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珠嘴角一抽,握着筷子的手忍不住缩紧。好在憋住一口气,没爆发。民不跟官斗,这话总是束缚。从小就被这样教训,长大以后更是拼命拿银子去砸官,为的就是不跟官斗。商人赚再多的钱在官人面前都得憋屈,朱宝珠的父亲正因为如此,才会安排自己的小儿子寒窗苦读,如今也是秀才,自从三哥成了秀才,朱家的地位似乎就出现了微妙的提升。因为谁都拿不定,也许下一次乡试三哥就是举人,举人就可以做官了,再说不定运气好,从此官路亨通,那样一来朱家的地位就整个不一样了。
这位梁举人中举以后做过主簿,如今年迈,仍是个典史,吃的是官粮。芝麻绿豆点大的官,架子倒是摆得十足,朱宝珠心里暗暗冷哼。拖家带口跑来喝喜酒,以后要住到何时离开仍是谜。
梁太爷和和气气的笑答:“言章和宝珠感情深厚,小两口和得来才是福气。”
梁举人闻言不好多言,话锋一转,改批为赞:“胖点也好,好生养。楚儿成亲也有好些年了?怎么不见娃儿们?”这话可不是故意的,在他记忆里梁楚很久就成亲了。
梁举人身旁的大儿子提醒道:“爹,言章这是续弦。先前一位弟妹不幸去了,言章还没有子嗣。”
梁举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饭桌上的气氛尴尬起来。
梁举人不再多说废话,打哈哈和梁太爷喝酒。其他人都闷头乖乖吃饭,朱宝珠草草填饱肚子,忍不住问道:“举人爷爷,你们能从江城赶来安水相公很高兴,不知道举人爷爷这次要住多久?我好吩咐下人安排厢院。”
梁举人一听当下放下酒杯,摆出说正事的模样,亲昵的拍拍梁太爷的手背,咳嗽几声便道:“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我年纪大了,挂着闲职拿官禄就可以,哪还用做事。安水毕竟是我的故乡,落叶要归根啊,哎。”说罢无限惆怅的一声长叹,叹得朱宝珠整个人都开始抽搐,不走了?回故乡?可是梁举人你的家早就没了,难道你想占据梁府不成!朱宝珠脑子转得飞快,心里憋足了火气。
梁太爷同样震惊,不大相信的追问:“大伯,您老这是何意?”
梁举人哈哈大笑,畅快的一拍手道:“就是说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了,如今我们一大家终于要团圆,心里真是舒坦啊!哈哈哈,以后我和远达做伴,陪你在家里解闷。外面就让孩子们折腾去。”
梁太爷心抽得厉害,作为晚辈,那些不满不能畅快的吐出来。说起来这栋梁家老宅子的确算有梁举人的一份,毕竟是祖宗留下的祖业,当年梁举人若是不走那么应当住在这里。后来梁举人走了,梁太爷的父亲在晚年时花钱修补了宅子,到了梁太爷手上时不但修补了老宅还另外扩大了几个院子,多加了几处新房。梁楚第一次成亲后又特意为夫人修葺了如今朱宝珠住的别院,正是当家大院。除掉这些,还有假山怪石,花草树木,哪一样不是用时间和钱慢慢积累起来的,全是梁家的心血,但和梁举人无关。
不知道梁举人看没看出来梁太爷的不乐意,接着一句话就有些威胁的意味。
“我这个不才的孙儿努力数十载,去年总算成了秀才,明年秋天兴许就是举人了,到时候以我的人脉,势必不会让我梁家子孙吃亏,最起码要有个官职在身,以后不管是孩子们做生意还是娶媳妇都是天大好事。这么大一家人没个当官的不像话,总免不了被人欺负啊,哎。远达你说是不是?”
没错,再大的家族没后台也无济于事。梁家算什么大家,只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梁记而已,说难听点就是卖米卖油的土商。可即便是这样,这些年若不是有知府撑着,大大小小的问题恐怕会折腾死人。谁不想家里出个能依靠的能人,梁家出了个官,却从未给他们靠过。
这位新晋秀才以后会顺利当官?当官以后会为梁楚着想?全是未知的谜。
但是梁太爷不能赶他们出去,梁举人也许薄情也许自私,可他没做天理不容的事,如果现在一巴掌将人拍出去,外头的百姓一定会歧视梁家为人不亲。做商人最重要的便是信誉、德行,做得太失格,第一个不顺意的就是民。
梁太爷留下了梁举人一家,心里有一点小小希望新晋秀才将来能看在这份情谊上,帮衬点梁楚。
朱宝珠无可奈何的吩咐下人给梁举人一家安排住处,梁举人说家中女眷晚半个月才会到达,所以安排的院落不能太小,朱宝珠郁结之极,多了一群男人还可以憋着,再来一群女人,可想以后的日子会多么糟糕。
亏她前几日还暗暗侥幸自己这一辈子不用担心婆媳不和这种事……
梁楚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就对上朱宝珠饱含怨怒的双眸,一问得知事情大概,脸色顿时比朱宝珠还难看。
“这都一群什么人啊!简直是无耻强盗!”梁楚怒气冲冲直接找上梁太爷,不明白父亲为何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梁太爷见了儿子便叹气,无可奈何道:“我总不能赶他们走,一来传出去难看。二来怕他以后找你麻烦。这人心胸狭窄,还好老得快死了,忍几年吧。”
“忍他忍几年,他还有一堆儿子孙子!”
“哎,没事没事,那些小辈不用担心。而且说不定这个秀才以后真能帮上你,如果刘家能一直在安水,爹我就不担心了,可是刘家眼看差不多就得走了。他一走,你再靠谁?”
刘程珏的知府父亲已经确定在今年秋天离开安水,提升为淮安省巡抚大人。好友的父亲升官是好事,只可惜以后要见面就难了。梁楚有什么麻烦请他们帮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等新任知府过来,我会好好招待他。”梁楚闷闷道。
“这是必要,可是你懂得招待他,别人也一样,都知道撒钱,钱撒的多有什么用?真出了事的时候用钱堆起的关系根本无济于事!”
梁楚不是不懂这些道理,但是他很不愿意接受梁举人一家的到来,似乎有预感,他们会将这个家彻底打乱。
可是梁太爷心意坚决,梁楚多说无益,店里生意正忙,懒得再废口舌,去了铺子不到晚上绝不回来。
梁举人一家住下来的第二天,刘家小厮上门来报,刘少爷的夫人生了,第三胎还是个女儿。匆匆来一个消息,冷冷清清的,仿佛能看到刘家人失望的脸色。这种事梁楚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心里祈愿兄弟想开点。
火热的六月在忙碌里渐渐过去,安水城迎来了沸腾的七月。七月,不但是盛夏酷暑日子难熬,对安水城百姓来说更是最紧张的一月,若是不幸泛洪灾,一定是七月。因此五月底至整个六月安水城都在忙着修堤,作为城里商人的梁楚和朱宝珠全都慷慨的出了钱,有时也会去河堤边看看忙碌的景象。梁楚相信只要有刘知府在,今年仍是万事平安的,不得不说那是位能安邦治国的好官,尽管他其实也有点贪,但他更看重功劳,他在安水城二十年,安水城平安了二十年,努力了半辈子,如今终于升官了,老天有眼。
暑夏清晨,怕热的朱宝珠净身换衣,浑身清凉的坐在铜镜前梳头,梁楚穿好衣服走过来,抢过朱宝珠手里的梳子,呵呵笑道:“要不要为夫给你梳个美人鬓?”
朱宝珠抢回来,瞪他几眼:“就你那粗手别摸脏我的头发。”
梁楚不置可否地摸摸鼻梁,俯身从镜子里看两人,“宝珠,你一直这样胖?”
“……”
“别瞪我,我单纯好奇,女人胖很好啊,宝珠这样子我可喜欢了,摸起来很软。”一脸色迷迷的德行叫朱宝珠哭笑不得。相处这么久,朱宝珠当然清楚梁楚从未计较她的身形,他似乎根本看不见那些别人觉得无法容忍的丑陋。
朱宝珠悠悠叹气:“我若是能瘦,岂会嫁给你?”
是啊,若是能瘦下去,她早多少年前就褪去肥肉嫁给别人了。
12 女婿回门
12 女婿回门
朱宝珠小时候也曾经不懂事的任性胡为过,小小丫头爱漂亮,爱面子。可是朱宝珠偏偏不漂亮,还因为从小肥胖而一直被人骂猪宝猪,朱宝珠小小的女儿心次次受挫。一开始只知道哭着找爹娘哭诉,怨怪他们为什么把自己生得丑陋。后来稍微长大一点,知道找爹娘也无济于事。朱宝珠便刻意减少自己的一日三餐,平时能一餐吃一碗她一定要控制在半碗。这样坚持了半年朱宝珠不但没瘦反而更加胖了。之后朱宝珠就再也不吃荤菜,连鸡蛋也不吃,餐餐食素和水果,肚子饿也忍着。可是,一直坚持到十一岁依然不见效果。这时候朱宝珠知道自己不能强求,爹娘怕她身体饿坏都劝她放弃,朱宝珠听话的妥协。
让朱宝珠打定主意一辈子再也不要因为肥胖而折磨自己,正是十一岁那年。
她刚刚妥协,就遇上了表哥来家里小住。那位表哥和她一样是个胖子,因为男孩子个子高,看起来甚至更骇人。朱宝珠像找到了知己,每日跟表哥在一起玩,再也不用怕朋友鄙视而孤独伤心。表哥除了肥胖以外其实很有才华,画得一手好画,下得一手好棋,尽管只有十三岁,却非常稳重懂事。朱宝珠很中意这样的表哥,自以为表哥也应该中意自己。直到有天表哥的父亲跟朱宝珠的父亲说要联姻,朱宝珠满心欢喜,却不料那位胖子表哥跳出来言辞拒绝,态度异常坚决。在拒绝联姻后三天便离开了朱家回乡去。
可是表哥走前对朱宝珠说的话成了她心里永远无法磨平的刺。深深认清自己像个傻瓜白痴般的心思,他说虽然自己很胖,可他喜欢身段羸弱的娇小美人,正因为自己胖,因此更讨厌身为胖子的朱宝珠,看到她就像照镜子,镜子里全是自己的缺点,暴露无遗。
那些话全是刺,刺进她的心里伤得很深。连胖子都讨厌身为胖子的自己,她甚至怀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想来她对表哥其实没有爱,那时却因为表哥的一番话而狠狠折磨自己,长久不吃不喝拼了性命要瘦下去,无论家人怎么劝慰都不听。那般的痛楚她一个女人能坚持多久,没坚持一个月就晕了,病在床上差点死掉。在父母的哭声里活过来,人说病去如抽丝,朱宝珠的身体没抽轻,心却轻了很多。
她开始一日三餐满足自己的需求,开始将时间花在该花的地方上,她听着别人的冷嘲热讽只当恶狗狂吠,她再次看到胖子表哥全当陌生来客。她也写出了一手好字,制出了父亲大赞的首饰,她也变得稳重冷静起来,然后,她遇到了那个告诉她什么叫相思的男人。
表哥是刺,那人就是最温柔的刀,一点一点用似水柔情割她掉心里的肉,她痛彻心扉,他笑意依旧,她犯了相思,他美人在怀,她以玉簪相赠,饱含所有勇气和爱恋,他笑着说一声小妹多谢,后会有期。
后会真有期吗?可有,可不有。她没有等来后会有期,等来他成家立业的喜事。一别经年,曾经的相思是否依旧,曾经的爱恋是否浓厚,他在何方不再强求,她踏出心房,只为自己寻觅一双可相依的手。
她无数次幻想,如果自己不胖也不丑,如果自己也是美人,如果如果……
如今她只想笑着告诉梁楚,“如果我没有曾经的犯傻曾经的冲动,今日的朱宝珠肯定不会在这里。相公,我们夫妻也是缘分。你说是不是?”她挽起最后一缕长发,身后的梁楚体贴的拿起银簪,“是是是,宝珠若是瘦下去,早被凡夫俗子抢了去。”明为附和妥协,实则变相的夸赞自己,脸皮倒是一点不见红,可见其厚颜。朱宝珠无奈的笑瞪他几眼,他已经细细为她插上发簪,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两人:“能娶宝珠,是我的福气。”
那嗓音低沉,却诚心到她心扉都为之颤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眼眸有些酸涩,她眨眨眼,起身舒心一笑:“相公,这话我也想还给你。”
梁楚故意噗嗤一笑:“难不成是你娶了我?”
朱宝珠丢他白眼,哼哼道:“不早了,去给爹请安吧。”
夫妻两给梁太爷和梁举人请安后便来到膳厅用膳,梁举人一家已经来齐,浩浩荡荡的一家人占据如今的梁家,每一餐开饭便要摆上三桌饭菜。以往冷清的梁家变得热闹,却不是朱宝珠想要的。
主桌上全坐着梁家的男人,而后小一辈的男子坐在二桌,最后女眷们坐在三桌。即便在自己家,想和梁楚坐一起吃饭成了最大的难题。
光是如此便算了,两家人过来时只有几位老夫人和姨太太带着贴身丫鬟,其他人全没下人伺候,本以为是他们节俭,哪知一落跟就嚷嚷着屋里没人伺候,梁府为此在外有添了十几位下人回来,每个人都要吃穿,开销与往日不可比拟。
小摩擦忍忍就过去了,朱宝珠背后时常听到下人说梁举人的几位夫人小妾还有孩子们抱怨梁太爷和梁楚吝啬,一日三餐吃得朴素,朱宝珠和梁楚听得气闷在心,跑去吵架也是不行的。
今日正是七月初八,早膳上梁楚起身告诉诸位说江家公子上午会过来回门,吩咐下人准备好中午的饭菜,又叮嘱几个小辈见了江公子要如何招呼。
朱宝珠和女眷们坐在一桌,这一桌人吃饭永远不懂‘食不言’,最喜欢叽叽呱呱说这说那,说就算了,还尽是一些尖酸刺耳的话。
“新女婿回门可知道要带礼物?可别空手回来。”梁举人的四姨太三十出头,嘴角一颗红痣,一笑起来跟狐狸似地,朱宝珠第一次见她就很不喜欢。此女大字不识两个,偏偏做什么都喜欢第一个出头,也不怕得罪人。
“宝珠啊,那个江家可富足?听说小玲是大美人,想必江家非富即贵了。”二姨太开口问话,同时蹙眉推开手中米粥,低低叹气:“楚儿也真是啊,堂堂梁记大东家,钱多得用不完何必这般苛刻自家人,每日早晨不是稀饭便是白馒头咸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梁家是穷鬼。江家女婿过来看到会不会笑话?”
朱宝珠冷笑,江公子笑话个什么,江公子比你们可礼貌多了。梁家的钱多得用不完,真是大言不惭,没有你们来一辈子用不完倒是真话,有你们在就得拼命了。
“江家做的是布匹生意,家世不错。”朱宝珠平心气和地回答,梁家的早膳根本不差,南北风味混合,她吃得很餍足。若一大早晨吃山珍海味那才叫折腾。
“哎,以前跟老爷在江州,每日燕窝粥吃不完,想不到如今人老了,倒还要吃这种苦。”三姨太,四十出头,保养的极好,一看便知是山珍海味泡大的羸弱女子。说罢忍不住抬头看朱宝珠,朱宝珠全当没听见的,埋头喝自己的粥。三姨太瞧她身形圆润的不像话,肤色嫩白,心道肯定没少吃山珍海味,然后对照如今的用食,不禁小声询问朱宝珠道:“宝珠啊,你可要说实话,小楚是不是对我们回来住有成见?”
“此话怎讲?”朱宝珠淡淡回问。
三姨太嫌弃的一指馒头:“我们来之前你们吃山珍海味,我们一来就换成粗茶淡饭。”
朱宝珠闻言噗嗤一笑,笑声引来众人的注意,朱宝珠放下筷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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