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电话另一头听不清,只听人说了句她的名字,信号不好很快就没声了,只好挂断。
扎在人群里找瑶瑶很不容易,在几个路口转了几圈也没看见她。毕竟是过节,所有人都在庆祝,他却不是。
本来约着十一点见的,但是他换了航班,从西雅图到北京再转香港,几十个小时。到公司只是把东西放下简单交待几句,开车出来十点多了。交通不好到处都是庆祝平安夜的人,堵在路上很久。索性把车停在路上,一路走过来。兰桂坊这边,灯红酒绿间,节日不节日一样,只是想着终于能见上一面,再累精神也是好的。
十个多月了,春节后到现在。比起那四年,现在的每一天都更难熬。从东部到西部的飞着,他从不停留,谁也抓不住他。机场反而更像是家,有几个月,索性都住在机场附近的饭店里。
到哪都是过客,离开北京之后,一路的漂着。在西雅图的老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又在同一条街租了一处却没住过。当年那个设计师大赛开赛之后,又是东岸西岸的跑,这次虽然没有拿到奖,但是拿到了更多工作机会。
现在,他只想工作,只想不停的忙碌,永远也不停下来。
她开始还是闹,她刚着陆,他已经飞走了。就这样拉锯,时间长了,也就不得不安顿下来。她还是选了当初和郭涛待过的城市。
她做什么不做什么,和他没关系,僵持最厉害的时候,无非是一张支票而已。他做到了,她也必须做到。这就是当初的协议,虽然是一道陷阱,不知什么时候能挣出来,但现在至少她见不到她,春节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想到她,胸口发紧,最后那次,抱了一会儿就交给封青。后来知道她没得上大病,但是从怀里送出去那刻,下了多大的狠心才松手。
北京和香港,风平浪静,让他多少宽慰。能保全多久是多久吧,他只能尽力。
希望能早点找到瑶瑶,看看她好不好,好久没见身体应该好多了。香港的生活不知道习惯不习惯,不过瑶瑶电话里说的,听起来都还好。
被骂多少次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能多知道一些。拿出电话又拨了一次,信号还是不太好,只能继续往前走。
顺着常来的几个酒吧往右拐,一派节日景致,人潮涌动,远远能看见一颗挺鲜艳的圣诞树,装饰的彩灯靓丽生辉,就在“过客”前面那家的门廊边。
刚要走过去,突然站住了。
一闪一闪的彩灯下,匆匆过客间,任何东西都会黯然失色,已经整整找了一晚,找了好多年,就这么不期而遇,让他找到了。
她站在树下,白净的小脸,不知为什么挂了个笑容,让他想到当年照片中央那个抱着格格的女孩。现在,照片就放在钱夹里,和那颗扣子在一起。想的厉害了,也不忍看看,再看再念,也不是她。
眼眶发热,嘴里呼出的热气蒙成淡淡的雾。就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再过去几步,才意识到她身旁站个人,而她身上,正披着一件男式外套!
……
她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是见到程东,心里又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感慨。当初他就那么默默地离开了,没有一句告别,落寞的离开了北京,只身一人到了南方。她没有太多揣测过他艰辛打拼的生活,但是对他来说,一切都该不容易吧。
如今,又站在面前。似乎是个陌生人,又似乎是多年的旧识,那曾经有过的恐惧和憎恨早就散尽了,他只是程东,一个纯粹而简单的人。
“记得,当然记得。”身上披了衣服暖了起来,话里的肯定也是温婉的,“这些年,还好吗?”
“还好。”程东点点头,看着面前这个封嫣,不似当年。她长高了,白皙的面容里有一种学不来的优雅气质,人更清秀了,只是眉间的淡然被难以察觉的愁苦笼着,看起来并不快乐,一身淡薄的装束,不像是旅客。“你也在香港吗?”
“嗯,在中文大学读书,明年毕业就回去。”她没隐瞒,简单交待了自己的事。不想留在这里,想回到哥哥身边,想见旭姨,也想她的格格。“你呢?”
“在一家小公司做事,从深圳过来的,才一年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顺了下头发,“还是和汽车有关系,不过比以前的好些。”他并非局促,只是她话间的礼貌,让人觉得像是一种关心。
她看出他不是有钱人的样子,身上的大衣也是朴实的款式。一个辛苦打拼的上班族,在这样茫茫的都市,可能比北京还要艰难吧。真难想象当年那个程东会变成眼前的模样。
但是,和当初埋没在汽配行里的样子不同,他自信了好多,和大街上拼抢时也不一样,他成熟了,稳重了。让人感觉亲切,放松。
“真巧能碰到你,”她疲倦的笑笑,“我迷路了,能借你的手机用用吗?”
看出她脸上平静的倦意,他递上自己的手机,“你要去哪?……我送你回去?”
她什么也没说,笑着摇摇头,“和朋友走散了,等她们一起回去。”
电话通了,那边是瑶瑶焦急的声音,听了亲切,眼眶突然湿湿的,“好,我去那儿找你们,一会儿见。”
挂上电话还给程东,把身上披的大衣脱了下来递给他,她还是不轻易接受这些关切的,不想别人走的太近,“谢谢,我去前面找她们。”身上冷,心里却暖了很多。
程东接过衣服却只是搭在手上,“我陪你过去吧,省得又走丢了,今晚人太多了。”
她没再拒绝,只是拢好了衣服,点点头,开始向着来时的路走,希望这次方向是对的。程东跟在她身边,没几步又把大衣给她披上了,她不再推辞,只是安静的披着走。
他离她很近,把迎面冲撞来的人群小心格开,以免撞到她。她安静了下去,什么也不说,侧脸上温柔的线条依然,只是与这平安夜的快乐气氛不和谐,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寂寞,步子有点急。
他很从容的跟着,引着她往好走的地方走,她跟着,却又保持了小小的距离。
在一个过街的路口,他们站在路边等红灯,她不知道在找谁,目光游离在人群里,好久都没回过神,他走过去拍拍她,示意她灯绿了。
在这些繁复的街道路口走了好一会儿,已近午夜。街口突然一大群年轻人吵闹的向路这边跑,路上满是人,几个奔跑的男孩子一下子冲进人潮,把路上逆流的人冲开了。
本来想拉着她走过来一点,但是身旁突然有人挡了一下,一瞬间好多人涌过来,刚看时她还走在身边,下一刻再侧身,却不见了。
停在原地,等人潮过去,只看见地上躺着自己的那件外衣。好多好多的脚印,践踏过后的痕迹。
回身,远处有礼花和喧闹声,街深处的欢快更浓烈了,就像这个平安夜本身,而身边那个安静的影子,再也找不到了。
似乎,没有相遇过,也似乎,从不认识她。
站在这个路口,突然失去了方向。
……
第六十章平安
她不知道被人撞到还是挤了一下,身子站不稳往前倒,下意识去找身边的程东,却看不见。人一下涌过来,把她夹在中间。有人托住了她,让她不至于摔倒,很快又放开。
被牵绊着往另一个方向走,晕头转向的才发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紧的挣不开。直到走了好几个路口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来,那人才在人群里清晰起来。
她喘得厉害,一路上只知道被拉着挤来挤去,身上披的大衣什么时候掉的不知道。起身站定,呼出一团团热气,撑着腰侧让自己平复下来,抬眼却又震住了。
身边还是欢笑的路人,耳边有平安夜的喧闹,她的世界却突然死寂一片。
最不该见到的人,最不可能见到的人,最不想见的人,就站在几步之外,一身黑衣,锁着她的目光。和记忆里一样,也完全不一样了。
最后一次是在医院,他抱着她,告诉她他和封蓝结婚了。她这辈子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的眼神,和他嘴里吐露的真相。
她从那时候才知道,恨是什么。原来爱算不了什么,比起恨,那只是心里扰乱的波澜。她真的宁可从来没有活过,从不认识他。那些得到失去的,都是残破的梦。没有爱,也没有恨。但是他教会了她恨,用最残忍的方式教会了她。
春节时再见,心里已经千疮百孔,不复以往疼得深沉,她安静的等着自己坚持不下去,但是她坚持了下去,被那么尖刻的刺伤之后,躲在哥哥怀里,还是坚持了下来。
已经一年半了,即使春节那几个磨人的小时共处一室,即使梦里要死要活得被折磨着,她活了下来。没见过他的样子,不敢看,不忍看,也不想看。
除了恨,还能剩什么呢?
毕竟,那只是一段不堪的回忆,一个负心背叛的故事,自己,像是从一个隐秘的噩梦里醒来又睡去。没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后来连自己也在怀疑。戴阳带走的,到底是几个人的秘密。
那是爱过,恨过,错过,还是什么都没有过?
伤口缘该不暴露,这一刻却撕心裂肺的疼起来,比人前那种隐忍的疼更甚百倍。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扰乱了她脆弱的坚强。
设想过太多次相见,没有眼泪没有情绪,但愿,这辈子不再见。但这时,见到的一瞬,她却又是哭了。
那不是他,她不认识他。掉转身子推开人群往前冲,像是梦里蚕食她的黑暗,眼前的人潮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只想快点跑到光明里,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一年半了,虽然每每只是疼,但是不见心里不会流血,伤疤不会揭开。踉踉跄跄跑起来,冷风吹着脸上的眼泪,刺痛到心里。
她跑得又急又快,纤细的身子在人潮里被撞来撞去,勉强维持着平衡。身上的痛不能平息心里的难受,她怕他追来,不敢回头,就一直往灯火最亮的地方去。
这是平安夜,她一点不平安,瞬间浪潮般沉痛的回忆蒙在眼前。那些没人知道的过去和埋在她胸口的委屈。
“哥……”她跑着,顾不得去擦眼泪,只是努力迈开步子,哥在哪,瑶瑶在哪儿?
酒客把她撞倒了,趴在地上喘着气,眼前混乱成一片,像是当年在深巷中逃离那把明晃晃的锋刃,只是他留给她的伤口,比那把刀更深更痛。真的不能再见他,当他成了姐夫之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有过的,只是恨。
这里不是北京,不是家,她哪都不认识,自怨自艾的眼泪又来了。还没站起来,背后已经有人弯腰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紧紧的裹在大衣里。
“不许跑!”
她听到比自己更沉痛的声音,但只是一瞬,下一秒就被坚决地带到怀里,已经混沌的意识,只知道跑不掉了。腰上揽住的手臂太用力,把她整个人箍死在怀里。
那是谁的声音,又是谁的怀抱?
教堂的钟声突然真切的响起来,一声声震到灵魂深处,眼前一片模糊,柔软的毛衣贴着脸颊,泪盖过了一切,渗透了织物深深沁了过去。
一路抱着她,让她枕在肩上,走了一段平缓的路,在满街的觥筹欢笑中,他心里酸痛。她跑的那么急,躲的那么厉害,比过去那些年的每一次都更甚。如果爱过的话,现在该是不爱了。
那是他要得,可是看见她的眼泪,心里还是疼。她心里又乱了吗,和他一样乱吗?因为这样的重逢,因为他们的身份,还是因为过去?
看着她在人群里摔倒,他不顾一切的奔过去把她抢回来。他不许她摔倒,也不许她被别人夺走。她是他的,从来都是他的。把她藏到香港,虽然不能见面,但是他心里安稳,知道她好好的,他才能过日子,否则,他也过不下去了,在那种疲惫的煎熬中。
刚刚在圣诞树旁,他看见她和那个人交谈。再走近心里一震。多年后,程东竟然变了,不再是那破旧小屋里抱着工具箱的少年。沉稳而内敛,他温柔的为她披上大衣,帮她挡开行人。
拳攥得死紧,他没有走过去,就一路跟着他们,看她默默的跟在他身旁,身上披着他的大衣。在冲散的那刻,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伸手挡开了程东,拽掉了大衣,再夺了她的方向带进人群深处,一路离开。
他知道她在找瑶瑶,他看得出她累了,疲倦的困意挂在脸上。这里不属于她,怯弱的个性实在不该陷入纸醉金迷,缺乏保护的柔弱,需要人时时呵护。
她不会知道瑶瑶把她带到这儿为什么,她那么轻易信任着。他知道那样的要求太卑劣,但是他提了,瑶瑶也答应了,在她知道那些事情之后。
把她抱起来,心情难以平复,她没有挣扎,只是埋在他怀里,泪很快透了过来,烫到他胸口疼成一片。
本该相爱的,宠着她。而现在,只剩下残忍的现实。他可以等,但不知道未来还要等多久。一年半的努力,还有更漫长的路。
走到酒吧渐渐隐去的街角,在背光的阴影里,再不舍再难受,还是放开了她。
她恢复自由愣了几秒,之后推开他又要跑,没两步,就被他抱住堵在酒吧的拐角,圈在他和墙之间窄小的空间里。
脸贴在墙上沙沙的疼,背后的呼吸沉重,冷冷的空气透过毛衣钻到心里,抚慰不了那里的疼,他板着她没有放开,把她紧紧钉在那片阴影里。
喘气很急,眼前的泪渐渐模糊成一片,她咬着牙却突然松了力气,下一刻不受控制的往他怀里倒,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抱着她进了最近的酒吧,点了一杯淡酒让她靠在怀里就着杯子喝了一口。只是跑急了也累坏了,那年之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
呛咳闷闷的,白净的小脸很快转醒,茫然看着吧台顶上悬着的小灯,一时想到的竟是工作台边柔柔的灯光,伴着她每天睡去又醒来。
四十九天,她忘不了,只有四十九天,沦陷的四十九天。
“你走,”她侧过脸不去看他,再张口,哭泣却泄露了情绪,“你走。”
他不说话,抱紧她,任她把视线躲到角落里,拿出手机发了短信又收起来。从始至终不说话。
等她身上有了力气想挣开前,他已经放开扶着她站好。扯着她的手握在手里,挣的再用力也摆脱不开,把她一直带到酒吧门口,再松开。
“不许跑!”他看着远方寻找着熟悉的身影,怀里,把她裹紧在大衣里,口气恢复了冷静,又是生硬的教训,“不许跑!”
她摆脱不开,被他压住肩膀,垂着头。泪已经干透,酒让身上暖了起来,背后有他沉重的呼吸。心里的恨,模糊又清晰。
酒吧门又开了,门边的铃铛响了,清脆悦耳,街上的庆祝声浪一波波传来,平安夜,那些欢笑和幸福这么就近了。
他把大衣裹紧,顺势把她收在怀里片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下一刻退开,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冲进人潮里,向着她身后找不到的黑暗走去。
一群狂欢的人群,手里拿着闪耀的彩灯,她看见了队伍里瑶瑶和家彤的笑脸,顾不得甩开身上的大衣,迈开步子向她们跑了过去。
……
第六十一章孤单
那晚是不是真的见到他了,在兰桂坊街上发生过什么,她不确定。第二天醒过来问瑶瑶,她只是指指床头的男士大衣,不再说话。
是了,不管是怎样的混乱,还是见了,他留了大衣,她竟然一路穿了回来。后来的几天里,时不时看到放在椅背上的衣服,就像面对那个吊坠,想抛却,又不知道如何才是真的摆脱。直到新年前,程东打给瑶瑶,约她吃饭,才不再为那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