难免会受到影响之类的事情,诗句愣是半个字也没想出来。
他正在处心积虑的想要找风雅而不得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山东乡下口音。
真是叫人扫兴,朱伽因气的把酒盅重重摔在桌上。接着他的家丁跑进来,冲着朱伽因就是一顿土话连篇。
“老爷,俺……”家丁是乡土农家出来的人。
“不见!”不等报出姓名来,朱伽因便气冲冲的打断,谁打扰了他的雅兴也不行。
家丁不敢再说,灰溜溜的就要往外走,刚回过头,就看见那个年轻公子已经走进了园子里来。
“不是叫恁挨外头等着莫!”家丁气冲冲的撵瑞峥。
瑞峥走进来,看见满园子的菊花和一个干瘦的欲被风吹走朱伽因,他脑子里立马就涌出五个字来——“人比黄花瘦。”
话出了口,瑞峥心里又后悔了,觉得这么好的词,还是不要被这个老头子糟蹋了好。
朱伽因听见有人吟诗,立即回头,只见一个俊俏潇洒的年轻公子,手里拿一卷长长的画轴,正在被那家丁用一双黑黢黢的粗手往外推着走。
“不得无礼!”朱伽因吆喝一声,挥手让家丁退下,走上前来抱拳问:“公子刚才可是吟了一句什么诗?”
瑞峥被那老实家丁拧的手疼,就一边揉着胳膊嘴里就随口扯了句:“秋丝绕舍似陶家。”他不愿意再次玷污那五个字。
“陶家?是陶渊明么?”
“是啊。秋丝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瑞峥摇着脑袋抑扬顿挫的吟道。
好,好,真是好啊。自己这是陶渊明的家啊。应情应景。朱伽因觉着这才是风雅,不由得敬佩起来,朝瑞峥拱手问道:“公子是何许人?朱某好像没见过,敢问来找朱某有什么事情?”
瑞峥这边也朝朱伽因行了个礼:“咱们没见过,只怕是贱内您是见过的。”
朱伽因愣了愣,想不起来:“请问……”
瑞峥知道说自己他也是不认识,便一边笑着去解那幅画的绳口,一边说道:“济南纪家的大少奶奶,闺名锦绣,就是贱内了。她来找过您的是不是?”
一听这话,朱伽因就不高兴了。菊花和篱笆面前,提这个女人真是煞风景。济南纪家的大少奶奶,那不就是程锦绣么。那个野女人,不懂妇人礼节,天天往街上跑;不守妇道,日日混在男人堆里……真是,说起来就气人。朱伽因连提都不愿意提,前面这小子要若是程锦绣的丈夫,那他是连见也不愿见的。
正要拍桌子赶人,瑞峥就把那幅画给解开了,咕噜咕噜的把画轴展开,朱伽因就怎么也拍不下桌子去了。
“唐寅的山路松声图,这幅才是真迹。贱内给的那幅是在下临的副本,那副画下方的款印是‘峥明’,那是在下的字。只是喜欢就潜心临摹了下来,贱内不懂书画,只看上面写着唐寅两字就以为是了,拿错了也不知道。她回济南之前,给我留了了一封信,那信上说这笔买卖对她万分重要,要拿这画来一用。结果就拿错了。我打听了她应该是来找朱老板您,又怕她弄错了惹朱老板生气做不成生意,就紧紧忙忙的赶来把真迹送上。要是惹恼了朱老板,我在这里给您赔礼了,锦绣是诚心来赠画,朱老板莫怪她。”瑞峥叽里呱啦的解释,生怕来晚了赶不及,并没想到锦绣此时还没来找这位朱老板。
朱伽因这些年生活阔绰,花了不少银子在字画收藏上,对这些,他是很痴迷的,一心想附庸风雅。这会见瑞峥展开了那画,他早已经把程锦绣抛到了千里之外,只半张着嘴,指着那画发颤:“可是真迹?”
“自然,你不信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你看!这着墨皴法是错不了的。”瑞峥大方的把画轴递到朱伽因的面前,指着上面的笔触说,“你看这图画构置,是有三分李唐风采;你看这树叶,是带着几分沈周的‘粗沈’之风的,可这整体笔法却如斧劈;你看这山,笔法拖长收细,气势如虹又不失清润……”
朱伽因喜欢这些东西,也是这两年富起来之后的事情。所知并不多,眼下听瑞峥这般讲解,真是云里雾里,不解颇多。他对瑞峥拱手虚心请教:“沈周笔法有何特点?不知小兄弟可详细讲解一下?”
“粗沈,粗沈么。”瑞峥拿手在空中勾画了一下,问道:“有笔墨没?我画给你看。”
“有的有的。”朱伽因立马吆喝家丁笔墨纸砚伺候。
两个人走到方才朱伽因饮酒赏菊的石桌面前,推了桌上的酒菜,铺好了纸笔。
瑞峥跑了一天的路,着实饿了,顺便叼了根鸡腿,就趴在上好的宣纸上滔滔不绝起来。说唐寅画法的入世,说行为的出世,说其生平,感叹其气魄与风流。
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朱伽因听得连连点头,入了神。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微风拂来,菊花荡漾,花香和墨香渗透在一起。此时的朱伽因并没有废心思想该如何风雅,风雅却是真的来了。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当年,他有一首诗就是这样写的。”瑞峥说着,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晃荡晃荡酒壶。
“好诗!好诗!”
“好酒!好酒!还有没有?”
“有有有,”朱伽因叫人添酒,回头看瑞峥白白净净又俊俏飘逸,眼下对他可谓是心悦诚服。他从来不知道,那程锦绣是有个这般才俊的丈夫的。
添了酒,对饮一番,朱伽因就冲瑞峥说:“今日听纪公子一席话,真当是胜读十年书啊。朱某这些年一直想结交这样的朋友却得不到。”
瑞峥打个饱嗝,摆摆手:“哪里哪里,过讲了。你若这么喜欢唐寅,改日请你去我杭州的宅子里坐一坐,不敢说有许多真迹,但是在下临的画幅还是有不少的。你要想看看沈周,也是有两幅的。”
瑞峥大方慷慨,朱伽因对他更是欣赏,执意要他在家里小住几日:“能再受纪公子几日熏陶,是我的荣幸。”
瑞峥生性浪荡,也不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日起,朱老板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朋友的家!这里离着济南近,日后你要愿意,就随时来纪家找我……”瑞峥想了想,又添了句:“要是我,在济南的话。”
“爽快,爽快。”
吃饱喝足了,瑞峥又想到这次来的目的,又加了句,“既然已经是朋友,那日后还请朱老板在生意上多多照顾贱内,她对这笔生意看重的很。”
朱伽因听了这话勉强笑笑,没说答应也没断然拒绝。他向来对程锦绣有偏见,今天却也是真的对纪瑞峥有欣赏佩服。这样的两人竟能结成夫妇,他实在是想不到。
不过,凭着纪瑞峥这般替她着想,兴许那程锦绣也有些过人之处罢。因为瑞峥的出现,朱伽因对程锦绣多少有些改观。
随后,瑞峥就在朱家住了几天,游玩了临清附近的一些景色。又过了些天,朱伽因又笔生意要前往济南,瑞峥就与他同行。到了济南,瑞峥因为怕他爹所以还不敢回家,也就没有邀朱伽因去纪府里头去住,这让一心想看字画的朱伽因感到有些失落。
客栈前头,两人分道。
听说朱伽因来济南了,锦绣这头就委托谷盛堂饭庄的高老板以他的名义请客,说是得到一幅唐寅的画,邀请大家来看。当日请来的人,有些是和锦绣熟络,有些是和朱伽因熟络,还有些,是两头都熟络的。自然,请谁请谁,这都是锦绣定的。人熟好办事。
最后还是另外托吴掌柜的熟人去请了朱伽因来,出乎意料的不费周折,朱伽因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锦绣一直不知道自己手里那幅画是瑞峥临摹的,也不曾注意到那画的角落里还有枚瑞峥的印,怕看了也只当是枚闲印。后来每看见这画,对瑞峥的看法是有改观,可那也仅仅是觉得他的奢侈总算是有些用,没想到别的。
谷盛堂是济南最好的饭庄,两层楼的店面几乎日日满座,门前那一幅“座上客常满,釜中味独佳”的对联,不是白挂上去的。
这日谷盛堂被人包了场子,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反倒显得冷清。直到中午的时候门前陆陆续续停了不少富足人家的马匹车辆,这才稍热闹起来。锦绣就在那“座上客常满”的字前下了马车,进了饭庄。里面的客人有十几个,她知道朱伽因古怪,怕人多嘈杂,请的人也不多,来的都说好了要给两人拉关系。卷着那副画来了宴席上,刚叫人把画高挂起来,朱伽因就到了。
他摇着羽毛扇,冠着方巾,迈着阔步走进来,与锦绣打了个正面。锦绣没来得及回避,只得冲他行个礼。那朱伽因看见也锦绣一反常态的没有避开走掉,反倒是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看见墙上挂起来的画,他就上去仔细的瞧去了。
待他走开,锦绣与吴掌柜相视 ,双双出一口气,都觉得今日之行这个开头比想象的,要好的出乎意料。
盯着锦绣带来的这幅画看,朱伽因自然知道这是个赝品,但是又因是出自瑞峥之手,他也是免不了趴在那里从头细看到尾。看过之后,对瑞峥的画工不住的点头赞赏。
来作陪的都是铜臭商人,坐下了都在等大闸蟹,没有几个人关心那幅画。看见朱伽因不住的点头赞许,也都附和着赞许,纷纷指着画说好好好。
谷盛堂的高老板站在那画前头摇头晃脑赞许了半天,然后悄悄走过来问锦绣这唐寅是哪个朝的。锦绣想了会儿才说,大约是本朝的。
“本朝的还这样值钱?”
“听说是江南苏州那边很有名的,号称第一才子。”
高老板一听“第一”这两个字,颇不相信,又问道:“既是第一才子怎么没听说中过状元?”
锦绣一懵,跺脚道:“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去开当铺了!”
高老板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我就想看看,是不是在座的人就我不知道,原来,你知道的也有限。”
他乐呵呵的说完,他又逛悠到别人面前问去了。问了几个人都摇头,直到问到朱伽因的面前,才有了答案。
“考过的,那是档子遗憾事。”朱伽因长叹一口气,寻了一把圈椅做了下来,摇着羽毛扇,又托起桌上的普洱浓茶饮了一口。
看他那样子像是要说一番长话,桌前等大闸蟹的也就都回过头来,站着的也不乱晃荡了,各寻了座位坐下来听。
“话说,这唐寅也是出身商贩之家的,父亲也做着买卖。他呢,自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