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发 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
玄凌一时愕然,一壁叫小厦子去传杨芳仪来,一壁向卫临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安贵嫔怎么了。〃
端妃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刘德仪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
杨芳仪很快被叫了来。她也是近年来在玄凌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并无妖娆之气,却是有些闺秀风范。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玄凌温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暂不发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
杨芳仪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几年前送给安贵嫔的。作为回礼,安贵嫔也送了臣妾一个扇坠子。〃说着解下手中团扇上的玉色小扇坠子,递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发白,紧紧捏住那枚扇坠子负手在身后。玄凌面无表情,只问:〃你可看清了,这香囊真是你做的?没有假手于旁人么?〃
杨芳仪越发不解,只恭顺答道:〃是。当年安姐姐送了扇坠子给臣妾,臣妾为表感激,是亲手做的。〃
宝鹃发疯一样指着杨芳仪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娘娘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
杨芳仪不解其意,只是看见宝鹃那样的神情,也是骇然惊惧,连连退步,指着宝鹃惊道:〃你……你说什么?怎敢对我这样无礼?〃
杨芳仪这样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犹未全信,迟疑道:〃梦笙,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
杨芳仪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
宝鹃一脸护主的激愤与忠义,道:〃杨芳仪适才说了,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并无旁人插手。若不是杨芳仪下的麝香让我们娘娘一直未孕,难道会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宝鹃的这一声质问让玄凌神色大为震动,怒色愈盛。杨芳仪张口结舌,道:〃臣妾没有要害安贵嫔啊!〃
正当此时,陵容在卫临的银针扎穴下〃哎呦〃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她泪眼迷蒙,轻轻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颇有愧色,〃容儿,你可好些了么?〃
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皆知今日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发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跷,若真是杨芳仪所为,她何必坦然承认是自己所为?推脱干净岂不更好!〃
宝鹃忙道:〃娘娘细想,咱们都知道这香囊是杨芳仪亲手做的,她无可抵赖。若一口推得干净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认了,还可推说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的杨芳仪,轻声向玄凌道:〃杨芳仪虽然是亲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经两年多了,或许到了安贵嫔手里后又有旁人碰过也未可知,未必是杨芳仪做的手脚。〃
陵容倚在玄凌怀中,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臣妾所有贴身佩戴的饰物一向都是由宝鹃打理,她很稳重,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宝鹃亦道:〃这个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欢,若不是随身佩戴着,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会有旁人碰到的,连宝莺和宝鹊也不会。〃
如此一说,矛头更是直指杨芳仪,叫她百口莫辩,杨芳仪慌得睁大了眼睛连连辩解。玄凌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发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诉朕这香囊是杨氏送给你的?叫朕这样误会你〃
安陵容依旧垂泪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臣妾命薄,无福为皇上诞育子 嗣,还因自己的缘故险些牵连了徐婕妤腹中胎儿。幸好刘德仪对麝香敏感而发觉得早,若真是伤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玄凌的怒意在这句话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转头向李长道:〃把杨氏带下去吧。〃
李长恭谨道:〃请旨……〃
玄凌的话语简短而没有温度,〃褫夺位份,先关进复香轩。〃李长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吓呆了的杨芳仪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绪,柔声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惊,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
玄凌迟疑片刻,望着怀中弱不禁风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儿回去,等下再回来看徐婕妤,这里先叫太医先好生看着。〃
我莞尔一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惊吓呢。〃又唤宝鹃,〃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见她们都走了,刘德仪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气温和道:〃没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让卫太医帮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刘德仪点一点头,回转身去,忽然失声道:〃徐婕妤……〃
不知何时,徐婕妤已经半倚在玉照宫门内。她在禁足之中,无旨不得出玉照宫半步,但她到底也没出宫门,算不得违抗圣旨。她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 驻足看着玄凌拥着陵容离开的身影,眼下的一点泪痣鲜红如血珠一般。她玉兰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身形单薄如纸,倚靠在朱漆大门的阴影里,凄楚得似一片 无人注目的落叶。
我一时不忍,上前搀住她的手,道:〃婕妤受惊了,好好进去歇息吧,免得伤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嫔妾受惊了,皇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心口拂过一丝浅薄的难过,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会来看你的,婕妤别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那么,今日怀着孩子受惊的究竟是嫔妾呢,还是安贵嫔?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嫔妾的啊……〃
她的伤怀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难过,心思牵动。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纯,为情所动。我招手让竹茹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亲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声道:〃妹妹进去吧,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抚着自己的肚子,动作轻缓而柔软,低低道:〃是,我只有这个孩子了。〃话未说完,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已经晕了过去。
幸好卫临就在近旁,我与端妃也顾不得嫌隙,手忙脚乱扶了徐婕妤进空翠堂。卫临搭一搭脉,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向我道:〃婕妤小主脉象混乱微弱,是受了打击心智受损的缘故,且伴有胎动不安之像。只怕孩子会保不住,大人的母体也会损伤……〃
端妃慨叹一声,痛惜道:〃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医,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温实初来,你们一同来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儿……〃我直瞪着卫临,〃本宫要你拿命来抵!〃
卫临一惊,忙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们母子两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么请温太医一同到此斟酌。〃
我头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请温太医到空翠堂,就说本宫以当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给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了下去,道:〃有太医在这里,咱们就别在旁吵扰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黄芩,〃赶紧去回禀皇上一声,说徐婕妤不大好,请皇上即刻来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现在在她那里,黄芩一个宫女怎么能请得来,不如叫黄芩把话传给李长,叫李长去请。〃
端妃点头道:〃黄芩,你可要记牢,快去吧。〃说着看我一眼,道:〃你随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头万绪,亦道:〃我也有话对姐姐说。〃
端妃微微颔首,径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几句,才选了另一条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时,端妃已经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袅袅之间,让人浑然忘却了方才的种种心机较量,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端妃喝的是一盏槟榔参草茶,她徐徐饮了一口,见我神色凝重,便对吉祥道:〃去煮一剂桑菊凉茶来。〃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气。〃
我反问:〃姐姐不生气么?〃
端妃微微一笑,〃生气归生气,我也只当看好戏罢了。这一次虽不能助你扳倒她,却又何必认真生气呢?〃她叹,〃只可怜了杨芳仪,无端背了这个黑锅。〃
〃我与杨芳仪并不熟识,也不了解她为人。姐姐认为她当真无辜?〃
端妃点头,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声道:〃杨芳仪性子很好。〃她停一停,〃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女子,得宠是很应该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记录,不觉感叹,〃她飞来横祸,只怕是因为得宠的缘故吧。〃
端妃脸上泛起凄楚的冷笑,〃这些年里,连你、连过去了的华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宠的妃嫔都没有好下场。屹立不倒的唯有一个安陵容,可见她的厉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这一招连消带打、借刀杀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端妃凝眸于我,〃你我算计良久,她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咱们突然发难,能如此机变至此,是咱们小觑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端妃窗外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我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祸杨芳仪。 〃我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我早告诉过姐姐,她香囊中的气味和她从前给我舒痕胶完全一样,所以我断定有麝香在里头。〃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我 沉痛道:〃我当年小产固然有华妃之失,然而归根结底却在舒痕胶上。〃我见端妃凝神细听,便接着道:〃所以我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的时候,比谁都害怕,也更警 觉。每次安陵容与我说话的时候都很靠近我,并且都佩戴着这个香囊。而不与我接近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并不佩戴这个香囊。所以我揣测,她佩戴这香囊不过是想故 计重施而已。能让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发现时,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杨芳仪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无论我是否落胎,杨芳仪都迟早会被陷 害,只不过是一箭双雕和一箭一雕的区别罢了。〃
端妃明了,她弹一弹指甲,默然道:〃我们原本是要刘德仪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没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为杨芳仪所赠,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 危害别的妃嫔的胎儿。如此重罪之下,杨芳仪根本百口莫辩。因为孩子才是后宫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谁也不会觉得一个受宠的妃嫔会自己带着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除去得宠的杨芳仪,连安陵容自己也会更得怜惜而固宠,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端妃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否除去杨芳仪,对安陵容来说并非是紧要的事。〃
我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姐姐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渐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宫里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携的缘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们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来这事该让敬妃帮你,怎么倒来找我?〃
我轻轻一笑,〃敬妃与我一向亲近,又有胧月的一层关系,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而姐姐从来甚少理事,偶尔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不快,有一层缘故并未向端妃说出口,便是敬妃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将胧月带来柔仪殿了,却闻得她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多了起来。
端妃〃嗯〃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时候你这样紧张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样子。〃
我轻轻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见徐婕妤对皇上的样子,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样都是颇负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没有你这般得宠了。有时候我瞧瞧她的样子,也真是可怜。〃她望向窗外阴阴欲雨的天色,叹道:〃也不知道她这头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顾忌着天象也不多过问。〃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风雨。我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注释:
(1)、出自苏轼《赤壁赋》。原句为〃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兮嫠妇〃。嫠妇指寡妇,以此来形容哭声的悲伤感人。
二十一、夜雨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我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我心中烦乱不堪,一心记挂着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劝住了我,〃万一娘娘也伤了身子,不是更加亲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见竹茹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我们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温太医和卫太医都急得很呢!〃
我起身问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宫了?〃
竹茹满身是水,从裙角淅沥滴落,头发都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黄芩去了好几趟了,连李公公都没有办法。皇上只在景春殿守着安贵嫔,怕还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
竹茹咬着唇道:〃皇后身体不适,奴婢根本进不了凤仪宫。〃
我沉思片刻,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我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赶紧回空翠堂去守着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这样跑出来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脸色发青,道:〃刘德仪偷偷放奴婢出来报信的,小主出了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有好么?拼一拼罢了!〃
我暗自点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够,奴婢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我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说了经过,眉庄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便让白苓去敲宫门。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
花宜摇头道:〃宫女们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眉庄扬眉奇道:〃事情并非半分转机也无,怎么她倒先寻了短见!〃
我想起从前丽贵嫔与芳嫔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又是一个枉死的,这后宫里又添一缕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废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嫔妃之礼厚葬,真是可怜。〃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