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么?”蝶沁眯了眯眼,眼光在少年的脸上不断地转着。
葛怀琚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蝶沁悠悠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挥了挥手,她继续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好好玩啊。”
谁玩了真是的!葛怀琚心中怒吼,他一开始真的是出来办事的!
……只不过后来出了些他自己都没料到的意外,于是本来应该一早回去的他,拖沓着又在尘世中停留了许久。
紫色的背影渐渐远了。
“清明蝶沁。”他喊她。
精怪认人,看的是魂魄最深处的本质。修炼到葛怀琚这个境界,更不会被表象所迷惑。
清明蝶沁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毫不奇怪自己被认出,只是顿住了步子,问:“怎么?”
葛怀琚却没说话,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你变了许多。”
清明蝶沁背对着他,笑容浅淡似风过浮冰:“如果你知道从前的我经历过什么,或许你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我知道!”少年怒道。
清明蝶沁的脸上浮上几丝惊讶,她回过身,瞧着他。
葛怀琚竭力放松自己的表情,他试图使自己看起来淡然些,但他失败了。终于他放弃掩藏自己真实的心意,凝视女孩的眼睛,沉声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要不要报仇?”
清明蝶沁的神色一时有些恍惚。她的瞳仁中闪过无数往事,葛怀琚看得到里面瞬息万变的喜怒哀乐。
最后,那双眸子中的一切归于平静。
眼眸的主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不。”
“我不想报仇。”
葛怀琚听到她这么说。
“有什么意思呢,报仇这种事……况且,我要找谁报仇呢?天界那些人么?还是杀我的那四个人?还是算出我身份的蓝翘?亦或者,郁舒寒?”
她说到“郁舒寒”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没有半分波动,仿佛这个名字对她根本不代表什么。
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那些深入骨髓的怨恨,在漫长的百年之后,在一个死去已久的人眼中,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很感谢你为我打抱不平,但是……”她笑了笑,“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看开了。
说到底,她的时代早已经结束——结束在百年前的空云塔上。现在的她,只是因为聚灵三魂六魄相聚而暂时醒来的异物……十二个时辰后,她就会永远消失。
无声地笑了笑,清明蝶沁转身欲走,蓦地又回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会儿他们在太息山上聊天,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她也就一直喊他“石头”。
少年默了默,道:“葛怀琚。”
清明蝶沁点点头:“我会记得你的。”她扬了扬唇,“希望你不会介意我只记得你十二个时辰。”
葛怀琚默然。
意思是,她只有十二个时辰的寿命么?
也对,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人啊……
女孩挥了挥手:“那么,珍重。”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鬼界。
前方的目的地是,魔界。
魔界,七伤殿前,枯萎了百年的七伤莲,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盛开。
它们是仰仗着聚灵的灵力和气泽生存的魔界灵花,伴随着聚灵的陨落而死去,如今也因为聚灵的回归而怒放。
虽然还有一魄仍封在空云塔的紫晶心脏中……但,已经足够了。
清明蝶沁仰头,望着魔界正殿上高高的牌匾。
七伤殿。百年前魔界圣女清明蝶沁的居所。
虽然后来她不再住在这里,魔界的霸主还是会像以往一样,时常过来。
有时只是小憩片刻,有时却坐在殿中,一待就是一整天。
譬如现在,他就在殿中。
清明蝶沁站在大殿的柱子旁,看着殿中百年未曾改变的布置,神色复杂。
“九阙哥哥……”她低声自语。
百年前,她被仙界众人合力诛于绝仙坛。为了避免魔界与仙界交战,她运用聚灵凌于众生的灵力,修改了魔尊霜降九阙的记忆。
在九阙的记忆里,相伴百年的妹妹,当着他的面,破开虚空,跳入时空的洪流。一走,就是一百年。
这就是他以为的真相。亦是天界众人要求她创造的真相。
两界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并不是清明蝶沁所乐见的。
所以尽管清明蝶沁彼时万般痛恨着天庭那班伪君子,她最终还是照做了。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于她的失踪,她所能给九阙的最好的解释。
回忆汹涌而来,清明蝶沁闭了闭眼。
九阙哥哥。
这世上,倘若说我有什么对不住的人,那便是你了。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无数过往在女孩的脑中反复冲刷。
终于,她睁开了眼。
她缓缓的朝殿内走去。
殿外,七伤莲静静地绽放,开出满池的绯红芳华。
更远的地方,碧野正渐渐化为黄郊。
秋天到了。
古老的五希山脉沉默着低伏在大地上,在秋意里半冷半热,乍暖还寒。
天界又来人了。
这是自绝仙坛事件后,天庭第二次派人前来碧忽。
几乎所有的碧忽门人都察觉到,现今的碧忽,从上到下,整个充满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萧子逸负手立于高阁之上,极目远眺,白色石塔映入眼底。
空云塔。
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塔仍旧矗立在山巅,只是塔身底部越来越斑驳。由于混元魔瘴的封印被毁,出于安全考虑,以塔为中心,方圆一里皆已被划为禁区,任何碧忽弟子不得靠近。
“子逸。”女子轻软的嗓音在少年身后响起。
萧子逸回身,嘴角带笑,望向来人。
“芳菲。”
“我到处寻你不着,你却在这里看风景!”女郎微嗔,眼梢却有掩不住的情意,“有什么好看的,让我也瞧瞧。”她朝少年走去,站到他身侧,含笑向阁外望去。
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逶迤盘延的五希山脉。绿阳芳草,郁郁葱葱。
尽管已经入秋,仙山碧忽依然是美丽的。
“仙家风景,和人间景致果然是不同的。”宛郁赞道。
瞧了一会儿,她问身旁的少年:“记得吗,沧昪城外,你曾答应要陪我一起看沧昪皇宫的日落。”
少年微笑:“嗯,我记得。”
宛郁转过头,凝视着他:“我一直在等你兑现这句承诺。”
萧子逸怔了一怔。
女郎的眼睛里流转着水一样的感情,她望着他,等着他的答复,不容回避。
萧子逸轻轻别开眼:“过一阵子吧。碧忽如今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宛郁定定的瞧着他。
“等碧忽的事了了……我会和你一起去。”他终于说。
宛郁粲然一笑。
两人又并肩看了一会儿风景,宛郁道:“这儿景色是不错的,可惜风大了些。我们下去罢?”
萧子逸没有异议。
下了高阁,两人沿溪慢慢往回走。宛郁芳菲一路言笑晏晏,萧子逸在旁微笑静听。
浅溪的尽头,是一棵叶子开始泛黄的垂丝海棠。
在充满奇珍异草的碧忽,这棵海棠的存在,就像牡丹园中的野花一般不起眼。
然而,萧子逸的目光方一落在它的身上,身形顿时一滞。
他记得这棵树。
他记得在这棵垂丝海棠下,他教过一个女孩子如何御剑飞行。
就在三年前,就在这棵树下。
女孩子的脸,在春日里晕着光。
他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但是他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
萧子逸合了合眼,觉得头有些隐隐发疼。
近来他时常这样。过去的记忆像是隔着一层白雾,发生过的事点滴在心,可却像是别人的故事,感不到半点熟稔。
他张开眼,看向身旁的女郎。
她碧蓝的裙角在风中飘荡。
只有她是色彩鲜明的。
所有的回忆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一片灰暗里熠熠生辉。
少年怔怔瞧着她。
注意到那道不变的目光,宛郁偏过头来,盈盈一笑:“怎么?”
萧子逸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这样看着我作甚么?——肯定有事!”宛郁贴近他,“快说——”
萧子逸轻笑不语。
宛郁嬉闹了一会儿,便岔过去了,转而说起沧昪皇城内的趣事。
萧子逸唇角含笑,听着她的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回那棵垂丝海棠上。
那个海棠树下的女孩……他记得她。
他记得就在几天前,他离开碧忽前往苍旻,才走到一半,就拼命的往回赶。
他记得自己是为了她回碧忽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为了她回来?他记不得。
那么迫切的赶回来……为什么?
当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少年的眉头慢慢的皱起。
苍白的秋光里,垂丝海棠与少年沉默的相望。
作者有话要说:zhanweimeng亲,对不起,直到刚才,我才看到了你的留言……
如果你看到这章的“作者有话说”,请接受我最深挚的谢意!真的谢谢你!
深深鞠躬……
丹丘
十二个时辰,说过就过。
清明蝶沁最终还是没有解开霜降九阙的记忆封印,而是选择借着玉沉烟的身份,传达了自己在某个时空活得很好的消息,而后离开了。
曾经她想过解开霜降九阙的记忆封印,因为她不愿意看他继续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耗费自己的时间。然而最后她改变了决定。
或许这样对霜降九阙才是最好的,怀着一个目标,寻找,奋斗,竭尽全力,这样的人生,总比长久的在痛苦中沉寂来得强。
清明蝶沁回到了鬼界。
接下来,是决定谁去谁留的时候了。
最后,三个灵魂,在一具躯体中达成共识。
清明蝶沁消失了,烈姬莲烬也不复存在。最后留下的,是玉沉烟。
众生平等,在灵魂上表现得尤为彻底,无关生前的强弱,谁拥有强烈的意志和信念,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烈姬百年的苦苦支撑,不过为了当年清明蝶沁的恨。当清明蝶沁明确表示自己的意愿,烈姬便再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百年仇恨一朝尽,或许内心深处,莲烬不是不感到释然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实玉沉烟也曾犹豫是否要留下,因为她从清明蝶沁的口中得知了身为“聚灵”的可悲,而烈姬则告诉她,如果聚灵继续存在于世上,长则十年,短则三月,六界必会崩溃。
一切回到最初,众生与个人之间的矛盾。
其实,就算聚灵不主动就义,如果世界毁灭了,聚灵又哪里能独善其身?还不是要随之灭亡?
所以,这根本是个死胡同。
玉沉烟欲哭无泪。这算什么?这和死缓有什么区别?还是最后必定会执行死刑的死缓。不如索性现在就走掉算了……
然而,还没等她琢磨出究竟要留下来还是趁早走,莲烬和蝶沁便合力将她推出了灵魂合议厅。
于是“苏小意”的意识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滚回了“玉沉烟”的身体里。
玉沉烟睁开眼。
“……靠!两丫头太不厚道了!”她愤愤道,龇牙咧嘴的准备起身。
胸口还在渗血,连带着整个半身都在疼。宛郁芳菲那一剑是真想刺死她。虽然三魂七魄齐了大半,“聚灵”之力已经恢复,可是如果继续待在灵气稀缺的鬼界,即使是聚灵,也得休养上一两个月。
清明蝶沁做事挺周全,将玉沉烟的躯体放在了鬼界和人界的交界处,出了鬼界就是一大片草原。玉沉烟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出了鬼界,立刻感到身上一松,熨适得她直想嗷嗷叫两声。
凭着聚灵敏锐的感官,玉沉烟感觉得到这片原野人烟罕至。考虑到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跋涉,玉沉烟决定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说。
原地坐下,玉沉烟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心道要是衣服被草地蹭脏,就当是野趣了。
空气里青草的味道格外明显,辛凉的清香浓郁得直撞到人的视网膜上,撞出一片碧色的凉意。
燥热的夏天刚刚离去,凛冽的深秋还未到来。
一切看来都那么美好,连照在身上的阳光都是完美的三十七度半,暖得人心窝都热烘烘的。
外界条件实在太好,没什么可操心的,于是闲下来的玉沉烟就转而思考自身的麻烦事儿了。
研究的问题主要有两点。
一,她到底还能活几年。
二,既然死亡的期限最多也只有十年,那她那句话,还要不要问?
其实玉沉烟觉得还有一件事可以提出来单独讨论,那就是对那个害她差点挂掉的宛郁小姐,她要采取什么手段进行打击报复,以安慰自己肉体和灵魂受到的双重打击……但是鉴于前两件事已经够她烦恼的,所以打击宛郁这件事,估计只能无限期搁浅了。
聚灵啊……她怎么就成了聚灵?
头枕胳膊,玉沉烟郁闷的看天。
烦。
想找人出出主意,却发现似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她说这些烦心事。
玉沉烟恹恹地翻了个身。
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碧忽,有人正为了她而踏上禁区。
空云塔。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清楚魔瘴封印的事,但谁都明白,在那阵恶鬼般的魔雾出现后,昔日的碧忽圣塔早已是个极不安全的所在,所以不必掌门人三令五申,大家都自觉的对空云塔退避三舍。就连飞禽走兽,都乖觉的绕塔而行。
于是以石塔为中心的方圆三里,一下子出现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情景。
正因如此,当化为红光潜入石塔的葛怀琚乍然见到塔底的郁舒寒时,他着实愣了一愣。而注意到郁舒寒正在做的事后,葛怀琚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失声道:“你……”
郁舒寒早已觉察有人进入塔中,只是一方面,他从气息中判断出来人并无恶意,另一方面,他忙于手中之事,实在无暇抽身顾及外界。
因此他只是眼风里瞥了瞥葛怀琚,并未说话。
葛怀琚压下脸上的震惊,朝郁舒寒走去。
郁舒寒神色不变,只是暗自戒备。
走到距男人三步的地方,葛怀琚停了下来,看着男人身前正不断蒸腾着丝丝黑雾的巨大深渊,神情复杂:“这就是“魔瘴之眼”?”
郁舒寒的目光始终停在深渊深处,仅是口中淡淡应了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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