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青衣死了?”
白幡飘动,竹青招魂,肃穆的一片白笼罩一室哀伤,一具上好棺木置放厅堂后方,两尊纸扎的金童玉女一左一右护棺,香烟不断,袅袅上升。
纸钞烧成灰四处飞散,披麻的奴仆、带孝的丫鬟,庄严的祭拜仪式,灰袍道姑的助祷经咒,人手三枝香跟着跪拜,为助芳魂早登西天,伴佛归仙籍。
哀乐阵阵,泣声低切,谁也想不到长年宿疾刚治愈的司徒青衣竟又无端染病,半夜急症发作,连大夫都来不及看最后一面便暴毙,全身灰白,双目未闭,尸斑浮现,料是身亡已久而未被发觉。
庄内众说纷纭,有一说恶鬼索魂,讨去当鬼妻。二说是被人下了毒,毒急攻心无法抢救,故而死不瞑目。三说痼疾未愈,治标未治本反加重病情,导致病来如狂风,一扫成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就这么死了,我记得放下的分量并不多,顶多重病不起罢了,怎么会……怎么会……没气了……”
一道素白的身影缓缓靠近半掩的棺木,纤纤素腕搭放棺上来回抚摸,似震惊,又似愤怒地敲了棺尾两下,随即又困扰地抚过敲击的地方,仿彿这动作能消弭心中的不安。
白烛垂泪,映照出棺中人儿栩栩如生的面容,一如生前般带着一丝轻愁,她安详地睡着,穿着一身新嫁娘的喜服,只是大红艳色被绸白取代,她双手交握置于胸前,一点也不像死了。
是的,一点也不像,谁说她死了,一定在做戏,吃了十几年的毒都没事,哪有可能多加了一些就魂归离恨天,肯定是假的,她没死,绝对不会死,她不能死……
“青衣,你醒醒,娘来看你了,别再贪玩呵!快起来瞧瞧娘,娘给你煮了你最爱吃的莲子燕窝汤,你赶快来喝一口,滋阴降火,让你的病快快好起来。”
一脸慈祥的左惊虹抚着女儿冰冷的脸庞,十分怜惜地轻哄着,见她发丝有些凌乱,顺手拨了拨,面露浅笑地叫女儿起床。
可是深睡不起的女儿不肯理会她,不论她如何哄骗轻斥,她依然相应不理,静静地闭上眼睛躺着,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
当一口莲子燕窝汤从气息全无的人儿口中流出,慈爱的面容忽地一变,龇牙皆目地浮现出怨怼,妒恨,阴恨,对着一动也不动的女儿拚命摇晃,甚至想把她拉出棺木,不许她再装死。
“你起来呀!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敢死,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你,不是让你比我早死,你马上给我活过来,活过来呀!我只是要你帮我做一点点小事而已,你为什么不听话,你想害娘失去现在的地位吗?”
“……可恶的臭丫头,你再装死呀!我打醒你、打醒你,娘喂你吃毒也是不得已的,你要是不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们就会知道那件事是我做的,然后把我赶出庄,你也不想当个没娘的孩子吧!”
左惊虹一边惊慌地念着,一边拍打女儿的脸,绝美的容颜在烛火闪动下竟显得妖异,飘浮出淡淡的诡魅邪肆和阴寒。
但是女儿的不理不睬让她怒气加剧,她用力捶打起尸身,人如着了魔,双目赤红,开始由低咒转为高声咆哮。
“……你晓得我费了多大的劲才从魏知秋手中抢走她的儿子吗?他们都太愚蠢了,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不过使了个小小的手段,你看看她的儿子有多恨她,把她当成恶鬼一样,一步也不敢靠近,我赢了她,我终于有一件事赢了她,我赢得她儿子全心的信任和尊敬……”
“……青衣,你要是儿子就好了,娘绝对不会对你下毒,如果你是儿子,该死的就是司徒太极,娘会帮你毒死他,让你成为隐月山庄的庄主,以后这一切都是我们母子的……可惜你不是儿子,不是儿子……”
左惊虹说着说着竟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趴在棺首拉出女儿的长发,她一小撮一小撮地慢慢拔,有些近乎疯狂。
当两手放满女儿的头发时,她直接丢入火里烧掉,行径怪异得不像常人所为,她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在说些什么,接着竟然要拔女儿的指甲。
“虹姨,你究竟还想干什么?青衣死都死了,你连她的尸身都想毁损。”那是她的女儿,不是客死他乡的陌生人。
“谁?”她倏地回头,狰恶的面容无所遮掩。
白幡后走出一道刚猛的身影,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让他的脸孔变得模糊,但光底下的昂藏身躯却不容错认。
眼含沉痛的司徒太极一把扯下治丧的白布,他脸上的难以置信和惊骇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叫人轻易地感受到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悲伤和冷厉。
他对她从不曾有过怀疑,每每只要一想起她为了救他而差点命丧幽泉,他的感激之情便源源涌出,连自个的亲娘都不如她在心中的重要。
可是她对他做了什么?她的好是有目的,慈爱的笑容后竟是一连串的算计,若非亲耳听到,他怎么也不相信她会对自己亲生的女儿下毒。
“咦!是极儿吗?你也来看青衣呀!她睡得很安稳,不吵也不闹,你看,她气色变好了。”左惊虹笑得平和,丝毫不见慌张。
他目光沉了沉,冷言道:“我听见了,虹姨,青衣的毒是你下的。”
怔了怔,她又笑了。“青衣是病死的,怎么会中毒?你耳根子软,又听谁胡说八道了。”
她言下之意,就是指医死女儿的大夫。
“是不是中毒,拿根银针试试你端来的莲子燕窝汤不就见真章了。”欧阳春色由司徒太极背后闪身而出,手中拿着细长银针。
“你……又是你……”一瞧她,左惊虹眼中有着难掩的恨意。
因为她,她的计划才一再失败,因为她,她的极儿才和她越来越不亲,因为她,魏知秋不用再受苦,甚至有可能抢回儿子,因为她,她的女儿死了。
“要不要我效劳呢?不然青衣死得太冤了,连死在何人手里都不知情。”欧阳春色做势要以银针试毒,却被一股外力狠狠推开。
“不要碰我的女儿,她死都死了,你还想对她做什么。”一转身,她的怒容竟成哀容。“极儿,你把她赶出去好吗?她留在庄内只会让人伤心,看到她,虹姨就会想到我短命的女儿。”
她以为她还能像以前一样操控他,让他为了维护她而乖乖听从她的话,他的命可是她救的,此恩大如天。
“够了,虹姨,不要再做戏了,你刚才说的话全传入我耳里,一字不漏,你真的认为我还会被你所骗吗?”不了,他不再让谎言蒙住双眼。
“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而不信虹姨?”她表情伤心地捂着胸口。
黑眸闭了闭,又睁开。“告诉我,你怎么下得了手,青衣是你的女儿呀!”
“你被她下了蛊,神智不清了,虹姨帮你找人来解,你等着,很快就没事了。”他怎敢质问她,她是他的长辈。
“虹姨——”司徒太极气愤地一吼,震住她举步欲离的身子。“事实俱在眼前,你想逃吗?”
左惊虹冷冷地咧开一笑,目光不再平和。“我做了什么事得逃?青衣明明是她害死的,你不杀了她替妹妹报仇,反而指责我这当娘的,天理何在?”
“叫你一声虹姨,是因为我还尊敬你,你想要连这一丝敬意也从我心里拔除吗?”他看她的眼神是充满哀伤,不愿相信她是狠心的人。
“你……哼!你要我说什么?你不是已定了我的罪,青衣体内的毒是我下的,那又如何,我从没想过要害死她。”是她自个福薄,怨不得人。
“为什么?”这是他一直想问的一句话。
“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可笑,月眉一挑发出轻笑。“你该问你爹司徒长空,为什么他对我甜言蜜语一番,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哄骗我跟他回家,却忘了跟我说他已娶妻生子,我在这个家的身分只是个妾,妾呀!”
她恨他,好恨好恨,她是那么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为了和他在一起连爹娘都不要了,离乡背井地跟着他。
孰知他家中早有明媒正娶的美丽妻室,他要她喊他的妻子大姐,并无耻地笑着说要她们服侍他一人,一夫二妻蔚为美谈。
“你娘见我的第一面是狠甩我一巴掌,叫我滚出去,她说她宁可死也不与我共事一夫,我要不走,她就一刀杀了我。”
哈!她以为她愿意和她共有一个男人吗?她失去一切来到这里可不想一身狼狈地滚回家乡,受人耻笑。
“所以你陷害她?”司徒太极问得沉痛。
“也不算陷害,要不是我怀有身孕,她早就把我撵出庄了,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让她太得意罢了,几滴迷魂草的汁液她就任我摆布了。”
“迷魂草?”欧阳春色问道。
她瞟了她一眼,满是不屑。“我从家乡带来的白色花朵,全株皆具有毒性,魏知秋连服了一个月便上瘾,之后便疯了似想杀人。”
“我唯一没算计在内的是我会突然绊了一跤,跌在一个孩子身上,那一刀没杀了他反刺入我腰腹,致使终身不能受孕。”
这是最可恨、最莫名其妙的错误。
“你不是要救我?”而是不小心跌倒,误打误撞地救了他。
“是也,非也,因为你爹就在一旁看着,我要真是见死不救,怎么可能取代魏知秋当上司徒夫人呢?”
第十章
司徒长空错估了妻子的包容性,他以为她爱他爱到可以接受他的一切,因此他在一次经商时,巧遇容貌绝美的左惊虹,便兴起娇妻美妾的念头,在未告知他有妻室的情况下将人带回。
殊不知妻子的爱并不如他想的那样伟大,几番争执后,司徒长空在两人之间痛下决定,他最爱的还是魏知秋,所以他忍痛要送走新纳的小妾。
而在此时,左惊虹怀孕了,为了腹中的孩子,魏知秋勉强容忍她到生下孩子为止,一待她生完产就得离开。
心高气傲的左惊虹受不了这种屈辱,也不甘心让夫,因此先下手为强,让魏知秋成不了阻碍,也报了一掌之仇。
不过司徒长空太爱他的妻子,即使她可能疯了,仍延聘名医为她医治,让备受冷落的她看在眼里更加不甘,于是她开始在不满足岁的女儿身上下毒。
因为司徒青衣不时的发作,他便无暇分心妻子的状况,以为有大夫的诊治便不需他操心,全心全意专注在小女儿的病情上。
可他没料到的是关外的大夫全被她收买了,她要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使司徒长空过世后,她仍以相同方式掌控司徒太极,让他为其妹的病疲于奔命,不会再想到他还有一个亲娘。
“娘,你的心真这么狠吗?连我也成了你报复的工具?”为什么这个心狠如狼的女人是她亲娘?
活生生的司徒青衣从内室走出,满脸泪痕的凝望化身修罗的娘,不愿走近。
“你……你没死?”怎么会……有两个青衣……
死人复活令人惊恐,在左惊虹惊惧的目光下,半盖的棺木中伸出一只人手,轻轻将棺盖推落一侧,原本了无气息的“尸体”大大地吐了口气,接着从棺中坐起,伸伸腰,揉揉刚刚遭到“蹂躏”的伤处。
棺材内的司徒青衣身手俐落地翻身出棺,一落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撕下面上的人皮面具,埋怨了几句当死人真累,一不能呼气,二要装死,三要任人捶打而还不了手。
“我没死,躺在棺内伪装我的人是齐大哥,让你失望了,我是女儿,不是儿子。”但她很庆幸自己是女儿身,不然娘亲的罪孽又要多加一桩。
对大哥最好的她居然曾有杀害他的念头,她的心当真无一丝仁善。
“是呀!虹姨娘,麻烦你下次下手轻一点,我这活人差点没让你打成死人喽!”幸好他皮厚,挨得下几拳。
齐丹飞咧齿一笑,手里拿着人皮面具把玩。
“你……你们骗我……”他们一个个联合起来,诱她入瓮。
“如果不是你做得太绝,我们怎有机会揭穿你的恶行?”她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黄雀在后。
若非她被逼急了,再一次下毒,想利用女儿的毒发好赶走欧阳春色,没人敢当面指称她是凶手,她自认能瞒天过海,反而自露马脚,让人逮个正着。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是你爹先对不起我,而后你娘又羞辱我不知检点,我所作所为只为讨回公道,他们欠我的。”左惊虹仍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是让她伤心的人。
“我娘被关了十七年,你不断告诉我她会伤害我,要我离她远一点,不要靠近,你让我错待了自己的亲娘,我……我很想原谅你。”但他做不到。
娘被当成疯子囚禁,无人闻问,孤零零地度过无数个寒暑,吃馊食,病了只能饮潭水,无助地等待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而身为儿子的他因幼时的创伤而畏于亲近,误信她一番裹蜜的谎言,进而成为加害娘的帮凶。
春色骂得好,他的确是不孝子,顽固又不知开通,过于执着,一旦对人产生信任便不再怀疑,一错再错相信自己不会信错人。
一见他疏离的神色,左惊虹有些慌了。“极儿,你忘了没有虹姨,你这条命早就不在了吗?”
她在讨恩情,相信他会为还她的救命之恩而不追究她所做的事,她仍是隐月山庄的二夫人、他的虹姨,这点是不会变的,她太习惯他的袒护了,还有所依恃。
“可是若没有你,我娘也不会想杀我,你才是真正罪大恶极的人,不值得敬重。”被铁炼炼住的人应该是她。
“你……什么意思……”他在怪她吗?不再当她是最亲近的人。
“看在青衣的份上,我不为难你,但是隐月山庄也容不下你,你今晚收拾细软,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庄。”他对她算是仁至义尽了,望她好自为之。
“你要赶我走?”左惊虹瞠大眼,难以置信。
“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还敢留下吗?若换成我先揍你一顿,再把你丢进寒潭里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只喂你吃蚯蚓,让你知道当坏人的下场。”
这样就放过她,太便宜她了。
“春色。”
“干嘛?”欧阳春色挽起袖子,抡起拳头,一副要揍人的模样。
“她或许有错,但错得更多的人是我,是我纵容她危害我的亲人,寒潭我去泡,但我绝不吃蚯蚓。”休想。
“啊!”她嘴巴张得大大的,接着噗哧一笑。“不行,你一定定会把我的鱼吃光。”
一瞪,司徒太极冷着声说道:“全留给你,我不吃鱼。”
“挑食。”她一吐粉舌,想起自己不爱吃洋葱和兔子的食物——红萝卜。
“你说什么——”她一天不惹他发火就不快活吗?
不畏惧他的怒火,欧阳春色笑咪咪地握住他的大掌。“婆婆的铁炼可以取下了吧?”
“呃……”他耳根泛红,不知该如何接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我们去接婆婆回来。”她也该苦尽甘来了。
“好。”他面一柔,泛出不自在的笑意。
近乡情怯吧!其实是想见亲娘的,心里却迟疑着,错待了这些年,他愧疚在心,不知该以何种面貌负荆请罪,见了娘,又怕相对无语,十七年的隔阂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拉近。
“接魏知秋回来……哈哈……她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司徒夫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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