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珠忽然明白,城里游荡的外地人根本就不是难民,他们都是有钱有势,所以能够提早来到安水避难的齐坞人。和城外这些难民,根本就不同。
朱宝珠渐渐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人群里找到了掌柜和伙计的身影,一群人围着他们一哄而上,拼命的抢夺仅有的粮食。掌柜和伙计被挤地不见踪影,可怜兮兮。
朱宝珠心中长叹,这样哪儿是她区区一个梁记施舍点剩粮就可以解决的事。知府大人不让这些人进城,明显是不打算施舍了。不说吃喝,这些人兴许还会带来瘟疫,聚在门口有什么用,还不如早早散去,在乡下游荡兴许还能找到一些吃的。
距离梁楚回家的日子还有半月而已,朱宝珠看着眼前情况心中难安。
不知道远在洪湖的梁楚是不是平安无事。这时候定是在回程的路上。
朱宝珠回神,转身向内城走。
半路巧遇了知府夫人,夫人带着好几个下人,每个丫鬟手里都抱着棉被衣服等等,几个壮汉则托着米袋、红薯等等。
“宝珠你也去救济那些齐坞人吗?我正要去了,哎,他们好可怜,可是我能帮的有限,我相公说这事管不了。我只好出一点微薄之力。”
“有心救助便可以了,咱们不是大圣人。你且去吧,我得回梁记。”
“恩好,改天去找你吃茶。”
“好。”
告别知府夫人,一路上朱宝珠碰见好些去城外送救济品的百姓,想起知府来的那天其夫人说安水城的百姓很热情,这话倒也没错了。
没过几天安水城迎来九月九日重阳节,城里大多铺面这天都不开张,梁记亦是如此,上上下下皆歇息过节。铺里的当地人都回家了,家乡太远的一些年轻粗使伙计便一大早相携去登高饮酒。梁太爷带着梁举人家的儿孙男丁们一起去祖坟山祭祖,朱宝珠将人送到城门口。回头便换身衣裳和玉容出门。
几个姨太太见朱宝珠头簪黄花,身佩茱萸,玉容手里拎着食盒出门便好奇追问:“宝珠这是要上哪儿去?祭祖可不要女儿家。”
朱宝珠头也不回,随意撩起耳边散乱的发丝,淡淡道:“祈福去。”
“哎哟,这时候出去祈福做甚,你不知道城外那些人有瘟病传染,吓死人了,你出去是小事,可别带回一身病传给我们。”
朱宝珠顿时一咬牙,狠狠扭头瞪几眼:“宝珠皮糙肉厚,不劳烦几位操心了。”
许是今日天气低沉压抑,朱宝珠一早起来便心神不宁。此时和几女人一闹,更是心浮气躁。气匆匆朝着城外走,不去拜一拜神佛她估计睡不着了。
城门口的惨状比她前几天所见更甚,东倒西歪病了不少人,听说有好些大夫都害怕出来看病。
朱宝珠挺佩服知府,若是常人恐怕早就将这些人轰走了。如今能够待在这里,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救济过。
“走吧。”朱宝珠对玉容说,绕过人群,准备从城门侧边去安水庵上香。
玉容点头,刚一转身便看到鹤立鸡群的醒目身影,惊讶低语:“那不是苏二少爷吗?他怎么还在安水。”
朱宝珠惊疑望去,人群中果然有一青衫玉面的挺立身影来回浮动,不正是应该早就离去的苏二少。再一细看,苏二少已经顿下身,抡起袖子,手里拿着银针给一两三岁的瘦弱孩童扎针,那孩子吓得哭,苏二少便闻言细语跟她说话哄她,没一会扎针结束,苏二少身后的小童递给那孩子一块僵过的酥糖,孩子顿时眉开眼笑。孩子的父母磕头跪谢,苏二少已经□乏术,早就闪去另一边,给下一位病人把脉扎针。
“没想到苏二少还会医术。”玉容咂舌,回想过往,苏二少似乎没有不擅的事。
朱宝珠扭头不再多看,带着玉容朝安水庵而去。
这座庵不大,建在山巅,周边绿树成荫,野花芳香,浓雾环绕间,犹如圣地仙境,处处渗着一股玄妙的灵气。
朱宝珠用了大半天时间爬上去,觉得自己来得值,来得对。
今日过来朝拜的人很多,朱宝珠进入殿堂,面对殿中大佛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闭上双眸虔诚的祈祷。想求佛保佑的东西太多,但在眼前她便只想求梁楚能平安无事的归来。
“施主,何不求签?”朱宝珠起身后,一位慈眉善目的师父过来问她。
朱宝珠微笑礼貌的回答:“求到好签固然是好,如若是下下签我却是难以安眠了。这签不求也罢。我以诚心跪拜请求,只看老天有眼了。”
说罢缓步走向旁边爽快的投捐香油钱,二两。
朱宝珠本就没想在庵中多留,拜过便走出庙宇,在附近找到石桌坐下歇息,和玉容一块享用带来的重阳糕。吃饱后便可打道回府了。
“主子,你累坏了吧?快吃点东西补补肚子,这是老爷特地吩咐厨娘给主子做的水晶糕哦。”
离朱宝珠主仆俩不远的地方同坐着主仆两,那小丫头正举着一盘子晶莹剔透,百分诱人的淡粉色水晶糕讨好自家主子。朱宝珠只能看见那女子窈窕的背影,高雅的白衫一尘不染,青丝坠地如瀑布,身边几棵青竹随风摇曳,落叶飘散在她的桌前,如在为她起舞。
“热,去给我打盆清水来,我要净手洗面。”女子仰起头,望着小丫头,微微蹙眉吩咐。小丫头不敢多说,点点头便走了。女子这一仰头,朱宝珠二人才发现她有轻纱遮面,掩去了一副让人遐想翩翩的容貌。但是那嗓音,那一双眼睛,那半露的额头,绣眉……朱宝珠口干舌燥,震惊于自己会被一位夫人的半张脸迷得出神发怔。
“像天仙似地……”玉容怔怔呢喃,傻傻望着那女子不知回头。
女子似乎察觉有人看她,微一顿,随即便坐正身子,将背影还给他们。转头那一瞬,朱宝珠确定从轻薄的纱面间得出她不屑轻瞥的嘴角,怕是把她们当成了登徒子了,朱宝珠莞尔失笑。也是,这般气质的美人即便遮着脸,走出来定会让人多瞧的,她恐怕已经习以为常。
朱宝珠二人收回目光,专心享用自己的糕点,快吃饱的时候拿小丫头端着一盆清水回来。女子一声没吭,轻盈盈的站起身,窈窕身形完美呈现,女子优雅无比的挽起水袖,露出小半截玉臂,毫无瑕疵的柔荑探进水中,如轻灵美妙的双鱼,那叫一个妙字了得。
朱宝珠所见的一切,挑不出任何一处瑕疵。朱宝珠顿时万分好奇这女子的轻纱下有怎样一张精雕细琢的容颜。
可惜的是,朱宝珠一直回到城里,也无缘得见巧夺天工的美。
来到城门前时,已是近黄昏。熙攘的人群里那抹独道的身影还未离开,似乎不知疲倦般,一个接一个的由他抚慰伤痛,那些孩子围着他转,一口一声恩公叔叔叫得温暖。
朱宝珠不由自主的笑笑,转身欲走,苏二少却已然看见了她。顿时飞身过来,喜悦难掩道:“宝珠怎会在此?”
朱宝珠一指安水庵的方向:“去庵里求佛,相公还没回来,我不放心。”
“哦……”
“苏大哥怎还在安水,不是说要回乡吗?”
“原本是打算走,不过看这儿情况不大好,所以想留下来帮帮忙。”苏二少满面忧心的看着人群,朱宝珠哑然,这人不是大夫,却比很多大夫更有仁心,她心里敬佩。
“宝珠,我倒是有一事求你。”苏二少脸色凝重的看着她。
朱宝珠惊疑:“何事?”苏二少都解决不了的事,她能做什么。
苏二少转身钻入人群,不一会抱过来一孱弱小儿,似才满周岁的样子。
苏二少苦着脸道:“这孩子现在孤苦无依,唯一的亲人便是奶奶,上午便去了。我想找个人收养他,现在看到你,倒是让我放心。”
朱宝珠瞪大眼,苏二少蹙眉:“宝珠不愿意?”
朱宝珠叹气摇头,颇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将孩子抱了过来。
“也罢,就当积福好了。”朱宝珠淡淡微笑,撩开孩子头上的老虎帽,瞧清孩子一张天真的睡脸,情不自禁将笑容慢慢散开。
和天边落下的最后一道霞光足以媲美。
这边朱宝珠收养了一个孩子,那边梁楚正满载而归,优哉游哉行步在回家的路上,跨过山林,越过湖海,思念已久的家乡近在眼前。
梁楚骑着黑马,仰头看向天空最后的霞光,心里却在猜想回家后家人会是何种喜悦的神情迎接他。宝珠会吩咐厨子为他做两碗美味的红烧肉,那是一定的。
18 怒不可遏
18 怒不可遏
秋风瑟瑟,路边菊花散香轻摇。狭长无边的道上远远有一队人马在晨光雾皑中靠近安水城。
家门就在眼前,梁楚等人顿时喜笑颜开,连夜赶路能在今日早晨城门大开后回家补眠,众人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早在朱宝珠的信中得知齐坞水患严重,百姓一时居无定所,距离较近的安水城多了很多逃难百姓,然此时亲眼见到,梁楚等人仍觉得心惊。梁楚今年二十有二,幸运的他却一次没有经历过天灾,只从前辈人嘴里听说过安水曾经骇人的灾难史。
“各位好心的老爷,能不能给点吃的?”
“叔叔我肚子饿……”
看着一双双伸出的枯手,一双双渴望的眼眸,梁楚心里叹气。扬头示意身边的宗宝将车里所剩不多的高粱拿了出来。反正待会他们进城后会回家好好吃一顿。
得到吃食的诸流民对梁楚千恩万谢,梁楚已经加快步伐走近城门,一心只想快点回家。
城门早就开了,梁楚走近后才发现有点不对劲。要是以往,这种时辰绝对人流如梭,乡下的贩子们皆会进城赶场。然,此时此刻,静悄悄的只有守卫以及城外那些可怜流民。
梁楚下马,冲眼熟的守卫点点头,抬步就要进城,两守卫横手一扬:“梁老爷,今日真是对不住了。知府大人说了,从昨天开始禁止任何人入城。只得出不得进,还望梁老爷体谅。”说罢颇无奈的冲那些流民看去:“瘟疫霸道,怕害了城内人。前些日不小心城里已经病死三人。”
梁楚浓眉一挑,眉间深深蹙起,半面胡茬的黝黑脸孔这会看起来煞气逼人,过往的梁楚只要皱眉就会让他人心里犯怵,此时皮肤晒黑,腰腹渐壮,胡茬遮面,无形的气势更甚从前。
守卫轻咳几声,放软声调无可奈何地解释:“梁老爷,这是大人的意思,我们真是没法。不过你放心,等几个时辰有大夫过来,只要确定各位身体安康即可进城。”
“几个时辰?”梁楚又一挑眉,他们这行人连夜赶路没吃没睡,有家而不能入,别说几个时辰,几刻都不想多等。
“你们快去叫大夫过来,我们保证没病。要我们这些人等几个时辰未免太欺人了。”小厮宗宝怒气冲冲的横道,身后的掌柜伙计车夫等全都不耐烦的跟着嚷嚷。
那守卫也不想得罪熟人,心里对知府大人这样的命令深感不悦。只要不让流民进城便可,何必连家乡人都拦着不让进,害得那些做生意的小贩最近全歇了。说什么若有重要人物进城就差大夫仔细瞧个清楚,但是那所谓的大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睡到日上三竿压根不会过来守城。
守卫立即找个跑腿的去请大夫,转头便朝梁楚等人安抚:“叫人去请大夫了,诸位稍等。梁老爷这次去洪湖还顺利吧?瞧你这才几月不见壮实了不少,呵呵……”
梁楚倒不会迁怒守卫,见他们和颜悦色的聊起来,便也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这趟洪湖之行。梁楚等虽是商人,不过年纪轻轻倒也去过很多地方,见识绝对比小小的守卫广泛,听梁楚说着外面的风土人情,两守卫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大夫没来,去请大夫的跑腿也不见。
梁楚还没说话,守卫便怒了,心里暗骂那跑腿的干事不牢靠。转脸又拉着梁楚说七说八。这一说,竟是整整一上午。
艳阳当空照,梁楚等人肚子饿得咕咕叫,头昏眼花直犯困,有气无力蹲靠着城墙闷声出气。
“两位差爷,麻烦去梁记或梁府叫我家夫人派人送点饭菜来啊,这新来的知府太狠了,我们明明没病非得饿出病来。”
守卫此时已经换岗,新来的两位年纪轻轻,梁楚翻出记忆,硬是不记得见过这两人,心中顿时一沉,看来接下来还要等更久。他不指望早早回家了,只指望梁家有谁发现他们已经回来,赶紧送吃的过来填饱肚子!
小厮宗宝知道拜托守卫没多大作用,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城内门为数不多的行人,巴望能看到一两个熟人。
很可惜所有希望都在一次次失望里破灭,眨眼太阳渐渐西下,好好一群人变得与外头的难民无异。耸拉着脑袋,饿得前胸贴后背。
就在梁楚愤怒难当准备硬闯时,希望终于再一次出现。
懒洋洋如同刚睡醒的老大夫晃悠悠走来,瞧也不瞧梁楚,直接摆桌入座,“都排好队,一个个来。”
梁楚瞧他眼生,口音也不像安水人,怕是知府老爷带来的大夫吧。梁楚咬牙坐过去,大夫一会翻他的眼皮一会把脉,磨磨蹭蹭折腾大半个时辰:“行了,壮得更牛似地哪有什么毛病。真是的,这点小事还叫我来跑腿。”梁楚目瞪口呆看着大夫大咧咧收拾东西晃悠悠走了,梁楚后面的人,一个都没说要检查。
“这……”小厮宗宝哑口无言,亏他还早早抡起袖子做好把脉的准备,没想到这样就过了。
年轻守卫见他们愣着不动,顿时不耐烦催促:“还站着干什么,不进城就赶紧出去。”
梁楚心里骂娘,扬手一挥,带着车队直接去梁记下货。几车货物不安顿好,他满腔怒气哪有闲情去吃饭睡觉。
此时梁记差不多到了禁门的时间,梁楚一出现,铺里的掌柜伙计们全都欢呼着出来迎接,各个惊喜追问:“老爷怎提早回来呢?”
“恩,提早了。”梁楚没精打采,将卸货清货的事交给几位掌柜便进了铺子。掌柜追上来说:“夫人在后院,老爷先去歇歇吧。”
梁楚眼睛一亮,点点头朝后院走去。
别致的小院里菊花盛开,五彩缤纷夺人心魂,艳丽的夕阳下花儿绚烂耀眼,石桌前温馨的景象却些微刺眼。
梁楚顿住步伐,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一片美好光景里除了夫人朱宝珠,其他一大一小是何人?那男子气度不凡,那孩子天真可爱。朱宝珠坐看他们一大一小嬉笑玩闹,满眼柔情蜜意。
梁楚心脏突突地跳,直觉一腔怒火快要决堤而出。
梁楚疾步向前,却见那男子抱着孩子靠近朱宝珠一弯身,低下头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几人背对着梁楚,在他看去,就好似男子抱着朱宝珠和那孩子,低言细语合家欢乐。
梁楚脑袋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男子却忽然走到院墙边,飞身一跃,轻而易举地离开了梁记,再不见踪影。朱宝珠手里的孩子指着那方,口齿不清地兴奋乱叫,隐隐可以听出是‘爹爹’的意思。
朱宝珠连连哄笑,抱着孩子起身,一转头,和梁楚四目相对。
天边最后一道霞光不知何时已经躲进厚厚的云层,骤然吹起的夜风冷寒渗骨。
朱宝珠在看到梁楚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