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不知如何回答。
蒋君持加拿大护照,这个,应该告诉他吗?
“可有时间喝杯咖啡叙旧?”
桂芝愕然,多么不巧,她太想与他由衷地聊天,但是已约好未婚夫八时在家中见,失一次约好似无所谓,但桂芝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失信等于失贞,见异思迁,完全不可行。
她清一清喉咙,“我约了人。”
回俊耸耸肩,“呵。”
桂芝忽然告诉他:“我下个月结婚。”
回俊听了这个消息,猛然抬头,似无限吃惊,“你,结婚?”
桂芝既好气又好笑,“是,我居然也有人要。”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桂芝,那人会对你好吗,他了解你吗,他欣赏你吗,他可懂得珍惜你?”骤然问了好几个难以作答的问题。
桂芝笑,笑得泪盈于睫,“不,我不知道。”可是他愿意同她结婚。
“结婚,真的那么重要?”
桂芝点点头。
回俊喃喃说.“我不明白。”
桂芝只得笑:“我没期望你明白。”
时间已到,“我该走了。”
她胡乱挑一件大衣,待售货员包好,结帐。
“我送你。”俊忽然无限依依。
桂芝说:“不,我路远,不劳相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家,未婚夫已经先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新闻,根本没有注意到未婚妻心底暗涌如潮。
到这个时候,桂芝也明白到他们二人将永远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涉,河水不犯井水,有大事的时候才打开门出来坐好商量,事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有这样的夫妻关系吗?有,怎么没有,他们两人便是最佳例子。
悲哀吗?并不,因为事前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桂芝并不难过。
没同旁的异性去喝茶谈天,不是为未婚夫,而是为她自己的人格。
这时,蒋君抬起头来,“要不要出去吃饭?”
桂芝摇摇头,“我吃三文治得了。”
“那我先告辞。”
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会说半句好话来劝诱一下什么事,胃口不好?吃点鲜活些的菜,暹罗菜比较酸辣醒胃……
但那是回俊的作风,不是蒋君。
桂芝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后悔没跟回俊去蹓跶,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许太高了一点。
之后,她还要同他度过无数如此乏味的黄昏,即使外出,也永远没有惊喜,由她选地方,由她点菜,坐下来吃,吃完就走。
什么都办齐之后,桂芝建议把婚期押后两个月。
蒋君无异议,自然也不追究原因。
这时表姐也不便出声了,私底下与丈夫说::“真不知道桂芝在寻找什么。”
“爱情,也许。”
“世上其实没有这样东西。”
“她年轻,她不信邪。”
“反反覆覆,把蒋某给耍甩了,后悔莫及。”
“桂芝条件不错,不愁没对象。”
表姐说:“也许是我庸俗,女子结了婚,安了心,好努力事业。”
桂芝也这么想。
成日挂住恋爱,情绪忽上忽落,一时欢喜莫名,一时伤心落泪,神经兮兮,怎么做事?
不如先结婚,跟着养两个孩子,扔给保姆,出去好好闯一番,等事业有眉目了,孩子又比较懂事之际,再另作打算。
到时,换房子、换车子、换伴侣,都悉听尊便。
为什么不可以?
男性中心社会已经实行了好几百年。
桂芝把飞机票换了船票,决定坐豪华邮轮度蜜月。
行李箱已经取出,收拾过好几次衣物,不知恁地,尚未出发,已经意兴阑珊,有许多次因公外出,情绪还略为高涨些。
那边蒋君也照常办公,一切如常,处变不惊,他们堪称是情绪最稳定的一对新人。
冬季已经过去。
春寒料峭,桂芝已经穿上短袖。
一日,同客户吃完中饭,步行回公司,抄近路,顺带到书店去找一找常阅的杂志。
同店员说:“可能是二月份那期国家地理,有一篇报导香港近况的。”
店员为难,“桂小姐,不知还有没有。”
背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我有,赠给你,不过该文写得并不精彩。”
是回俊。
桂芝看着他,笑。
“回来了?”他问。
“不,还未出发。”
“呵?”他提起一条浓眉。
“忙,还得把房子布置好才出门。”
“船到桥洞自然直,事事排演一次,也不保证万无一失,反而浪费时间。”
桂芝唯唯诺诺。
有无数次,桂芝都想伸出食指,去顺着他的浓眉抚捺一下,好像已经做过,但桂芝清晰知道,没有,她是个守礼的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身体。
“我把杂志寄到你公司去。”
“我快要转工了。”
“什么,又升级,这次衔头是什么?”惊且喜。
“老朋友,不谈这些。”
她与他走出书店。
下午她有会开,但还是作出建议:“咖啡?”
刚在此时,有人叫他:“俊,俊!”
两人齐齐回头,来人是一个长发女郎,模样儿精彩,衣服像是小了三号,九公分高跟鞋,一见到回俊,手臂便圈入他的臂弯,娇嗔地说:“一转眼不见了人,原来钻到这里来。”
桂芝一怔,看样子他同她午餐,他在玻璃窗看见故人入书店,是以跟了进来,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女郎又再一次逮住了他。
桂芝看到回俊双眼里去,他的眼神与她的同样复杂。
桂芝道别。
她一直没收到那期国家地理杂志,后来,她在邮轮的阅读室里看到那篇文章,回俊说得对,写得并不好。
桂芝决定不再拖下去。
他们的婚礼由船长主持。
不出一年,桂芝随蒋君移民到加拿大。
第一个孩子出生,人仰马翻,一切以那小小人儿为重,每日喂五次洗两次,蒋氏伉俪异常合作,感情突飞猛进,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百分百是标准模范夫妇。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闲情,均已抛却。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表姐来探望他们。
“好得很呀,二人均有优差,孩子由褓姆照顾,花园洋房、平治房车,诚属优质生活。”
“你不知道细节,柴米夫妻,生活苦闷。”
“还在想念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表姐挪揄。
桂芝感叹,“没有缘份。”
“是吗?”表姐的看法略有不同,“抑或他与你都太过爱自己?”
桂芝一怔。
“你爱自己多过爱他,自然错过机会。”
“我应当怎么样,趴在地下求吗?”
表姐不语。
“那样不自然得到的缘份,不算数,有一日我会觉得后悔与不值。”
表姐顾左右:“这屋子多少尺?”
“地皮一万平方尺,居住面积三千尺。”
“唉,真舒服,后园花过一点心思的吧,世外桃源一般,光是那列樱桃树就羡煞旁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樱桃得樱桃,种苦瓜得苦瓜。”桂芝似恢复当年俏皮。
这时,小女儿蹒跚地走过来靠在桂芝膝上。
“真可爱。”
可爱?是,但是十三个月来,无数个夜晚,被她吵醒,不得安眠,这笔帐,又不知向谁算。
世上没有事不必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桂芝心平气和地说:“来,我陪你去看看地牢的游戏室。”
仙岛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卜求真兴奋地走上豪华游轮伊莉莎白二号的甲板。
多年的夙愿了,终于储蓄到一笔不错的数目,作为期四天的假期,从横滨出发到新加坡,再乘飞机返回香港。
求真买的是头等舱位子。
老总取笑:“记者出游,还需出钱买票?拿不到赠券吗?”
求真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写出来的报到如何会得真确?”
老总竖起大拇指:“说得好。”
求真从来不吃免费午餐,怕只怕需付出的代价更高更大。
头等舱房间不多,侍应生认得每位人客,殷勤地称求真为卜小姐。
求真安顿好了行李,忙不迭四出观光。
碧海、蓝天、白云,求真站在甲板上,重重吁出一口气。
忽然之间,她听得身边有一把声音说:“这就是俗语说的吐净一口鸟气了。”
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求真转过头去,“小郭先生!”十分惊喜。
小郭看住她微微笑。
“琦琦小姐呢?”求真问。
“她的行李过多,正在收拾。”
求真说:“你们这次是作长途旅行吧。”
“我到新加坡就折回,琦琦,她一直航行出去,到北美每一个港口游览,最后抵达南美巴西的里奥热内卢。”
多么风流。
“你应当陪伴她。”
小郭笑笑,不答。
“一个人乘个多月船没有意思。”
小郭说:“你何尝不是一个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个人。”
小郭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实年龄已不可估计,白发如银丝般,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全是皱纹,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薄薄嘴唇还抹着鲜红的胭脂,为什么不呢,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着整齐时髦的套装,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职员谈话。
“她有多大年纪?”
小郭答:“肯定超过七十岁。”
求真耸然动容:“呵。”
“可能八十岁,九十岁,但是看她灵活的身型,又仿佛只得六十岁。”
求真啼笑皆非,“您在说的,可是几近三十年的差距呀。”
小郭颓然,“女性的真实年龄越来越不可估计。”
求真笑了。
老太太这时站起来,瘦削的身型笔挺,证实小郭所言不差。
求真好奇地想,大抵不是一位普通老太太。
小郭看出她的心思,“去呀,去与她攀谈,一次生两次熟。”
求真决定等一个比较好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机会来了。
求真叫的咖啡被送到老太太处,而老太太那杯可可,却落在求真面前。
求真立即移座。
老太太一点也不糊涂,“谢谢你。”
求真连忙介绍自己,然后问:“老太太贵姓?”
“我姓符,”她笑笑,“我从来没有结过婚,老是老了,却不是太太,而是小姐。”
“呵,”求真笑,“符小姐。”
符小姐也笑,“你与你的朋友,适才可是在猜我的年纪?”
求真一怔,陪笑道:“逃不过你的法眼。”
这时有人来解围,“符小姐你别见怪,记者有记者的职业病。”
求真抬头一眼,来人却是琦琦。
符小姐笑,“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这时,有人来邀请符小姐打桥牌,符小姐不用任何人扶持,爽健地站起来离去,并且礼貌地向三位新朋友告别。
求真凝视她的背影,“活到那个年纪,不知感觉如何。”
琦琦怅惘地答:“我们大概不会知道。”
小郭在一边打趣:“说不定呵。”
求真问:“她独个儿在船上?”
琦琦答:“是,她没有亲人。”
小郭点点头,“你都打听清楚了。”
“船上的公共关系人员告诉我。”
求真问:“符小姐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琦琦说:“她没有目的地。”
“最终是要返家的吧。”
“不,”琦琦说:“她住在伊轮上已有两年多,伊轮就是她的家,她不打算下船了。”
“什么?”好新鲜的新闻!
船已驶出港口,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就在眼前。
小郭说,“伊轮设备豪华,整艘船如一幢酒店般,应有尽有,每停一个站,又可以下船观光,我若富裕,我也选这艘邮轮作为终老之处。”
“是,且有那么多工作人员陪伴,不愁寂寞。”
“还有我们这班客人呢。”琦琦笑。
“多么奇突的一位老小姐。”
琦琦说:“她已经八十八岁了。”
八十八!求真从来没有用过那么多的惊叹号。
“可是她一点也不噜嗦,比许多五六十岁的人爽朗活泼。”
“喂,”小郭说:“背后这样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琦琦说:“符小姐已成为一种现象,但说无妨。”
“是吗,”小郭说:“这倒是讲人是非的好借口。”
琦琦白他一眼。
求真暗暗好笑,他俩打情骂俏已经有一段颇长日子,不知几时愿意作进一步发展。
那天下午,求真在日记本子上写:“照说,人的灵魂、永远不老,躯壳则不过百年即坏,每见老人,均有此感,如能更换皮囊,则可与宇宙同寿。”
晚上,睡不着,走到甲板小坐。
一天空灿烂星光,船只已经驶进大海,自高空看下来,定如沧海一粟,人类多么渺小。
“卜小姐,你好。”
求真转过头来,“符小姐。”她意外了。
“年轻人与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中年人睡得最好,但最缺乏时间。”
求真笑,“世事古难全。”
“你很懂事,卜小姐。”
“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
她俩在藤椅上坐下。
符小姐问:“对于生活,你有什么期望?”
“我希望多看一点,多写一点,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求真的愿望很实际。
符小姐颔首,“成家呢,立室呢?”
“呵那个,那个是注定的,不用担心。”
符小姐抬起头想一会儿,“你说得对。”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已叮嘱船长,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请他将我海葬。”
求真不由得一阵难过。
“大海多么浩瀚美丽,这样的结局,实属幸福。”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上帝是公平的,我也做过幼婴,可惜一点也不记得孩提时的事情。”
求真笑,“我也对三五岁之前的事毫无记忆。”
符小姐笑说:“看样子父母白对我们好了。”
求真一阵歉意,“我送你回舱房。”
“不用,你请继续欣赏夜色。”
待小姐的脑筋一点不老,求真不介意与她谈一整个晚上。
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临。
年轻,一夜不寐,等闲事耳。
琦琦来找她游早泳。
“符小姐富甲一方,承受了她父亲整副家产。”
“她没有后人?”
“无子无侄,亦无堂兄弟姐妹,只有很远很远的亲人,她大抵不打算同他们来往
了。”
“她有无恋爱过?”求真问。
琦琦抬起头,吸一口气,“总有吧,一个人一世中,总曾经深爱过吧。”
这时,天色忽然阴霾密,将下大雨的样子,服务员劝喻泳客转到室内泳池玩耍。
雨点随即似冰雹般打下来,落在面孔上,居然有点痛。
琦琦说:“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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