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隐澜但笑不语,颔首。
“可是朕的手段,从来没有用在你的身上。为何?因为你机猾表皮下的天生傲骨?天生
傲骨的人不只你一个,朕曾折了无数人的傲骨践在足下,并以此为乐趣。但看到你,朕的乐
趣变了方向,朕喜欢看你在朝堂上挥洒智慧,在群臣之间八面玲珑,在对峙之际唇枪舌剑。
朕了解,你天生傲骨,却富智谋,有人要对付你,你断不会坐以待毙,必要之下甚至不介意
玉石俱焚。不管是最后朕煞了你骨子里的傲性,还是逼你走上绝路,朕必定再也看不到朕自
你身上喜欢看到的,那绝对是朕所不乐见的。”
“朕曾自问,你是否是朕的弱点?为你,朕究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勒瑀戛然而止,
神秘一笑,“至于苛劬,朕知道你是为朕做安排,一面想着朕沉疴得治,一面在这宫中安一
个能够真正保护朕的人,朕会考虑。但也相信朕,任何情况下,朕绝对有能力保护自己和自
己的江山。”
“你知朕甚深,朕是对苛劬心存怜惜,当年,她为了她的国家,躺上朕的龙床,而一个
为了她的国家可以牺牲至斯的人,不足以获得朕全然的信任。何况,朕对女人的爱向来浅信
。宣莫蹙眉,你想必清楚,那苛劬一心嫁朕,有一半必是为了畲国,近几年,宣没让他们好
过,不是么?”
“爱朕的女人未必忠于朕,情爱成不了你的牵绊,你却可以为朕千里返淦。不妨告诉你
,当年,朕并非没有机会避开苛劬的蛊毒,而为何没有避,宣想必更清楚。”
这男人,坦白得一点也不可爱。
“朕这一生,许一生都无法获得最爱的女人,却拥有一个能彻底相信的知己,这一点,
那个男人想必是忌妒朕的。”他笑得不无得意。
“宣,若是你做了什么决定,或者准备做什么,尽管去做。不需要在朝堂上公开辞官,
挂印而去,才不枉宣相天人的风格。”
勒瑀便是勒瑀,十年内醒少睡多,一双眼睛仍能洞悉天下,这便是他的可怕之处吧?正
如他所说,如果当初他是执意要摧毁宣隐澜的,她,有几分机会全身而退?
******
车轮轴呀,驶出了宣昌门,驶离了大苑宫,撩开帘幕,侧身回望,那宫墙楼阁一径在夕
阳下凝重巍峨着,一如已成过往的十六年。那宫墙里不曾有过她的憩息所在,非是君王苛待
,早在她尚未暴露女子身份之际,勒瑀便曾大开隆恩为宣隐澜在宫中特许了一所小栖处,但
她从未敢下榻,原因不言自明。可是,谁能想到,她与它竟缠绕了十六年?
十六年啊,那所曾特为她辟下一方华丽空间的邶风宫,相交的缘份不过八九个圆月夜的
轮回,算来,是一个“缘”字弄人,她与邶风宫的主人结了情缘,却与邶风宫缘浅至无缘。
但这大苑宫,缘毕竟也短,十六年,很快将湮没在人生长河中罢。
“爱朕的女人未必忠于朕,情爱成不了你的牵绊,你却可以为朕千里返淦。”是罢,如
果有朝一日再听到他有难需助,她依然是义无返顾的吧。
一世知己。她竟与一个曾经的暴君,交心到如此,那“缘”,果真妙不可言。
*******
阏都的茶坊,依如茶坊外的天气般,气氛热烈得如火如荼。而眼下,在这光景外围,独
有一隅始终不曾因之所累,仿佛只是喝茶的茶客,勾茗静品,未为热氛所染。
一桌五人,四大一小。从衣装品质上揣度,不过普普外乡来客,无甚出奇,无需侧目待
之。但观每人样貌,又无法不教人称奇,天地间的钟灵毓秀,尽聚在了这几位身上了不成?
左首一位年届不惑的灰袍文士,面若敷粉,目若朗星,长髯至胸,形神俊逸,顾盼自得
。
右首并坐两人,一位浅褐肤色,浓眉势如泼墨,豹眼凌厉深蕴,是位高大缄默的黑衣男
子;另一位明眸皓齿,笑语嫣然,是个体形纤薄的俊秀青年。
下首,一个长手长脚、可预期未来身材必沦入高大一流的九、十岁男童。身着与俊秀青
年同色的淡色衫子,大口喝茶,大口吃着点心干果,好奇大眼不时四顾,是这一桌人中唯一
不肯享受安宁的异类。
端居上首的是位玉面公子,几人中,他的存在最无法容人忽视的。长眉斜旋入鬓,黑眸
阒湛幽冷,鼻翼飞拔削出贵气天成,薄唇如刀勒成无情弧度,唇上留存的青髭短须昭示着他
的青春不再属于韶华少年。坐在那里,多是在垂睫浅啜,间或偶扬眸清扫全场,迅即又无动
如初。但那举手抬指间的优雅,沉淀周身的高贵,一脉经由岁月养就的沧桑,成了他最引人
眼球的诱因。
茶楼的人们仍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热烈交谈,这边,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抬臂叫来
跑堂,添水后,状似闲怡地问:“小二哥,那位宣相真忒地神么?”
小二存疑地打量这位看上去文气秀弱的客人,道:“您是外乡人吧?”
“唉,咱们长年在番地经商,当下是途经京城,难得有机会听闻京都的风土人物。”
“唔,这就是了。”小二释然了有人对宣相神奇性的质疑,随即换出另一张眉飞色舞的
脸颜,“说起宣相啊……”长论滔滔,话题甚至追溯到十七年前宣相高中榜首,英雄事迹纷
至沓来,只说得口角生沫,口干舌燥,忘形之下抄起客人的茶杯咕咕下肚,而后再接再厉。
不知是这小二哥的口才委实太好,勾起了客人的兴趣;或是这一桌客人坐得太过无聊,
听听故事权作排遣,从头至尾非但没有一个打断小二哥的激情演说,甚至有人自发慷慨提供
润喉茶水。唯一一个好奇多玩的男童想要把这位演说者当成玩具摆弄两下子时,竟同时受到
了上首美男子及右首俊青年的异目斥阻。后者他是不太怕了,反正得罪“他”也不会引来多
大的惩戒,但那美男子身上却总有他敬畏的东西存在,何况在爹爹面前得罪俊青年,其后果
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唔……如此说来,那位宣相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待小二的倾尽所知终告结束,
灰衣文士捋须言道。
“那是自然。”小二得意于自个的强力解说成果显著,好生得意。
“小二哥既然是本土人士,可曾见过宣相?”右首的俊秀青年出口相问。与有荣焉啊。
“宣相是何样人,岂容咱这等草民近身的?只是远远的,有见过一回。有受了冤的拦街
告状,拦到的正是微服的宣相车马,那宣相曾下车亲诘,一身雪白缎袍,像天人一样。再就
是每一年泼水圣节,运气好站个好位置的话,可以有幸目睹站在望月楼上身着官服腰横玉带
的宣相,我们家隔壁书生曾说过:宣相的华美俊雅,直似天谪仙人。”
“听小哥这么一说,真真令人向往。有生之年,若能一睹天容,余愿足矣。”灰衣文士
一语三叹,表情恳惋,惹来了小二哥热忱的同情之心。
“这位先生,看样子您也是位读书人,若真想一睹宣相风采,不妨到望月楼旁的莲菁坊
碰碰运气。”听明白,是碰运气哦,若无缘交会,只怪运气不济,这阏都城有太多人想拥有
这个运气,可惜大都未能如愿。
“莲菁坊,是书画社吗?”
“差远了。那是一家茶艺社,听好了,不是像咱这座三教九流都来得的茶楼,是一家只
对读书人开放的茶艺社,听说,是宣相在背后出资捐建的。要想进那里边,还得自己个拿出
点本事才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只要拿得出手的,当场演示,是为‘入门礼’。
进门后,一楼是辩论场,二楼是是品茶室,三楼呐,极少有人上得去,传言是宣相用来接待
有怀有异能的才子的所在。这莲菁坊从开业至今差不多有七八年,能在三楼接受宣相接见的
,怕是十根指头就数得过来了。”
哦?四个大人中有三人眼瞳骤地一亮:有趣。
“到了莲菁坊就能见到宣相本尊吗?”俊青年问。
“怎可能?”小二大摇其头,“要不咱说过要碰运气呢,有人在那坊里泡了一年也未必
能得见宣相一面,有人初去乍到,说不定就正赶上宣相到场散心品茶。咱呀,有一个亲戚在
里边也是跑堂,他都干了三年了,也只见过宣相两回,其中一回还是只闻其声。要不是看几
位客官不是俗人,咱才懒得跟他透露这么多呢。”
灰衣文士莞尔,“听小哥谈吐,想必也是识过文嚼过字的。”
“嘿嘿,”小二得意地傻笑,“咱小时跟着先生念过几年,这位先生好耳力,竟给听出
来了。几位要不换壶好茶?掌柜是我舅舅,可做主打个折扣。”
“也好。”
“那么,”在目送小二乐颠颠下楼后,俊青年睇回同桌诸位,“我们下一站,是相府吗
?”
“莲菁坊。”上首美男子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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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十三章]
莲菁坊,在淦国阏都,代表的是宣氏,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隐喻,尽管宣隐澜个人从没
有这项认同。初期买下那家破败的茶舍,纯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有谁能想到,它今时
今日,竟承担恁重的想象与寄望。
甫踏入莲菁坊后门,俨然恭候多时的管事凑过来,“相爷,有人等了您一个多时辰,小
的给安排在二楼雅间。”
宣隐澜双臂负后,微诧道:“本相此次来,为的不就是此事么?”
“不是,不是。”管事迭声否认,声腔中带出三分无奈,“那几位贵客小的已经安排在
三楼了。等您的那个是……执意不肯离去,小的看他来意不善,恐他寻衅闹事,只得让他在
二楼雅间等。今天二楼喝茶的客人不多,说话倒也方便。”
来意不善?宣隐澜一眉轻抬,“本相很好奇对方如何个来意不善,又想在这莲菁坊闹出
哪桩事?”
管事斜垮眉眼,苦咧嘴角,道:“相爷,实在是那人身份不同寻常,小的不知如何应会
呀。”
“王上?”放眼整个淦国,也只有他才能寻她的衅闹她的事吧。
“是才国丈。”没错罢,虽然罢了官丢了爵,闺女还是王上的人,国丈没喊错。
才如廉?面色一沉,“门卫怎会放他进来?”
“这……”经主子一提,管事才发觉下属的失职,方才只顾吃急上火,哪想到这一层?
“小人立马查个明白。但那二楼……”
“难得才国丈有此雅兴光临茶坊,你们只管好生招呼便是,帐记在我头上。”凉薄的唇
浅浅泛笑,她拾阶而上,“三楼客人受本相邀约,不好劳人久等。”
“可……”管事尚寻思着追上这位和气主子多劝两句,其后随行的侍卫伸臂拦人,那位
浓眉大眼的兄弟道:“相爷待人温和,不代表可任由人置喙他的决定,管事还是做该做之事
。”
可是,他是看着才国丈大把年纪却晚景凄凉,想说人都有恻隐之心……唉,侍卫兄弟劝
得有理,自己是多事了。
走在前头的宣隐澜由不得抿唇薄哂:钭家姑娘,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只是,这三楼的
客人……“钭波。”
“是。”
“你想家吗?”
“唔?”
“说不定,等一会儿你就能见见故乡人,问问故乡事哦。”
两日前终得空闲,理阅莲菁坊送过来的本月上旬所收获的“入门礼”,或书或画或诗或
文,本来以为又是一大堆华而不实的表面文章,哪成想在旁纯属凑趣的苗苗挑挑拣拣中翻出
一幅宫装仕女图来,要是旁人观了兴许只当一幅画工不弱的普通丹青罢了。那曾和“他”朝
夕相对了十六个年华的苗苗可就大感有趣了,因为画中人,竟是女装的“她”。当下啧啧称
奇,直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可以看到如此女人味的相公。
没错,画中人非但是女装后的“她”,且所着宫装更是那一袭白紫相缀曾引发了她和戎
晅首次龃龉的绝美礼服,画上并无落款。能见过自己穿过它的人不多,唯一想到的可能是伯
昊,他有那个机会,也具这项才能。所以,她约见了画者。
“相爷。”守在三楼楼梯口听的侍应殷勤见礼,“客人在内堂。”
“宣隐澜,你给老夫出来!”
*************
“宣隐澜,你给老夫出来!”俗话说,瘦死骆驼比马大;又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咱们的才国丈如廉正应了那景,气势之凛然,声色之响亮,并不比其势如中天时逊色半分
。直骇得劝不住人的管事,挡不住人的楼梯侍应,跟着他却不敢有半点冒犯。若没有钭波只
手相拦,怕是早已冲上前一逞威仪了。
宣隐澜施施然转身,闲凉道:“看来这莲菁茶坊的茶叶品质有待商榷,竟没有降去才国
丈的冲天火气。”挥手,管事、侍应退出,钭波也守在了外堂门外。
“宣隐澜,你好大架子,教老夫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如廉老脸沉得像是沏得过酽的
乌龙茶水。
宣隐澜撩袍落座,接过侍应送上的好茶,只管润喉品茗。
才如廉大剌剌自己坐下,冷笑道:“宣相,你当朝一品大员,却敢私下营商,是因为恃
了王下的恩宠而毫无忌惮么?”
“是又如何?那都不是今天的才国丈能置喙得了的。”音质琅琅,字字圆润如珠,吐出
的语句却足以令修养欠佳的人气窒。
“你……”才如廉肿胀的小眼内戾光划过,“宣隐澜,你不要太得意。天下人谁不知你
以男色事君,你以为你这副皮囊还能让王上贪恋多久?一朝你宠尽恩断,届时不怕自己死得
太难看么?”
“咔!”内堂传出木器断裂声。
才如廉一震,宣隐澜眉眼未抬,只管问:“我可以认为国丈今日前来是来威胁本相的吗
?”
“哼!”才如廉方才记起今天自个上门有求于人,实在不该为逞口快而弄僵了气氛。“
本国丈还没那么闲,方才所言不过是好心提醒宣相早铺后路,免得届时措手不及!”
“谢了。若没其它事,本相要送客了。”
才如廉脸部的肌肉一阵急剧抽搐,“宣隐澜,老夫虚长你若干春秋,你我也曾同殿为臣
,老夫今日登门,是欲请请宣相念在往日同侪份上帮一个小忙。”语气停顿,意在指望对方
主动相诘,可人家那俊雅脸颊一迳淡然,不见丝毫波动。
暗地磋坏了两颗老牙,道:“眼下后位悬空已有三年之久,偌大后宫无主,实非一国之
幸。宣相以为呢?”
“还好。”
又能两颗老牙不堪磨损阵亡,“三年前罢后,无非只是因为一些算不清的糊涂帐,王后
为此幽居冷宫三载,已受到惩戒。后位久悬于国无利,现时过境迁,也该恢复后宫之主位了
罢。”
好茶。镇坊之宝,口齿生香。
才如廉何尝不想挥手打烂眼前这张堪称梦魇的美人脸?“此事之于宣相只是一句话,还
请宣相应了老夫这个不情之请,老夫必有回报。”
“才国丈今年高寿?”
“六十有五。”答完甫自一愣,“何来此问?”
“六十有五,也当深知人情事故,既然明知是不情之请,何必强人所难?”
“宣相,”忍忍忍一时之气,“就算你我当年在朝堂上意见相左,多有冲突,也都是为
了淦国长远大计,你我之间并无私人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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