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他不知怎么界定她的年龄了。
「为什么不?你答应过我的!」映庭激动了起来,顾不得爹娘的叮咛,揪住他的衣袖猛然摇晃不止。
「你忘了我了?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你看我呀,仔细看清楚,我是庭庭啊!看到没有,这个疤痕是你留在我身上的印记,永远磨灭不了的痕迹。」映庭戳指着陈年的旧伤口,早巳不该泛痛的疤痕,此刻却隐隐约约刺痛了起来,只因他的遗忘。
夙衮炯热的眸光深瞅着那个形状诡异的疤痕,正中眉心的遗憾,方才被他刻意忽略了,不晓得为了什么,他的视线自动选择了避开,直接否认了它的存在。
现在,正眼目睹它的样子,猝然惊觉自己原以为不会再有起伏的心狂乱了,突然滚热了起来。
伤口新生的肉色比起周旁的肌肤显得较为粉红,疤痕也许不是很明显,却硬生生挑起了他的愧疚;明明眼前是个痊愈的伤口,在他脑海里看见的,却是一滩红色的证据……
衮哥哥,真的不要忘了我哦!
他还记得,有个女孩曾哭着在他耳畔这样哀求过。
他的记忆没有忘,是他的心不要自己再想起那段往事,因为就在八年前,决定了他今后一个人的命运,他不希望自己还和哪个人的哪段人生有所牵扯。
他真的没有忘了他们之间的事,可倘若她不再走入他的生活,也许他会就此遗忘自己曾经如此照顾过一个女孩,成为她真心信赖的依靠……
原来自己曾经这样被信任过……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至极、荒谬可笑。
「我不记得你了。」他眼燃烈焰似地盯着她,声音却出奇的冷,带着深深的嘲讽意味。
「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他的表情看来不似捉弄,映庭急了,慌忙的掏出保管良好的链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你的金锁片,你说过要娶我的!」
「衰儿,你真的忘记庭庭了吗?她是咱们住在金陵时,隔壁容善家的女儿啊!」李若云不忍看到女孩难过和失望,赶忙帮助他恢复印象。
「我真的不记得了。」夙衮的口气依旧淡然。
「你这孩子!平常记忆不是很好吗,怎么该好好发挥的当口却让人失望?」夙秋碇也发了几句牢骚。
夙衮没有答腔,每回只要爹娘一与他说话,他就敌不过内疚的煎熬,为什么他们就不怨他、不恨他呢?这样至少会让他好过一些……
「所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也都不算数了?」映庭盯着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做了十分不该的事了。
她实在不该任意离开苏州,再怎么说,杭州都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初来乍到的她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人也不认识……原以为最熟悉的人变成了陌生,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拒人千里、冷漠淡然的夙衮。
他的态度这么轻慢,自己的热情似要被他给浇熄,令她感到挫败与困窘。
「我也不记得曾对你说过什么话了。」吐出的话语在冰冷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
「衮哥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变了这么多?」
映庭此话一出,大厅气氛陡然变得有些窒凝,尤以夙衮的表情最为复杂,眼神飞逝而过一抹沉痛的情绪。
她那双澄澈眼眸,又再度不隐讳地描摹起他来了。虽然知道她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眸子,但能将他看得如此真切,又能这般清楚说出观察所得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夙衮睇着她,目光再度恢复到初见她时那般的犀锐。说罢,他在她愕楞的眼神下离去。
映庭屏住气息,没有说话,直至他的背影渐行远去,一声抽泣自她的鼻腔逸出,纠结心头多时的困惑惶然,一古脑儿爆发了,眼泪纷坠而下。
「庭庭,你别哭啊!」李若云慌了手脚,忙搬救兵,「老爷,你也过来啊!」
「庭庭,别理会那个兔崽子说的话,夙伯伯会替你作主的。」
「夙伯伯·夙伯母,衰哥哥忘了我,他不理我了!」好不容易努力求来的杭州行,为什么迎接她的却是这种悲哀的结果?
「不会的,不是那样,衰儿只是变了个性子,他不可能忘记你的。」
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李若云不相信儿子会忘了这么可爱俏皮的小邻居,他的性情会那么古怪,完全是因为那件事使然,他太过于责备自己了,以至于那么久了仍旧无法释怀。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他对我好冷淡……」映庭噙着泪水,一径的啜泣。
李若云很想安慰她,不只对她,其实夙衮这样的个性已经整整八年了。
抽噎一声,她突然孩子气的抬手抹泪,「夙伯母,不要告诉衮哥哥我哭了好不好,他不喜欢我哭的……」
怎么也没想过,要她不哭的人是他,让她哭泣的人也是他。
「好,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李若云拿来手绢替她拭泪,「庭庭就在这里住下吧,我和你夙伯伯会替你作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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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衮哥哥,你真的在这儿啊!」有了李若云的通风报信,映庭很快就跑来花园找人。
听闻兴奋的嗓音,独坐花园中背对来人的夙衮心悸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冷酷回答:「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记得你了,不管以前我们有多熟,请你都别再来缠着我了。」
「衮哥哥……」映庭怔在原地,双脚再也不敢逾矩的向前。即便这几天已经听惯了这般无情的回应,可她还是难以消受他如此陌生的性情。
「难道你的爹娘没有教你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夙衮的话一句比一句更冷,决心要她放弃,最好能死心的打道回府,永远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是因为她的出现,每天总要缠问着他关于过往的一切,她一直述说,让他小时候的回忆一一回笼,温习了从前的种种,甚至再次感受到她的信任与依赖,那样的压力束缚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只是想提醒你那些被遗忘的快乐回忆……」
「对你来说或许快乐,之于我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你以前会陪我踢毽子、玩迷藏,你明明很快乐的!」映庭小跑步到他面前,意图看清他是否说谎,可是他端的依然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不是说你那时候才五岁吗?为什么你会记得那么多事?」夙衮语出咄咄的抬眼睨她,缓慢她站了起来。
映庭下意识退了一步,茫惑的望着他,眼底依稀含着嗔怪,怨他忘了所有的约定。
「衮哥哥那时候已经十岁了,不应该忘了所有的事。」
因为他说不会忘了她,所以她不敢忘了两人之间的种种;因为他给了她一块金锁片,每天每天看着它想他,她怎么能忘了他?
她一直在等着自己长大,因为他答应了长大后就要娶她,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忘了,对她的态度更是冷淡无情,是否意谓着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记得了!」夙衮语带敷衍,又背过身。
他没说谎,他真的不记得了,他的印象里没有心甘情愿陪着她玩耍的自己,有的只是被她的缠功追得无处可逃、无可奈何的一个十岁男孩。
他只知道,小时候只要她一哭他就受不了,而唯一能停止她眼泪的人,也是他。
「让我帮你想起来不好吗?」
「我不需要那些回忆。」他直接拒绝,不给她希望。
映庭表情一苦,「为什么?」她放软了声调,执着于答案。
「你知不知道,你愈来愈像个老妈子?」夙衮终于厌烦的撂下重话。
这就是她!
硬的不成来软的,软的不成来暗的,暗的不成来明的,明的不成就从头来过,像块牛皮糖一样,非得磨到他皮透骨穿不可!
映庭不让自己因此退却,跟了过来,「我知道啊,所以我很引以为傲。」她笑得好骄傲,这是他对她的第一个评语。「你不懂,当个能照顾人的老妈子,不但心思要细,也要有岁月累积的丰富经验,很多人想当都还当不来呢!」
夙衮愈听愈迷惘,她的形容可以说是极其薄弱,但真心却是不容置疑,仙露美酿也比不上她言辞之醉人。盯着她脸上表情的些微变化,眼光不肯转瞬。
岁月像在她身上施了法术似的,当年总带着脏污的小脸,如今变得细腻白晰,双颊因兴奋而染上了微微的酡红,在那挺直的鼻梁下,是不点而朱的樱唇,带着诱人一亲芳泽的水润红滟。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的瞳眸,望着他的神情晶亮依旧,一如多年前的火热,随着她绵密长弯的羽睫轻扬,他的心开始紧拧……
不,不要再成为别人的依靠了,他不敢再照顾人了,那种责任太大,他负荷不起。
「衮大哥,你想起来了吗?」见他盯着自己发呆,映庭当是他忆起了过往,兴奋问道。
「没有。」收回心神,夙衮别开眼,冷冷的说。
「还是……没有吗?」满满的期待转瞬成空,落差太大,教人承受不住。
「你不是正在食补吗?」夙衮草草转移话题,不愿听到那抹有气无力的声音。
听说娘吩咐府里上了年纪的女眷们炖补给身材丰腴的她食用,理由是她千里迢迢来到这耗掉太多精力,必须全部补回来。
他……在关心她?!顿时,映庭又精神饱满了!
「对啊,赵嬷嬷和王嫂正准备要用一碗碗可怕的黑色汤汁来灌溉我,可怜的庭庭就要变成黑色的小花了。」她夸张的说着,为争取同情,不说得惊心动魄点怎能达到效果呢?
「我看你还是节制一点吧,女孩子身材过于丰润也不是一件好事。」话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映庭赶紧伸手拉他。
「衰哥哥,别走!」
「你还想说什么?」夙衮如她所愿地停下脚步,可他看着她的神情,有如一只猛虎明知猎物已逃不出,还有意玩弄的模样。
「你……不理我是因为我还是个胖妞吗?」映庭卑屈的问道,如果说还有什么努力不够的地方,她承认是自己身材的缘故。
小时候他总是唤她小胖妞,因为她圆滚滚的身材,而今透过他暗喻讥嘲的语气,教她更相信他很在意女人是否秾纤合度。
「那你帮我跟夙伯母说去,我不吃补品了……」因为不忍心拒绝长辈的好意,也因为爹娘的嘱咐,更因为想待在他的身边,所以她一切顺由安排,殊不知差点让他更讨厌自己。
她缓缓地抬起了螓首,夙衮冷不防地迎上她满脸的泪水,心头登时有如被大槌狠狠一击,胸口一窒、气堵咽喉。
有许多女人在他面前哭过,却没有一次像此刻带给他如此大的震撼。
「我什么都没说,你哭什么?」他嗓音粗硬的质问。
「没……我没哭,我哪有哭……」知道自己掉下了他忌讳的眼泪,映庭忙不迭的拿手背擦拭不断滴落的泪珠,吸了吸鼻子后无声地睇望着他,忽而,不知怎地情绪一时涌上,哇的一声,抱住了他。
「衮哥哥,不要讨厌我,求你……我真的好喜欢你……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或是变得怎样,我一样喜欢你……」
「放开我!」夙衮僵直身子,动也不动。
当年只到他胸前的身子长高了,她那柔美如丝的发丝如今到了他的眼前,鼻端萦绕的全是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随着她的环抱,那玲珑有致的身形紧密地贴近,他可以感受到他怀中的软玉温香已渐渐成熟。
或许正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不晓得羞怯为何物,只是顺着天性,所以她的动作显得特别撩拨人心、特别单纯直接,一点刻意造作也没有,根本不明白如今的他们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年纪了!
凭她现在的年纪不该再如此肆无忌惮的搂抱一名正常的男子!
「不放!」映庭更加死命的搂着他。
「容善映庭,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可能娶你的,你若是聪明,现在就死心回苏州。」夙衮狠心拉开她,冷情说道。
「可是夙伯伯和夙伯母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决定这辈子谁也不娶。」撇下她,无视于她哀求的眼神,他仓促的离去,匆忙的步子,似是排拒她的哀泣窜入耳膜。
「衮哥哥--」映庭追了几步,终是被孤立,挥开一地的落叶,她捡起一根细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夙衮……映庭……」
一面画着,泪水也一滴滴掉落,在地面溅开花珠子,她甩手背拭了拭模糊的眼,继续拿着树枝重复写着两人的名字。
爹爹说对了,很多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更迭而改变……她的衮哥哥真的变了!
第三章
晚膳时分,夙府上下急成一团,夙秋碇和妻子焦急如焚,底下的佣人也感染了主子的情绪,跟着一起慌乱。
原因无他,只因夙府的娇客--容善映庭不见了。
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映庭,丝毫不知夙府里的情况,打从夙衮进一步表态后,她愈想愈觉得委屈,于是便出来散心,边走边嘟嚷着心里的不平,渐行渐远仍末察觉。
直至天色逐渐昏暗,她才猛然自思绪里惊觉,抬眼赫然发现四周什么也没有--没有其他房舍,放眼望去更是不见一丝炊烟!
「这里是什么地方?」惊慌的神色霎时覆盖住她小小的脸蛋,「夙伯伯家呢?」没有人影、没有人声,眼前情况教映庭像颗陀螺,开始无助的原地打转。
本欲寻着来时路回去,可一回身望去,一条分叉路出现在眼前,她压根已忘了自己方才是经由哪条路来到这儿!
深层的惊惧攫住心弦,她的表情益加惶恐,毫无目标、茫无头绪的绕来转去,愈紧张仿徨,愈不知如何是好,害怕的眼泪已悬在眼角。
好久好久以前,她似乎也曾这样惊畏过……
「我是不是迷路了?」揪着衣襟,她蹲了下来,用力的抱住双臂,「衮哥哥,快来救我……我找不到路回去了……」
好后悔,她不该赌气的独自出门,这儿她人生地不熟,她不该要脾气的……
为什么要为夙衮忘了自己的事生闷气,她怎能如此轻易便被这小小的挫折给击倒?九年的时间她都等了,难道不能多等一段短短的时间吗?
可以,当然可以,她是容善映庭,她只要当夙衮的妻子!
重申决心后,映庭的勇气纷纷回笼,仿佛未知的惊恐再也不可怕了,此时,她更发现前方不远处一户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住家,收起眼泪,快步跑过去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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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一看,映庭的期待落空了,原来她所以为的住家根本已是杂草丛生的废墟,虽然自外表依然不难看出昔日的风光,但欠缺整理的脏乱却是触目可及的事实,几乎是第一眼,她便能猜出这里已久未住人。
望了一眼慢慢昏暗的天际,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决定进去有所遮蔽的房舍里取暖,天色一暗,天气会逐渐转凉,她必须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等夙衮前来寻她。
踏过红漆斑驳的门槛,映庭在一个像大厅的地方坐了下来,出乎意外的,她发现这座宅子里似乎比外面还光亮些。
「衮哥哥,我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找到我的,我等你来找我……一定要来找我哦!」坐在地上,映庭屈膝抱腿,下颚靠在双膝上低声的喃语。
「原来是迷路了啊,我还以为真的有人敢进来里头陪我呢!」突地,不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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