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相,去意笃定,多年来,亦在积极筹措中。
“相爷,信到了!”相府管事去而复返,这一回,手里举着一偌大信札,小跑着来。
苗苗颇无淑女气质地撇撇小嘴,“宣相每月一次的‘蝶双飞’?”
“有意见?”宣隐澜摆袍踱出,掠过管事,拿着那巨信,走人。
“才怪。”苗苗抚抚云鬓,弄弄袖襟,心下,又不自禁地对那个男人致上十二万分地同
情。任谁爱上她,都是会苦恼万分的吧?而那个男人的苦恼,可以车载斗量的吧?十年,十
年啊,贴着一对蝶儿的信札从未间断,而这个女人,却不见有过斗点松动。要说当年那个男
人曾经有过混帐时刻,相信现下宣相的作为也足以折磨得一个男人心灰意冷了罢?
如今,给了宣隐澜顶级尊荣的男人每日最多只能保持四至五个时辰的清醒,曾使她滞留
异地一年未归的男人远在千里翘首以待,而她,似乎哪边都不准备靠拢,一个人走得强定安
稳,如此强势,也只有足够强大的男人才敢受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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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
宣隐澜哼着睽违原版已久的歌谣,拆了信,料想中隽劲遒逸的字体跃睑而入:“淼儿吾
爱:近日可好?……”
果然,如往常无二,不谈风花雪月,不谈离情别绪;更不谈两国纠葛,十几页的厚度,全
然是日常琐细,那男人,有意向唐僧看齐吗?
翎儿信中曾提,那男人,在那一夜后,吐血倒地,在病榻上卧了月余,这十年的书信中
,却不曾就此有过只言片语,他,是存心要她心存一丝歉疚的么?这一纸教苗苗谑为“蝶双
飞”的鸿雁传书,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维系,而一旦宣隐澜归隐,将无以为继。“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们,是该如此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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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借问年年断肠处,明月夜,寰亭坊。
戎晅信手挥出十年间挥了千遍万遍的两排小字,上一笺墨滴未干,下一笺已始,全神贯
注,以至长子踱入亦未能回神。
写得手腕累了,准备撂笔暂歇之际,抬手,修长挺拔的长子显然已立了多时。
“父王。”戎商俯身微礼。
“自明日起,朕便不再是你父王。”戎晅黑眸静视,“我只是你的父亲了。”
戎商酷似其父的薄唇微抿起,甫久,“父王,不再考虑了么?”
“父王考虑了够久,准备了够久,如果不是不想让你重走朕走过的弯路,本应不需这么
久。”十年,十年寂寞如雪的日子,若不是因她是如此引天下瞩目的人,他尚能借助他途获
得她一丝信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熬不下去?
“父王,可是为了她……可是为了老师?”戎商问。
老师?稍倾明白,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你何不称她一声娘亲?”
娘亲?戎商微怔。
“如果你叫老师叫得顺口,倒也别有趣味。”戎晅只当长子自幼丧母,不好改口,也不
强求,“你如何断定朕是为了你的老师才下如此决断?”
“因为,只有她……老师才值得。”戎商答得坦然果断。
戎晅颔首,再摇首,郑重道:“商儿,你要记得,你所下的每个决定,无论面对的是怎
样的结果,都需要你自己来负责。不管促使你下决定的诱因是什么,因为下决定的是你,而
非别人。所以,身为一个男人,要能担当自己肩上的责任,身为一个帝王,要有广阔的胸襟
来纳取天下菁华;而身为一个丈夫,要给得起所爱的女人以唯一的爱。”
唯一的爱吗?男人给女人?戎商迷惑了。“父王有……老师的消息了么?”
“我和她,从未断了消息。”戎晅摸摸怀里的聚焰珠,一任天气炎热,他宁愿汗浸袍袖
也不想与怀中物失了联系,多少个被思念悔悟折磨的夜晚,是它陪他度过。
“星儿如今已届二九年华,你需为她尽心安排一门如意的亲事,否则,你那睆睆姑姑定
不放过你。”戎晅殷殷叮戒,唉,叨叨唠唠实在有损他风华天成的形象,可是无法,这是那
个水人儿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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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已考虑好了?”
“先生今日好不罗嗦。”
“此言差矣,实在是王上此举堪称前古无人,后无来者,伯昊怕王上事后后悔而已。”
“朕长这么大,唯一悔不当初的是曾那般理所当然地伤害了唯一心爱之人,其它,朕何
曾悔过?”
“而王上何曾想过,您此去未必能获得王上欲得的结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
弃。”
“淼儿从来都不曾留恋过荣耀光华。”
“纵算夫人于名利之物视若粪土,却还需更重要的一项认知:当初她走得那般毅然决然
,如今,是否仍愿以心付之?”
“这……朕在决定之初,已想得明白,若淼儿不能原谅朕,朕亦会终生随在淼儿左右,
看到她,感受到她,好过我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锦鲤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伯昊想到多年前的一副卦象,是中秋月夜的宣隐澜
。昨晚,特地为宣隐澜再卜一卦,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竟惑得他一
时亦难明个中预示着的真谛了。若想说得是时过境迁,憾事难平,应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才对,偏偏一个上阙,有了太多可能,一切,皆看人心之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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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来了吗?
寰亭,寰亭啊,举目看出去,没有了亭台轩阁,没有了溪桥流水,取代而之的是以为只
能成为记忆的高楼大厦、霓虹看板。她——回来了?!
淼儿,淼儿……他的声声追唤,绕耳不绝。
阿晅啊。她跌坐在石椅上,举步维艰。异域的时空,千年的岁月,我们终究是分开了么
?
熟悉的社区建设,熟悉的绿化环境,二十几栋高楼组成的社区,各家窗口点点闪闪的是
万家灯火,空气中飘浮着月饼红酒的味香,中秋月圆夜,人月两圆呢。
走出这寰亭,走出这假山,自己这一身异世纪的装扮可会吓坏了人?近乡情怯,离家近
了反而胆小了,是啊,家,家,她几经梦回不敢忆及的家,她要回家。站起来,跌跌撞撞下
得假山,循着记忆,找寻回家的路。
可是,路在何方?
……
你找不到路的。
有人说话?她旋然拧身,月光下,她孑然只人。为何,足下的路如此难辨,没了旧时模
样?明明,是身在那个生活过二十几年的地方没有错。
你找不到路的,这里早已没了你的路。
是谁?这一回,她确定不是幻听,有人说话。“出来说话!”
好气魄,不愧是在那个世界做过大事的。
“藏头露尾的说话比较好玩吗?还是你根本没有面目见人?”她握拳在侧,只等全力一
击。
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么?
“凭什么我要记得你的声音?”等等,这声音?如一把钝锯伐木的枯干嗓子,似曾相闻
。
想起来了?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你啊,是你执意固念的一个结果啊,要从几十年后回来看你,你以为是容易的么?
……
“你到底是谁?”她喝问。
“我,识得么?”出声者近在身后,回头,是一个佝偻的老影。
“是你?”这张脸,这个声音,配汇在一起,忘却也难。
月下,老妪扯动面皮一笑,依然触目惊心,“你还记得我?”
她不语。
老妪啧啧称奇:“你毕竟不同,如果是常人,见到我这副形容,又处在月圆至阴时,不
是魂飞魄散,也会逃得不见影子了。”
“你不是常人。”她肯定地。世间有无鬼神她无从考究,但老妪出现的时间、方式,无
法不令人生疑。
“如果我说我是你,你信么?”
“你不是我。”
“如果你执意留此,我便是你。”
……
她醒来,薄汗袭襟。怎会又做了这个梦?虽然个中的一切都是她曾亲历过的,但进到梦
中,仍会引人惊悸。
如果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是哪段思绪引出了它?
十年前,她执意要走,却被原本认为属于自己的世界打了回票,所以,她会耿耿于怀的
吧?阴错相差地来到这方天地,她从不曾让心归属,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在此长久停留,
更因为她以为,她真正的栖身地是曾经存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然奔波来回一遭,猝然获知
,她的认为、以为都已不成立,却原来,她已无法再走回去。
回不去的,不止她和他,还有她曾心心念念一心回归的天与地呢。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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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十二章]
大苑宫,泰阳殿,淦王寝宫。
这十年内,每一回走进来,她心情都无法轻松。
“宣相大人。”迎来的是勒瑀近几年最宠的侍妾明姬。
“娘娘,王上今日可好?”
“比昨日好,多醒了一个时辰呢。”
“娘娘经年侍侯王上,辛苦了。”对这个女子,她心存感激。看着她那张与自己有三分
相似的脸,她已由起初的感觉诡异而习以为常,也许唯如此,才是对每个人最好的罢。
“宣?”帘幕后浮出男人低沉的声音。
“是微臣。”宣隐澜肃颜敛衣,道。
掷开掌中奏章,问道:“为何不进来说话?是怕这室内呛鼻的药气?”
宣隐澜暗里叹息:曾是个何等邪狷骄狂的男人,十载却缠绵病榻,每日清醒不多的时辰
尚需殿前听政。而他宁可如此,也不让那苛劬要挟了他,勒瑀便是勒瑀罢,何时何地,狂狷
难消。
“宣?”
“臣是怕打扰到王上。这弥足珍贵的一个时辰,莲池内花开正好,臣陪王上观赏如何?
”
“好。”男人低沉嗓音里竟透出一丝雀跃。纱帷一分,人已跨了出来,瘦削颀长的身形
上仅着正黄色中衣。
“来人,为王上加衣。”宣隐澜偏首唤来宫婢。
宫婢三两下为王上披戴整齐,为王者迫不及待地执起臣子之手,出了药气沉沉的寝宫。
明妃叹一口气,退到属于自己的影子世界。
*****
柳垂丝绦,碧玉妆成,清荷满池,艳存碧中。“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
,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对坐于池畔亭中,她顺口吟出,梁武帝应该不
介意他的诗拿来应景生情呗。
“碧玉是何人?汝南王又是哪位?”勒瑀就着宫婢递茶的手饮上一口,问。
“碧玉乃臣的家乡流传故事中的一位佳人,汝南王则是她嫁与的男人。据传,碧玉生得
极美,但出身平微,为人作妾。”
“宣的家乡定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不止有能诗善词的文人雅士,还有这等动人传说。”
勒瑀收回落在荷上的视线,改看他的宣相,眼前的人儿那张素白的脸浸在水气浮动的光线中
,几乎要融化了去。“你也不必为那碧玉抱屈,她一介平民女子能攀上王族,虽非正室,于
她来讲,已是飞上枝头。”
“臣不曾为那碧玉抱屈,正如王上所说,以她彼时的见地,也许认为那是一桩美事。当
事人不曾觉得委屈,外人又何必庸人自扰。”
“宣卿是要告诉朕什么呢?”
“果然是王上,一眼瞧穿了微臣的那点小伎俩。”宣隐澜自嘲一笑,又迅速正颜。“苛
劬来找过微臣。”
“她?”勒瑀狭长凤目内略有异样光华骤闪即逝。
她没有忽略那抹异样。“苛劬的确是个奇女子。她对微臣说,王上在中蛊之初最担心的
便是她来伤害微臣,而她,的确想过不让王上失望,所以曾派人扰过我,准备喂我一两样蛊
毒尝尝,可是她很快了悟,王上不爱她,是王上和她的事,于外人无尤。她更不想因为男人
的薄情而迁怒于女人,尤其一个和她有着同样苦衷的女人。”她的那份觉悟,纵算在高喊女
男平等、女人当自强的现代社会,也是大多数女人所无法参透的,否则怎会有歌叹唱“女人
何苦为难女人”?
“苦衷?”
“臣想她所指的是我们同样以男人面孔活在世上,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因苛美
人本人如此,“她还说,王上身上的‘欢情薄’含十数种蛊苗,且有几类的蛊苗的解药是相
克的,如果只分门别类出每种蛊苗而对症下药,只会此消彼长,永远无法根除王上体内的毒
素。而世上只有她才能拿出根除的解药。”
“所以?”
“她想见王上一面。”
“要挟?”
“不如当成一个痴情女子的渴望。”这一点,宣隐澜虽无法欣赏,但绝对同情。
“你不怕她再害朕一次?”
“王上怕么?”
他纵声长笑,但因为经年卧床而略显气息不济,“激将法?”
“苛劬对王上的爱,也许在初时走得偏激,但臣通过近几年与其的几遭接触下来,她只
是爱王上,她只想知道,对她,王上是否没有半分情分。”
“宣卿认为呢?”
“若无情分,在她伤了王上后,岂是在床上躺上半年就能了事的?王上对她,是心存怜
惜的。”
“宣,世上有什么是你不能了然的吗?”
“有。王下为何不娶苛劬?以她的容貌才情,甚至只求能陪在王上身边即可,王上为何
拒人千里之外?”
“宣何不再运用你聪明的脑袋想透呢?”
“世上若说有唯一不以常理推之的,便是情感,其中,又尤以男女之情最为无解。”
“朕的后位悬空多年,宣可曾想过入主岫烟宫?”
“臣不会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不会,还是不屑?”
“是不会。”宣隐澜水眸清亮无伪地迎视,“王上对微臣,初是兴趣,再有好奇,进而
欣赏,施以体护,却不全然是爱情。微臣对王上,忧心有之,牵念有之,感恩有之,忠心有
之,也非爱情。且以隐澜的本性,是断然无法安于做碧玉,无关为妾的身份,而是无法和别
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这便是宣的心结么?”早知他的宣相与众不同,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
世间男子,一夫一妻的是有之,但只在供应不起家用的贬夫走卒,但凡稍有家世,哪一个不
是三妻四妾?这并不影响男人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是么?如果他早日获悉这一项,当初
,也只会权作笑谈吧。“那么,他呢?”
“他于臣,虽重要,却不是牵绊。”
“爱上你这样的女人,合该是那个男人倒霉罢。”勒瑀因病痛削薄了少许的唇畔抿起状
似幸灾乐祸的笑纹。
“这十年,朕醒少睡多,许是因为静了下来,反倒事情想得多了。宣,以朕当初的行事
作风,完全可以强要了你,你尽管聪明过人,朕亦非愚人,手段足以多得令你防不胜防。”
宣隐澜但笑不语,颔首。
“可是朕的手段,从来没有用在你的身上。为何?因为你机猾表皮下的天生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