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
儿舞,蝶儿忙。”勒瑀青袍锦带,没了王冠的束缚,野性十足的长发散在背后,一股浑然天
成的魔王气势迎面扑来,他回眸笑睇白衣似仙的宣隐澜,“宣卿,今日虽然不是春光明媚时
分,但这碧树绕树庄,浅水满陂塘,总是与你诗中的意境相近罢。”
佩服,佩服,过目不忘,难怪人家能成王。想当初,她背一首五言绝句还需灯下奋战呢
。宣隐澜手拿折扇,颌首:“公子好记性。”他可以称她为“宣卿”,她却不可以称他“王
上”,毕竟“宣卿”可以是个名字,敢叫“王上”的人却不多。
勒瑀招手唤来远远跟在后面的常容,“把带来的酒食拿过来,摆在那树下的青石上。”
常容紧着张落,随行侍从展开轻罗垫布,呈上美酒果点,常容更是亲自摆上两个棉绒缎
座,斟满两杯蜜罗春,才识相地退开。
“宣卿,尝尝这蜜罗春,香醇绵软,不输皇家贡酒。回京时,定要带足几坛回去。”
“您知若您这一句话传出,会给这家蜜罗春酒坊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吗?他们会世
代感念公子恩德的。”名人效应,不可低估,今古皆然。
“是么?”他方唇轻咂入唇琼浆。有时想想,被一些人念着好,感着恩,感觉并不算坏
。而他能做此想,全是因为有了宣隐澜。
他嗜血,嗜杀,嗜武,王权在他来讲,不过是一个可以掌控天下、为所欲为的工具。良
西王的起兵,更使他把冷酷暴戾发挥到了极致,围敌于城,以箭飞书:降则众罪皆赦,抗则
格杀勿论。遭遇顽抗的三日后破城而入,第一道令便是屠城!当真是鸡犬不留,血流成河,
他披甲跨马从累累横尸上踏过,盈鼻的血腥令他体内的邪恶因子兴奋着跳跃。他狠,良西王
更狠,他变本加厉,良西王如法炮制,他们在一场又一场互动的杀戳酷屠中,寻找着快慰,
积累着仇恨,平民,则成了他们刀俎下的肉齑。直到宣隐澜出现在勒瑀的视线里,这样血腥
残乱的互动游戏才有收敛之势。
“这是自本公子接掌家业来首度微服出游罢?拜宣卿所赐,这等平和的心境还是头一遭
体会。”
“可惜公子并不喜欢安定,否则便无此次剡城之行。”
唉,说起来,他的宣相始终无法释怀他有意介入煊、畲两国之间的战争。勒瑀探出掌心
,摩挲着她的柔颊,道:“一个出色的猎人久不拿起他的铁弓,射不中一只蠢笨的山鸡;一
只威慑的猛虎久不磨炼他的利齿,撕不碎一只愚拙的家猪。宣,我只是不愿自己太溺于安逸
,失去了锐气而已。我并不一定要助畲灭煊,但我不能容忍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藉机坐大。明
白么?你应该明白的,你是如此的通透聪慧。但朕答应你,朕不会妄杀,朕将全力保护自己
的子民不受战火之苦,相信我。”
他是王,王有王的考量和立场。宣隐澜道:“隐澜明白,也能体谅。”
“王——”常容急切切碎步跑近,稍有急惶之态,“公子,有信送过来!”
宣隐澜难得见这只老狐狸失态,想来他口中的“信”非同小可。那“信”在他手中,拇
指粗细的竹管,内藏乾坤。
勒瑀当场从竹管内取出绢笺,速阅毕,“宣,你先回驿馆,我要走一趟。常容,你带四
个人护送宣相回程。”
宣隐澜随他起身,道:“公子安全至上,我有常容够了,叫他们都随公子去吧。”
“宣,你不喜欢流血杀戳,所以才不要你随行。知己知彼,我是一定要观望一下煊、畲
的交战现场的。”勒瑀以为她在负气。
“所以,才要多一些人在公子从旁保护。公子如不放心,派两人给隐澜足矣。”
勒瑀胸内一暖,只因这关心,非关俯首称臣的虚伪。“好,依你。”
目送宣隐澜的马车驾离,勒瑀才驱马狂骋而去,远赴百里外的煊畲战场,飞鸽传书上“
恶战在即”的字样牵起了他隐伏多时的好战情结。
宣隐澜掀开侧帘望了望离去的背影,苦笑叹息。男人啊,柔情万千又如何?难抵抗纵横
捭阖的诱惑。这样的男人,爱不得,爱上这样的男人,就要有雅量接受自己永远无法独占他
们的目光。她从来不是有雅量的女人,所以,这六年里,任凭相思成灾,也不曾找过“他”
。骄傲,或是胆怯?
突地马声嘶鸣,马车一沉,硬生生止住了走势,将车上人神思震回,问:“什么事?”
坐在车头的常容面色灰白:“宣……公子,有人拦路。”
宣隐澜道:“问他们要多少银子?”
“不,不,不是,啊!”常容尖呼,没命鞭策马臀,“驾,驾!”车子在马的奋嘶中重
新启动,跌撞不稳地飞滚车轴。在车厢中摇摆难定的宣隐澜听见了两名侍卫与人交手的刀剑
交鸣,明白了当前情形是常容欲趁乱带她逃离险地,但是,直觉示警: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女人的直觉果然不是盖的,常容滚胖的身子球一样被踢了进来,嘴里犹自不屈不挠地大
喊:“宣公子快逃,歹人作乱,危险!”
一直认为电视剧里那些太监仆役们对主子的愚忠不二不太真实,今日见得常容,才信了
,一个不是自己奴才的奴才被人袭击后连声痛来不及喊,只顾得喊她逃命。
时间等不及宣隐澜再多制造感动情绪,别人已经追来了。车马仍处于狂奔中,一柄白花
花到刺眼的刀刃撩开车帘,一个站在车辕上黑衣蒙面者矮身扫了一眼车内,闷声道:“这位
想必是名震四海的宣相喽?”
如果不是身处劣势,宣隐澜很想跟他说一句“老兄,您太没创意了,这身行头在咱们那
个世界的电视剧里已经用老了”也想回“客气客气,名震四海不敢当,不过是混口饭吃。”
但是,等、等,等一下,他、他、他说“宣相”?他知道她的身份,那……?谁有这个胆子?
王后?才如廉?良西王的旧部?哇,细细数过来,自己在这边结的梁子,事主都是能要她命
的大人物耶。
来者显然欣赏她的无惊无惧,仰首道:“看看,不愧是一国丞相,面不更色,气不长出
,果然大家风范,咱们也别太为难宣相了罢?”
头顶有人?不,是车顶有人。功夫忒是了得,车子奔得恁急还能呆在上面晒太阳,高手
呐。
“宣相,兄弟几人奉命行事,主人一再叮嘱不得怠慢了,只要您能安心屈驾随兄弟们走
这一趟,咱们保证不敢有半毫侵犯。”
这一通话,说得不像打家劫舍的匪人故作斯文,倒像是斯文惯了的人故做作匪类。
“无耻匪类,既知道咱宣相的身份,竟敢不知死活,看咱家不跟你们拼喽!”常容疯了
似地扑上去,纠住那黑衣人的腿张口大咬。宣隐澜呼之不及,下一刻,已听得他一声惨叫又
摔了进来。臂上血流如注。
“常公公,何必呢?”宣隐澜一时想不透自己有哪里值得人家如此尽忠拼命,拉住又要
上前的他,托住他为刀所伤的臂膊,“主人如此好客,我们也不好拒绝不是?”抬眸望向掀
帘看戏的黑衣人,“只不过,你们主人邀人作客的方式倒是独特,我的两名侍卫已魂飞九天
了罢?”
“宣相爷放心,我的兄弟下手不重,只要他们医治及时,不致丧命。”
“既然请的是宣某,这位常公公可以离开么?”
“好说,到了边境,只要这位公公别太好事,放他下来又有何难?”黑衣人带出笑音道
,“早就听闻相爷仁慈,果不其然。”
没心思听他含着淡淡讥讽的最后一句,但“淦国边境”却准确地接收到了,他们是……
宣隐澜浅笑吟吟,“贵主人有邀宣某出国一游的雅兴,宣某怎好拒绝,请两位带路吧。”
黑衣人一愣:都说美人一笑可以倾国倾城,这位宣相爷虽然生得不错,也终究是个男儿
,怎么方才那一笑如此的勾魂摄魄?无怪乎会使一个嗜血勒瑀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兄台,”虽然懒得跟他对话,但他杵在那儿,影响心情,宣隐澜忍不住出口唤,“你
反悔了么?现在,拒客上门还来得及。”
黑衣人闷声大笑道:“在下为宣相爷驾车!”车帘掩下,马车似乎是转了个方向,马蹄
疾驰的节奏变得清理有序起来。
宣隐澜撕了常容的一条衣襟扎在他伤口的上方,又用自己的一方雪缎方帕绑住伤口,叹
道:“常公公,看来你得忍忍痛了,估计那几位仁兄没那么好脾气赐药。”
话音未落,一个白玉小瓶应声而入撞进她怀中。优待俘虏?宣隐澜拧塞一闻:还是上好
的金创药呢。“谢啦!”
常容不敢僭越了奴才的本分,惶恐道:“宣相,别折煞老奴了,老奴未能保护您,已经
该死了,您就别为奴才忙了,老奴当不起。”
宣隐澜按其臂给他上了药又重新包扎完毕,才道:“事急从全,常公公何必拘于俗礼?
这一刀也算为我挨的。”这话倒不是客气,如果没有常容的拼死一搏使她清楚了对方的武功
实力,说不定她也就冲上去了。现在,为了免受无谓的皮肉之苦,还是乖一点,伺机而动。
“宣相,奴才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说。”反正现在是自身难保,还怕他狮子大开口吗?
“奴才求您等一会儿别要他们赶奴才下车。”
咦?这唱得是哪一段?“为何?难不成你要与我生死与共?”我和你,没那么深的交情
吧?
常容强忍住臂上伤痛,“咚”地跪下:“宣相,求您了,奴才就是要跟宣相生死与共。
否则,奴才回去,定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是什么概念?
见她不语,常容老泪奔流,扯着尖细的嗓子低声哀求:“宣相,您允了奴才吧?要不,
干脆杀了奴才,奴才真的不能撇了您自个回去!”
这是……犯贱?除此别无解释。宣隐澜翻飞着密长的睫毛:宁死也不回去?回去又没有
洪水猛兽,往前走才是生死未卜好吗?
“宣相,您还记得梁夫人吗?”常容观她神思迟疑,只得搬出狠招,“便是那个您还是
监察御史时,那个因贪污受贿、奸污兄嫂被您斩了头的梁刺史的夫人,在王上、王后率众臣
及家眷游园时乔装侍女冲出,刺了您一刀的那位梁夫人。”
化成灰都记得,那女人可是她完美无暇的玉背上留道浅疤的制造者呢。“那又如何?听
说她后来病发身亡了,与你有干系?”
“她不是病发身亡,而是让一柄钝锯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头给锯了下来,因为锯过于钝拙
,时间拉得太长,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把自己的全身给抓得稀烂如泥。”
“停!”宣隐澜好玄把一早吃的那碗银耳燕窝粥给奉献出来,掩着嘴,“常公公,我想
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恶心我,请尽快!”
“是老奴监的刑,老奴在宫中不算个清白人,也惩过贪财的小太监,但梁夫人那个恐怖
的死状却是老奴生平未见。”
“你监刑,你是王上的贴身太监,你来监刑,那下命令的人是——”宣隐澜明白了,有
人为她徒造了杀孽,估计那位死者在咽尽最后一口气前还在用最恶毒的诅咒施予了她。老天
,莫非在王权里,一条人命当真贱如草芥?
“所以恳求宣相,您别扔了老奴,如果老奴独自出现在王上面前,死状会比梁夫人更难
看!”
她相信。梁夫人那时,他尚未看破她的女儿身份,已经造下令人发指的杀孽;此次,他
不会因为常容是身边人而变得仁慈。“我原本想让你回去送一个口信的,算了,反正也不晓
得对手是谁,我们就同生共死吧。”
“谢宣相,老奴谢宣相。”常容的欣喜若狂几乎使人错觉他们是一趟繁花似锦的旅行,
而非一场生死不明的绑架。不过也没错,他们的确没受“绑”。
她掀开车帘探出头去。辕上驾车的黑衣人眸内警意一闪,问:“宣相有何吩咐?”
宣隐澜满面的斯文无害,笑如春风地道:“这位仁兄,多谢您赐药,多谢您不辞辛苦请
宣某这一趟,敢问阁下那位好客的主人如何称呼?”
黑衣人仅露于外的精眸不再迷惑于“他”的美貌,道:“宣相稍安勿躁,到了,您自然
知晓。”
宣隐澜有感觉他绝非是跑龙套的小角色,并不易对付,放弃多费唇舌,转头望向车顶,
一个与车前黑衣人打扮无异的另一黑衣人正稳稳当当地盘踞在上面,她悠闲地道:“这位仁
兄,劳烦您了,上面还算凉快吧?”抽身而回,闭目养神。
车顶黑衣人傻愣片刻,尔后糊涂复茫然地望向下面的同伴,后者扬声大笑,甩臂扬鞭,
车子飞奔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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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正堂,灯明烛亮。以跋扈恣意的巨大“帅”字为背景的帅椅上,戎晅扶案而坐。两
侧,厉鹞居左,伯昊居右。堂下,一干将领或坐或立或跪,轮番汇报白日战况。
“臣率精兵三千,按厉帅所布,早早埋伏在千云山腰上,听得号角三长两短,冲下山来
。不出厉帅所料,畲军实在是始料未及,勉勉抵抗,跳蹿狼狈,我军以三千之寡痛歼敌方三
万之众,其主将更为我军所伏,实乃奇兵制胜。若非我大煊国国运弘昌,若非我王上英明圣
伟,若非厉帅运筹帷幄,此等战果实难想象!”
戎晅懒懒地以指击案,马屁拍得倒还舒服,好在是最后一位,否则真怕耐心折腾光光,
一个不经意斩了这位善于演讲的人才,那他岂不成了煊国史上首位以掉脑袋的方式来奖赏获
胜将领的君王?“好,非常好,”戎晅清越出声,“厉将军,你可要把众将领的功业勋劳给
一一记牢,回京之后朕要按功行赏。”
“是,王上。”厉鹞挥手示意犹跪着的部将平身归座,“此次重创畲军,比及上役有过
之而无不及,畲军至少在三年之内难复元气,良城百姓会有一段安宁日子可享。”
戎晅淡淡地笑道:“那苛勍所求的淦国援兵不知到了么?”
厉鹞甫启唇欲答,一直微闭双目、含笑在侧的伯昊突然开眼,道:“厉将军,你的哨卫
送信到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戎晅也是不解,厉鹞正要详问,堂外人影一闪,高声传进:“将军
,小人收到城外千云山哨卫传信,特来禀报将军。”
厉鹞向伯昊投去诧异一瞥,迈下堂,接来信,展阅毕,将油纸信笺呈到戎晅案前,“王
上请看。”
“将军认为该如何处理呢?”戎晅长指扣在那纸薄笺上,黑眸凝望过来。
“多事之秋,臣想亲自走一趟。”
“有劳将军了。”
伯昊摸了摸了鼻子,咕哝道:“好事近了么?”或是,好戏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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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云山,横跨煊、淦、畲三国地界,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山上树木苍翠,长年云环雾绕,因此得名“千云”,不过那指的是白天的千云山。
黑夜中的它,暗廊巍峨,魅影幢幢,阴气郁重得诡异。此时际,松柏相夹的山道上,马
车的疾蹄轴转声传来,因为时处夜里,尤其悠远响亮。
“他怎么了,半天全无一点声息?”车顶上的黑衣人乙贴耳听了听,疑讶地问。
辕上的黑衣人甲